林小枣/文
倪梦原以为女儿拿下柏林影后, 自己也会圆梦,会解脱,会有得偿所愿的快乐。
所以哪怕倪苏合同上签约的番位是女配, 于意欢的公司因此在报奖的时候苦苦纠缠, 她都雷厉风行地替倪苏挡下。即便《春列》主创方为了奖项更十拿九稳, 给倪梦施压, 要她取巧给倪苏报送“最佳女配角”时, 她也都强硬顶住了。
倪梦顶着八方压力,一意孤行, 亲自运作为倪苏报送了“最佳女演员”。
并非是她真的彻底走火入魔,被自己的“国际影后梦”心魔给操纵, 才执意要女儿去搏那最难的奖杯。而是她发自内心认为, 倪苏作为新人在“椿来”这个角色迸发的灵气与水准,有足够去一较高下的实力。
倪梦确信, 自己没有以公谋私, 她牢牢记得自己和女儿是合作关系。
她甚至为了给倪苏双保险, 还特意反复确认和打点,同时给倪苏报送了“最佳新演员”。
倪梦为女儿做了所能做的一切, 最终如愿以偿——倪苏竟真的同时提名了两个奖项。
她霎时间更笃定:自己这一年暂停拍戏, 转而寄情全力培养倪苏,是自己所做过的最正确的决定。
她放下所有工作,亲自陪同女儿来到柏林。
直到这个时候, 她其实都是真心实意地为女儿的入围而感到兴奋, 她和倪苏一样, 期待着这一刻的到来。
所以即便只是红毯上的一双高跟鞋,她都力求完美。
当颁奖典礼开始播放最佳女主入围名单及其作品时,倪梦仿若是自己入围般紧张, 不安,又期待。
“最佳女演员,《春列1719》倪苏!”
颁奖嘉宾念出女儿名字的这一刻,她的确是前所未有的激动,她甚至差点跟丈夫一样,兴奋得直接起身。
然而,这样的快乐只维持了极短的时间。
当那双荣耀之光打在女儿身上,而自己依旧深埋于黑暗之中,此情此景是如此熟悉。眼前的所有,仿佛曾经一次次失利的场景的重现,倪梦陡然清醒。
拿奖的人是倪苏,而非自己。
她看着女儿喜极地与《春列》的主创们拥抱,那是女儿剧组共事过的朋友们;她见证女儿在漫场的掌声中登台,那是属于女儿的恭贺。
倪梦仰头望着女儿意气风发地站在自己曾梦寐的舞台中心,激动又感性地致词,女儿甚至单独感谢了自己。
心中那些兴奋与快乐如退潮般急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迷惘。
十八岁的女儿,替她实现了半辈子的梦想,她本该高兴的。
可她,却远不如想象中的快乐。
甚至,看着倪苏闭眼快活地亲吻银熊奖杯时,有那么一瞬,倪梦居然感觉到了嫉妒。
她嫉妒这个十八岁少女的才华,她恨不得此刻站在台上的人是她自己。
在女儿创造奇迹,真正一举达到自己梦寐以求的高度时,倪梦终于彻底醒悟。
她曾以为,如果那人是自己的血脉,那执念肯定能够得以破除。到如今她才恍觉:原来不行,还是不行,哪怕站在那上面的人是她的亲生女儿也不行。
唯有她自己亲自站上那荣耀的舞台,才可获得解脱。
倪梦没有办法完全共情女儿的快乐,相反,她因为女儿一出道即拥有自己追逐一生的东西,而感到愈加痛苦了。
但她能保留着理智,知道这是属于女儿的最美妙的夜晚。
倪梦虽不能共情,却完全可以想象女儿的快乐,所以她并不预备扫兴。在颁奖典礼结束后,她便有意地避开了女儿,哪怕是来到主办方包下的afterparty,她也都独自躲来了休息室。
倪梦痛苦又迷惘,她突然对未来的方向不那么确定了。
今夜拿下影帝影后的两个人都是年少成名。
路乘风十岁便拿下金枝影帝,二十岁实现国内三金满贯,二十一岁夺得柏林影帝;而倪苏,她的女儿,入行即巅峰,十八岁的第一部作品便一步登天。
倪梦不禁想,难道电影这一行果真天赋为王吗?
正是她最迷茫的时刻,丈夫寻了过来。
他关切地问她:“阿梦,今天是你和苏苏的大日子,你怎么不去酒吧痛快地喝几杯?”
倪梦看向丈夫。
于安其实也冲击过很多次国际三大的最佳导演了,他所拍摄的作品口碑都不错,可至今最好的成绩也只有20亿出头。前两年他更高产的时候,连续三部电影的票房都停在20亿,所以业界才会调侃他为“20亿导演”。
他今夜离那座奖杯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近,但他还是错失了。
倪梦突然觉得,今夜的丈夫或许能够懂自己。
“老于,我可能真的有些魔怔了。”所以她将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告诉了丈夫,“我今晚居然有点嫉妒我们女儿的才华。”
她说:“我好像没有办法真正地为她开心。”
于安猛地一愣。
他找到妻子,本意是想叫她下去和倪苏喝一杯。
因为在倪苏回家之初,就是妻子极力支持女儿进入娱乐圈,甚至不惜挤掉其他演员也要为其争取一个试镜的机会。而后,倪苏事业的每一个重要环节,妻子也都有参与。哪怕是女儿在十八岁生日上,被他们伤透了心,她们母女之间的合作关系也都仍旧没有破裂。
于安以为,妻子亲手将女儿送上她梦寐以求的位置,该比任何人都开心,该从此放下执念豁然开朗。他以为,她们母女该是最懂彼此的人,今夜注定要共同庆贺。
可他万万没想到,妻子竟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阿梦,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于安不可置信,完全无法理解,“是你亲自将苏苏推到这个位置的,她比我们所有人预料的都要做得更好,你怎么可以不为她开心?”
他尝试劝慰妻子:“阿梦,或许你只是因为人生目标突然被女儿实现了,一时还没从最初的震撼中缓过来。别想太多,我们下去和倪苏一起喝一杯,慢慢的你就不会再胡思乱想。”
于安伸手去牵妻子的手,想要和她携手下楼。
倪梦却拂开了他,痛苦地说:“根本不是胡思乱想。于安,为什么连你也不能理解我?今夜是你离国际最佳导演最近的一刻,你却再度错失,可你的女儿第一次就成功了!难道你就没有一丁点的嫉妒吗?”
“我当然没有!”于安不假思索,斩钉截铁。
他突然感到非常失望:“就像我以前从不因为欢欢没有继承我们的天赋而遗憾一样,我也绝不会妒忌自己亲生女儿的才华!”
“这种奖项结果本就是充满意外的,莱昂纳多的奥斯卡奖杯不也等了那么多年吗?”于安质问她,“倪梦,你出道这么多年,难道还不明白吗?这世界上任何行业天才都会不断涌现,我们所能做的就是耐住寂寞,持续输出。”
倪梦嘴唇张了张,最终却没能吐出一个字来。
于安怀抱着最后一丝期盼,就静静地站在她身旁等待,等她幡然醒悟跟自己一起去向女儿道贺。
然而,倪梦却还是令他失望了。
她终是无法克服心魔,闭目疲惫地靠住沙发说:“对不起老于,你一个人去吧,我做不到。”
于安忍无可忍,替女儿向她控诉:“你究竟还记不记得你是倪苏的亲生母亲?你的女儿拿了国际影后,你怎么能说得出并不为她高兴这种话?倪梦,她是你的女儿,不是你的工具!”
倪梦终于也在丈夫的步步紧逼之下失控。
她的声音几乎是从喉咙中怒吼而出:“你根本不会懂!就是不行,站在上面那个人除了我自己,是谁都不行!”
“为什么女儿获奖了,母亲就一定要强颜欢笑地去向她庆贺?”她反过来质问丈夫,“难道我除了她母亲这个身份,就不能拥有自己的独立人格,连在她春风得意时候,我嫉妒和黯然神伤的资格也要被剥夺吗?!”
砰——!
几乎就是在倪梦口不择言坦诚所有之时,门口陡然传来玻璃杯坠地破碎的声音。
于安和倪梦猛然对视,明星的本能被激活,两人立刻休战默契地冲到了门口。
然后,他们看见了亲生女儿错愕又受伤的眼睛,以及那被泼洒一地的香槟与碎玻璃。
*
倪苏从没想过,倪梦对于自己一举夺得国际影后这件事,竟会是这样的反应。
即便她早就猜到,倪梦在最初寻回自己后,那样支持自己进入娱乐圈演戏,最大的因素恐怕是母亲自己想要找一个更优秀的继承人。
她一直都知道,正是因为自己在演戏这方面的天赋远超于意欢,所以倪梦才会在自己回归后,反而更“偏爱”自己。
这份偏爱是有条件有代价的,倪苏一直都知道。
但她觉得无可厚非。
和于意欢相比,她本来就和亲生母亲少了十七年的相处感情,她允许和接受母亲是因为自己身上的闪光点而给予的爱。有时候她甚至觉得,这种始于才华和欣赏的爱,反而令人更安心。
因为在倪苏的世界观中,这世界上从来都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她和倪梦其实有诸多的相似之处,她们都果决自强、充满野心,她很享受和倪梦相互成就的感觉。
所以,哪怕十八岁生日那天,倪梦最终也选择了于意欢。她对母爱也心生失望,却也依旧选择了维持和倪梦的合作关系。毕竟,那天于意欢是真的在赌命,就像跳下火车赌陈烈会救自己的椿来一样。
倪梦铁血,但于意欢到底也是她亲自教养十几年的女儿,倪苏不接受那天的结果却可以理解。
她以为,倪梦到底也是一位母亲,也会心软。
但现在看来,却终究是自己错看了她。
倪苏从来没想过,原来她的母亲,她的合作伙伴,在见证自己捧起奖杯时竟会嫉妒和黯然神伤。
原来,倪梦并不为她而感到开心。
倪苏无法形容方才亲耳听到,倪梦亲口说出那些伤人之话时,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
是喜悦被掺进杂质,是信任被彻底打破,更是最后的期许也被辜负。
她受伤却更失望,冷冷地看着倪梦。
“倪苏……”
倪梦显然也没料到女儿竟会在此刻出现,她张了张口欲要解释,却发现根本无从解释。
最后,她只能无力地说:“对不起。”
于安远比妻子更着急,他立刻走到女儿身旁问:“苏苏你怎么没在酒吧玩,杯子是你摔碎的吗,有没有伤到手?”
“呵。”倪苏冷笑一声,定定地看着倪梦,“是啊,我为什么不继续留在楼下喝酒,而非要舔着脸端着酒,妄想上来敬倪梦老师一杯呢?”
“我为什么就没想到,原来倪梦老师的野心和执念,又怎么可能是一个工具人所能满足的呢?怪我太自以为是,是我蠢得要命!”
少女控诉着,眼泪夺眶而出。
可她连今夜站在颁奖典礼舞台上致词时,都不曾落泪。
于安和倪梦两人都猛然一震,他们还是第一次在生活中见女儿落泪。
倪苏总是坚强果敢的,似乎所有的艰难险阻她都能克服,可他们都忽视了,她其实也还只是一个十八岁的小姑娘。
“不是的!”面对这样的女儿,倪梦再也办法坐以待毙。
她急急地否认,开始极力解释,试图能让女儿受伤的心不那么痛:“倪苏,嫉妒和黯然神伤并非我本意。我从前欣赏你的天赋是真,想要和你联手创造新的神话,想要亲手送你一樽国际影后的奖杯都是真。我只是、只是——”
可话到此处却卡了壳,因为她发现,好像无论怎样说其实都一样伤人。
“你只是到今天才发现,原来你是一个冷漠无情,彻头彻尾的自私鬼是吗?”倪苏红着眼,冷然反问她。
倪梦的心轻颤了颤。
她本该告诉女儿,自己也没有那么不堪。在这一刻真正到来之前,她的确比任何一个人都期待女儿获奖,她也是今夜才知道自己的心魔竟已重到这种地步。
但这和女儿此刻的控诉似乎并无区别,她的确是到此刻才发现,自己竟这样自私,连亲生女儿都嫉妒。
倪梦没有反驳,而倪苏的宣泄却也并未因此而停止。
她一次次地给倪梦机会,哪怕不做母女也继续和她做彼此信任的合伙人,但到头来,这个伙伴却也也只是令自己一次次失望。
倪苏本以为经历了去年生日的事件,无论这对父母再做任何事,自己都能冷静处之,毫不在意。直到此刻,她最后的防线被打破,便还是忍不住控诉。
“倪梦,我原以为就算我们做不成相亲相爱的母女,至少还能相互欣赏相互成就,做最完美默契的事业搭档。可原来,你不仅没把我当女儿,甚至根本就没把我当做一个真正的人,你不过是把我当做实现你私欲的工具罢了。”
少女声音微哽,眼泪连成线寂静下滑,她一字一句全部往倪梦的心上扎。
“你这样自私的人,不配做合作伙伴,更不配做母亲!到今天我终于明白了当初第一次见面,你对我那些莫名其妙的审视和失望是怎么回事了。你从一开始想要的就不是女儿,而是另一个影后预备役。所以后来你发现我愿意进入娱乐圈,发现我居然有天赋时,你便立刻抛却了那个同你朝夕相处十七年的女儿!”
倪苏越说心也越痛,她泪意潸然地问:“妈妈,倘若我不愿意进入娱乐圈,倘若我没有演技天赋,你是不是根本就不会认回我了?”
“倪苏,你怎么会这么想?!”倪梦这次不假思索地说,“你是我流落在外的亲女儿,哪怕你如何令我不满意,我也绝不会不管你。”
“是吗?”倪苏觉得有些可笑,“那么,当我被全网攻击是资本空降截胡,攻击我被包养,攻击我演技不行,攻击我试镜录像是摆拍种种非议时,你是怎么做的?你都没有立刻放出身世为我澄清,而是要我顶着谩骂负重前行,以在最后反转时吸粉!”
她无情地戳穿倪梦的真面目:“你想要的从来都只是一个完美无瑕的明星,一件顶级的工具罢了。你口口声声说着生育毁了你的事业,喊着要争取女儿拿奖时黯然神伤的资格,可你根本,从来都没做过一个合格的母亲。你会为了我抛弃于意欢,同样地,也会为了另一个天赋奇才的人抛弃我。你所爱的人,从来就只有你自己!”
“多可笑啊!”倪苏狠狠地往母亲心上扎,“一个从没爱过任何一个女儿的人,居然还怪女儿剥夺了她的人格和事业。倪梦,萧曼如比你早结婚生子,知道为什么人家远比你走得高吗?因为像你这样冷情冷血的人,恐怕根本共情不了几个角色!”
女儿的话一针见血,精准扎中倪梦内心深处一直深埋的,连她自己都尚未发觉的阴暗面。
过去的很多年,她的确认为生育剥夺了自己的前途,她认为是生育才让萧曼如对自己弯道超车。可没过两年,萧曼如和天王隐婚生子的消息却曝了出来。
原来,萧曼如的儿子比于意欢的年龄还大。
可即便那时,倪梦也依旧认为,是自己生孩子的契机不对。倘若更早一点,或者再晚一点,或许她和萧曼如的际遇便会完全不同。
直到此刻,倪苏将一切都血淋淋的撕开,她才终于如梦初醒。
其实,她当初怀孕的时候也仍在剧组拍戏,连临盆都因工作在那偏僻的小镇完成。正因她太过拼命,才导致产后修复反而耽误了整一年的原因。
而即便是这一年,倪梦人在月子中心、产后康复中心也仍关注着娱乐圈,她根本就没怎么照顾过于意欢。哪怕是之后的许多年,教养女儿的任务,也基本是丈夫在做。
她几乎已经为演艺生涯倾尽了所有,又如何谈得上因生育而痛失机会?
不过是,她技不如人却一直不愿承认罢了。
直到今夜倪梦亲手将女儿送上国际影后的舞台,她嫉妒她迷茫;直到此刻女儿句句泣血的控诉,如同一个个响亮的耳光打在她脸上,才令她终于恍然大悟。
“对不起苏苏……”倪梦终于也潸然泪下,她真诚地悔过,“你骂得对,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伙伴,更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我甚至,都称不上是一个合格的演员。”
她一说一边回忆这些年的荒唐,她无尽的痛苦无尽的悔悟。
“真的非常抱歉,我最终还是辜负了我们之间的信任。但是苏苏——”
倪梦想再向女儿讨要一次修正的机会,但话尚未说出口就被打断。
“不必再说什么但是。”
倪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手擦掉眼泪,冷静又绝情地说:“谢谢倪梦老师让我彻底看清。既然你并不真心为我感到开心,既然我这个工具也无法令你满足,那么,就此终止我们的合约吧!”
她下定决心:“我们回去就解约,该付的违约金我一分都不会少给。倪梦老师,从此你不再是我的母亲,更不再是我的伙伴。你我今天,恩断义绝。”
话毕,倪苏便转头决绝离去。
如同当初离开那个破坏小镇的吸血虫家庭,没有一丝留恋,没有回过一次头。
而倪梦自知连挽留的资格也没有,她抬起手想拉住女儿却落空。
看着自己空悬的手,她感觉到自己可能已经彻底失去女儿,顿时心如刀割,泪如雨下。
“倪苏!”一直被晾在一旁的于安,倒是本能地唤着女儿的名字追了出去。
但没跑两步却也停了下来。
倪梦于倪苏而言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他又何尝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呢?
他定身,看着碎裂一地的玻璃渣,想起了倪苏十八岁生日那天。女儿邀请了她的朋友们,她那时也应该像今天想要跟母亲庆贺一般,期待着她真正身世的公开。
可无论是那天今日,他们都为她的快乐染上了污点。
或许,从这一刻之后就再不会了。
因为女儿彻底割舍了他们,那些曾在意过的亲缘关系、喜乐分享,倪苏她大概已经不屑再从他们身上得到。
*
倪苏和倪梦彻底决裂后,也无心情再继续留在酒吧。
她带着情绪,一路径直推门而出,外面典雅的欧式建筑映入眼帘,她才想起自己身在柏林。
倪苏对着倪梦控诉了自己心中所有的不满,却似乎根本没有得到解脱,于是,她索性漫无目的地在空旷的街道上走起来。
她方才失望透顶,却并非言不由衷,她是真的决定要与倪梦解约。
但不仅仅是要离开一个错误的经纪人那样简单。
倪苏行走在异国的街道之上,甚至开始思考起,究竟还有没有必要再继续留在娱乐圈。
她最初入行的原因,是想借着本该属于自己的父亲,重走一条康庄大道。可如今,父母已然决裂,而她也一举拿下了国际影后。
她所走到的高度,或许已是许多人梦寐以求的终点。
那么,还有必要再继续走下去吗?
两部电影,一个国际影后,一个高奢代言,一只涨停的股票。
倪苏已经积累到足够的原始资本,她有信心在不远的将来,在金融圈将这些资本翻倍。偿还欠倪梦的违约金,然后走回一个正常名校学生该走的路。
可这样,自己会不会太半途而废?
倪苏又忍不住换个角度,跳出倪梦从前所灌输给自己的那些思维,重新来看待这个问题。
对于一个演员来说,难道拿到一个国际影后就是终点了吗?不,不是这样的。萧曼如都已经达成国际国内的大满贯,连奥斯卡都提名过,可她停下脚步了吗?她没有。
或许,任何一行都是没有终点可言的,你的目标和职业规划才有。
想通这点,倪苏却反而更迷茫了。
因为她当初和倪梦联手的目标,便是钱和奖杯,而这两样她现在都已经得到。
像萧曼如那样的成就和人生,并非人人都能达到,她也不可能去对标萧曼如,否则现在的倪梦就会是以后的自己。
那么她是不是该知足,该就此收手了呢?
问题又绕回原点,一切仿若陷入死局。
倪苏好像找不到自己的人生锚点了。
她思考着,迷惘而又踌躇地走在夜色中,没有发现身后一直缓步跟着辆黑色汽车。
直到——
汽车陡然加速,开到她的身旁,滴滴两声。
倪苏猛然一惊,才惊觉自己在陌生的异国街头,本不该走太远。
她防备地后退一步,并迅速扫视周遭环境,做好随时逃跑的准备。然而,这一切的动作却在看清车内那人的瞬间,通通凝固。
路乘风坐在驾驶室对她微笑:“倪苏,方便陪我去一个地方吗?”
倪苏微怔,没有回答而是惊讶地反问:“你跟了我一路吗?”
“抱歉,我无意跟踪。”路乘风说,“凌晨的柏林可没有凌晨的北京安全。我感觉你冲出酒吧时的情绪不太对,就冒昧地跟了上来。”
他问:“你会生我的气吗?倪苏。”
每一次,她不开心的时候,陪在自己身边的人总是这个人,她怎么可能会生气。
倪苏笑了笑,直接以行动代替回答。
她拉开车门在男人身旁坐下,并于扣好安全带的瞬间道:“路乘风,带我在柏林兜兜风吧,让我看看拿了影后之后的风会不会更香甜一点!”
“遵命,女王大人!”路乘风话落音的瞬间,发动机轰鸣,汽车如离弦之箭般划破夜空。
路乘风没有问她为什么突然冲出酒吧,他也没有再刻意搭话,就只是放任她打开车窗,享受沁凉的晚风。
柏林二月的夜风其实非常冻人,但即便如此凛冽的寒风,也没能吹散倪苏内心的迷惘。
汽车也不知开了多远,她心中的郁结始终没有打开。倪苏想,这或许不是一个短时间内能得到答案的问题,她正想对路乘风说算了吧,不如就此返航。
恰是此时,汽车也突然停住。
路乘风先于她开口:“我们到了,倪苏,可以邀请你一起进去体验吗?”
倪苏侧头看出去,发现一块霓虹灯牌上写着“人生电影院”。
“这是什么地方?”她问。
路乘风却卖起了关子:“你去了就知道了。”
男人锁好车,来到她这侧为她打开车门,然后朝她伸出手:“去吗?”
倪苏沉吟片刻,最终还是握住了路乘风的手。
玻璃门被推开,顶端的风铃撞出清脆的叮铃声,倪苏一踏入门内,便看见了一幅幅形形色色的电影海报。海报均模仿世界电影名作,但这些海报上的人一看便知不是什么明星,而是这个世界上的大多数——普通人。
他们肤色各异,衣着服饰更不同,应当是来自五湖四海的游客。
原来,这是一家体验拍戏的商店。
如同国内的密室逃脱布景一般,店家将一个个房间改造成为了诸多世界名片的拍摄现场,《泰坦尼克号》、《楚门的世界》……有灯光有布景,最重要的是有专业摄影机,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体验拍戏的感觉。
肯定不如真实片场专业,但足够普通人体验一遭了。
见识过国内各种角色扮演的剧本杀,旅游景点的古装与龙椅拍摄,倪苏对于柏林有这样的商店并不感到奇怪。真正令她惊讶的是,路乘风怎么会刚好凑巧地就带她来到了这里,并且还是眼前这个拥有两节火车车厢的片场。
“路乘风,这不会是你特意准备的吧?”她不可置信地问。
路乘风被她逗笑:“原来我在你心里是这样无所不能吗?”
倪苏:“嗯?”
路乘风:“如果时间足够的话,我的确可以为你还原《春列》的片场,但现在时间还太短了,只能借助电影《雪国列车》的场景。”
“啊!”倪苏听说过这部有关末日列车的电影,霎时恍然大悟。
这并非是路乘风刻意安排的场景,而是店家原本就有的电影《雪国列车》的片场还原。
倪苏其实还有许多的疑问,譬如路乘风怎么会聪明地猜到,她正对拍戏这件事迷茫,又为何选择带自己来这里。
但路乘风已经开口问她:“要试一试吗?”
“体验《雪国列车》的经典片段吗?”倪苏颇有些遗憾地说,“但我没看过这部电影,可能会发挥得不好。”
她毕竟已经是专业的演员,哪怕是玩票体验,她也不想NG。
路乘风却对她说:“不,我们借助这个布景,拍《春列》,就拍杀青那一幕。”
这句话如同有魔力一般,霎时便暂停了倪苏所有的胡思乱想,她几乎想也不想地便点了头。
巧合地,倪苏参加afterparty时,身上恰好也穿了一条红色的裙子。
因为今天的一切都是椿来这个角色带给她的,所以,团队当初在准备造型时,就都选了红裙子。
列车,红裙,店家打开假雪喷头,将那一场雨换成了雪。
倪苏踢掉脚上的高跟鞋,便回到了成为椿来的那刻,回到了第一次杀青的那刻。她从房间最尽头开始奔跑,人造雪花飘在身上便成了雨,落了她满身。
当倪苏奔逃到路乘风一步之遥的地方,她脚下的传送带居然霎时动起来,她必须不断的加速才能不后退,居然很好模拟了火车发动的场景。
她一时更加入戏。
“救救我!求你!”她说出这几乎刻在骨头上的台词。
路乘风也全情地配合她,演绎起陈烈。
最后,他朝她伸出手,狠狠将她往身边一带,少女撞进了他怀里。
一刹那,倪苏想起了椿来的一生,也想起了自己在剧组所度过的时光。
她最初只是个莽撞的“体验派”,把自己变成椿来本身来体悟其喜怒哀乐,她那时还是初初体验拍戏,并不知其中的美妙与快乐。
但《春列》杀青那刻,她出不了戏的时刻,却是一瞬间爱上了这项美妙的新职业。她喜欢能在剧中演绎不同的悲欢离合,她更享受拥有了完整作品,带着作品征战奖项,去拼搏各种荣誉的时刻。
倪苏想起了今夜站在“世界之巅”的梦幻感,想起了自己表达和椿来的共振的致词,想起了自己虔诚亲吻奖杯的瞬间。
这些浪漫的可能,包括她此刻拥住的男人,都是演戏所带给她的。
她不应该就这样轻易放弃。
倪苏豁然开朗,却没有立刻松开路乘风,反而是更紧地拥住了这个总在失意时刻伴着自己的男生。在被至亲之人彻底伤害的夜晚,这个少年的爱意似乎才更显得没有缘由,和格外珍贵。
他总能熨帖她的心,总能在她脆弱的时刻给予温柔的鼓励。
虽然她或许还没有那么喜欢他,但好像总这样白拿别人的好意也不太行。
于是,倪苏深吸一口气,突然说:“路乘风,不然我们试一试吧!”
她想,或许她可以给彼此一个机会,给自己的人生增加另一种全新的可能。
路乘风猛地一僵,可耻地狂喜了一瞬。他暗自喜欢倪苏这么久,被拒绝了一次又一次,他此刻该不假思索地答应。
但他却松开了她,摇摇头说:“倪苏,虽然我极度狂喜,恨不能立刻点头,但我不能这样做。”
他知道,这是她受伤后的冲动,自己倘若答应便是趁人之危。
“为什么?”倪苏惊愕地问,“你不是喜欢我吗?”
路乘风坦言:“是,我喜欢你,但今夜我不敢居功。”
“什么意思?”倪苏不懂。
路乘风这时才向她坦白:“倪苏,其实是于导安排我带你过来的。他告诉我你和倪梦老师大吵一架,甚至决裂,他担心你的状况所以拜托我来看看你。”
倪苏蓦地一怔,定定地看向男人的眼睛,仿佛是要确定他这话的可信度。
但她知道路乘风没有说谎,否则,路乘风不可能精准地带自己来到这种地方解惑。
倪苏才决定要彻底和那家人斩断联系,就突然收到这样的消息,说不出心中是何滋味。
好半晌,她才问:“那他为什么不亲自过来?”
“他说,在本该幸福的夜晚,他这个不合格的父亲或许不应该出现。倪苏,”路乘风顿了顿,又道,“最重要的是,于导让我给你带一句话。”
“什么话?”倪苏问。
路乘风:“他说,‘和父母的关系破裂可以选择放弃,对合作伙伴失望可以解约,但不要对人生和最初的信念失望。’”
倪苏心头一震,已经猜到所有。
于安见证了她和倪梦决裂的全过程,他作为导演和不合格的父亲,可今夜确是真情实意为自己的拿奖而高兴。他或许不太了解她,却了解演员。
他猜到,她可能因为倪梦而对演戏这件事失望,所以才安排了这一切来宽慰和开解自己。
倪苏心中已有答案,但她还是跟路乘风确认:“所以,他让你带我来这里再拍一次椿来吗?”
“嗯。”路乘风颔首,也不知为于安传话,还是自己想告诉她。他说:“倪苏,这是属于你和椿来的夜晚,不要因为别的矛盾而忘记它。”
倪苏再度陷入沉默。
而路乘风才于这时跟她解释:“你今夜经历了太多情绪,太感性也太冲动,我怕你其实是言不由衷,所以刚才没有趁人之危的答应你。”
男人分明在拒绝她,可倪苏望向这个男人的眼睛,却好像比他从前任何示好的时候都动容。
“我明白。”她轻轻回应一句,便又缄口。
倪苏不得不承认,路乘风是对的。
今夜,她心中的确有太多的情绪在搅动、碰撞和交织。有拿奖的兴奋,有对倪梦的失望,有她方才冲动的尴尬羞赧,还有为于安所作所为的心情复杂。
她平静的脑子霎时又涌现了五花八门的想法。
“路乘风。”倪苏忍不住问,“如果你是我,在和倪梦决裂后,你会怎么做?”
路乘风沉吟片刻,回答她:“倪苏,虽然我不清楚你和倪梦老师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但如果你们之间真的已经到了不可挽回需要决裂的地步,我倒是有一条建议可以给你。”
“什么建议?”倪苏迫不及待想听。
路乘风说:“无论如何,先换一家经纪公司。可以是青谊,甚至,可以是萧曼如老师所在的娱乐公司。”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