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枣/文
路乘风再回到包厢, 身上那平易近人的气质陡然消失。
他在司欲正对面落座，神色不悦。
桌面的烤架上，五花肉被油煎烤得滋滋炸响, 油爆声配上少年的臭脸，令得室内的气压霎时更低。
“风哥, 这种女人总是不知好歹，有什么好气的？”司欲替他夹一块五花肉说，“吃点肉，别浪费了我好不容易搞来的烤架装备。”
他认为路乘风是在对倪苏三心二意, 为了所谓的急事提前离开扫了聚会的兴致而感到生气。
“司欲。”
不料, 路乘风却凉凉地扫他一眼, 冷漠而郑重地说：“倪苏是我朋友, 你对她放尊重点。”
司欲一顿。
他知道路乘风对倪苏必定是不同的, 毕竟这哥们儿出道这么多年，从没主动约过异性吃饭。更遑论是，得知对方带了朋友过来, 怕三人聚会令她们不自在, 还临时将自己叫过来作陪。
司欲联想到前段时间, 路乘风和倪苏的恋情绯闻, 还以为热搜是真的，他们真在一起了。但看这口吻，应该还没确定关系，只是处于暧昧阶段。
路乘风为了一个刚认识几个月的暧昧好友，居然对他这个老朋友发脾气，那女的果然有一套。
司欲嗤笑一声，态度依旧吊儿郎当：“怎么，你朋友这么快就跟你告状了？”
“果然是你这出了差错。”路乘风横他一个眼刀, “司欲，你刚才跟着她出去做了什么？”
司欲挑眉：“豁！告状只告一半，她很会玩啊。”
“司欲！”路乘风皱眉，声音近乎呵斥。
司欲明白，朋友是真动怒了，为了一个两面派女生。
他也含着些怒意说：“我会能对一个女生做什么？我不过是揭穿她一边看不上徐风导演的电影，一边又假惺惺装得对你介绍的电视剧感兴趣的假面具罢了！”
“路乘风我和你认识近十年，那个心机女才认识你几天，就搞得我们吵架。”他满面不爽，“你怎么会看上这种女人？！”
司欲愤怒之下讲出心里话，路乘风紧绷的眉心猝然一松，神情微怔。他没想到，在朋友眼中，自己看着竟像是喜欢上倪苏了。
是这样吗？
路乘风也不确定，他只是感到，现在圈内难得遇见与自己这样合拍的人了。无关性别。
司欲似乎也意识到自己一时嘴快，说了令场面尴尬的话。
他便立刻转移话题：“路乘风，外界不知道就算了，圈内多少人都听说倪苏凭心机，愣生生在剧组把椿来这个女配上位到成为实际上的女主角了？就她这种人，你还是远离OK？”
司欲倒也不是真和于意欢关系有多好，诚然，倪苏这种行为在娱乐圈也不新鲜了。
但他是徐风新戏的男主角，徐导又似乎颇希望这个倪苏来试镜，他根本不想和这种小把戏太多的女人共事，因此才会如此不爽。
路乘风方才的思绪被司欲这番话彻底打断，他睨朋友一眼，语气有些匪夷所思：“司欲，我是《春列》的男主角，如果倪苏是你口中那种人，你觉得会有今天的聚会？”
替倪苏解释几句后，他又仿若拥有读心术般问：“徐导这部戏的男主已经敲定是你了？”
徐风的这部青春片《野蛮生长》，路乘风也有所耳闻。
因为最初徐风也找过他，但他现阶段更偏爱剧情片和文艺片就拒绝了，他记得自己当时推荐过司欲。
路乘风认为，只会是司欲敲定男主，却因倪苏那边拖了开机进度这个缘由，才会令他对倪苏那样冒犯。
否则，这个朋友虽然幼稚了点，但对女孩子总是包容克制的。连于意欢那群娇小姐司欲都能容忍，应对女生很有分寸，这也是他今天会临时叫司欲过来的原因。
司欲还在不爽路乘风，故意阴阳怪气：“重要吗？反正你眼里现在只有那位心机漂亮妹妹。”
路乘风白他一眼：“司欲，我最后说一遍，我和倪苏还只是朋友。如果你不想失去我这个朋友，以后见面就对她放尊重点。”
话毕，他起身拿起外套，也要离开。
“不是吧路乘风，你为了女人要甩掉兄弟？”司欲不可置信。
路乘风懒得再理睬，也懒得解释，司欲对自己和倪苏关系的曲解。
“今天约你这弟弟出来，是我最大的失误。”他最后用力拍拍司欲的肩膀，便头也不回地离开。
*
倪苏到家时，意外地发现于安和于意欢也在。
电视放着新闻，一家三口围坐在客厅沙发，而他们的正前方放着炸鸡和啤酒。不过，食物都没被动过，看起来他们应该是在等她。
“倪苏，你回来了。”第一个起身迎来的人是于安。
他的态度和她当初第一次来到这里时已全然不同，或许是他们共同完成了一部作品，真正地建立了一点感情。
即便于意欢就在旁边，于安也流露出些温柔。
他走到倪苏身边道：“你妈还说你应该不迷信这种营销节日，更愿意在学校奋斗，结果我让她一发消息你就回来了。我就说嘛，哪有小孩不喜欢过节的？”
倪苏多少有些意外。
她本以为那是自己和母亲的默契，没想到会是偏心眼父亲的授意。
旁边，倪梦无声扬了扬唇，拍了拍身边的沙发示意她去坐。
等倪苏过去，她才说：“我并非觉得你不爱过节，只是这种时刻，我认为你可能更愿意跟朋友呆在一起。”
倪苏偏头看母亲一眼，差点以为她知道自己跟路乘风有约。
而正是这时，明显满脸都写着不开心的于意欢突然说：“苏苏你别听妈妈嘴硬，其实她和爸爸一样，中午看到你的热搜，就已经在计划要邀请你回家庆祝初雪了。”
言下之意，是提醒她别高兴太早。
父母之所以叫你回家，不过是看见了你的卖惨微博，在此之前，他们可没想起你来。
其实这并非于安的想法。
今晨飘雪，欢欢闹着要吃炸鸡庆祝的时候，他就在犹豫该不该叫倪苏一起回家庆祝。于安内心是想的，但他知道倪苏不喜欢自己这个父亲，更不喜欢于意欢。
他认为她可能不会想回家。
直到——倪苏发了微博，评论里说她过去十几年从未真正享受过节日。
那一瞬，于安的心脏再度被刺伤，比倪苏上次被论坛中伤她那样冷静时，更痛。他下定决心，特意在晚上将妻子叫回，主动给倪苏发信息邀她回家看雪。
此刻，于意欢这样说于安是不太高兴的。
但他考虑到这个女儿的抑郁病症，便只纠正她：“欢欢，倪苏和我们是一家人，哪有什么邀请不邀请的？”
他像是怕倪苏敏感不开心，立刻说：“之后的每个节日，爸爸都会记得和你一起庆祝。”
倪苏却也如倪梦方才那般无声勾唇。
她不知道父亲的心路历程，信了于意欢的话。
她想，母亲仍旧是理解自己的。有于意欢在，这个家永远不会是她想象的家，与其貌合神离地跟他们庆祝，她的确更乐意和路乘风他们在一起，哪怕那边也有讨人厌的存在。
“妈妈说得对，我确实不迷信这种营销节日。”倪苏也就懒得在这里配合愧疚的父亲扮演温馨，她坦然道，“炸鸡和啤酒我已经和朋友吃过了，这时候回来其实是有工作上的事要和妈妈商议。”
她起身，直接对母亲说：“倪梦老师，我先去书房等你？”
“不再吃一点了吗？”于意欢立刻惊讶道，“可是爸妈等了你好久，说一定要等你回家再开动诶。”
她口吻些许夸张，仿佛倪苏是什么不懂事的小孩。
倪苏有更重要的事想解决，懒得在这里和于意欢攀比谁是好宝宝。
“抱歉啊，以前都是一个人过节，没想过还会有家人愿意等自己。”她随意从盒子拿起一块炸鸡，对于安眨眨眼，“女明星晚上真不能吃太多，我就只拿一小块了，爸爸不会觉得不高兴吧？”
于安被就被热搜中“倪苏十几年节日都在打工”的细节给刺痛，此刻女儿说从未想过家人会等她，更是拿刀往于安心上扎。
他又怎么会因此而生气？
“当然不会！”他甚至推了推妻子，催促她，“女儿的事就是最紧急的事，别耽误了，先去和苏苏谈事去吧。”
倪梦无奈地盯父女俩一眼，配合起身。
母女俩便一前一后走向书房。
两个人有了单独的空间，倪苏瞬间便进入工作状态。此时此刻，她告诉自己，她面对的不是母亲，而是合作伙伴。
“倪梦老师，我回来是想找你聊剧本的事。”她开门见山道。
倪梦也知道这个女儿的性格，她不像于意欢那样闲得住，生活一贯有规划。她自剧组杀青已近一月，期间一直没有别的工作，的确很可能按捺不住。
她虽有自己的计划安排，但还是先给女儿发言的空间：“嗯，你有什么想法，说说看。”
她认为，只有弄清对方的诉求，才能精准解决问题。
倪苏想了想，没有直接提及徐风导演的戏，她决定先用路乘风介绍的电视剧剧本抛砖引玉。
“最近路老师向我推荐了一部戏，我还挺感兴趣的。”她看向母亲，“我知道倪梦老师在帮我争取张正祥导演的剧本，但鸡蛋不能放在同一个篮子里对吧？”
路乘风居然会主动给女儿介绍剧本？
倪梦感到些许意外，不禁也好奇起来：“哪部戏？乘风推荐的，我应该不可能没接触到。”
“《金色人生》。”
倪苏才刚说了剧名，倪梦就忽的轻笑了一声。这笑意颇为高高在上，像傲慢的大人笑小孩的单纯无知。
“你笑什么？”倪苏听得非常不舒服，“你不喜欢这部电视剧？”
倪梦此刻的确是有些傲慢的，却并非针对倪苏。
她像一个影圈的长辈那样，以最轻言细语的口吻说最傲气的话：“我不是不喜欢这部电视剧，只是看不起所有电视剧而已。”
倪苏顿时非常惊愕。
她进入娱乐圈以来，母亲对她的指引总是温和的鼓励的。虽然她内心清楚，母亲高傲有野心，但她第一次见到母亲以这种高傲到近乎不屑的态度去批判一样东西。
“宝贝。”倪梦以最亲密的称呼唤她，然后反问她，“知道为什么所有演员都渴望大荧幕吗？”
对于这一点，倪苏是知道的。
虽说如今的时代，电影和电视剧的界限不再那样严明，许多电影明星也纷纷涉足电视剧行业。但若你让任何一个演员选，他肯定最终还是会想进入电影圈的世界。
然而，此刻倪梦端着姿态发问，倪苏却不敢确定答案了。
“或许是因为电影的专业性？”她回。
“算是对了一半，”倪梦收起笑容，脸上的表情肃穆起来，“艺人渴望大荧幕，因为只有电影才被称作第七艺术。只有大荧幕才能真正打磨出好的演员，做出最具艺术感的精品。电视剧永远不能和电影相提并论，在我看来，电影出身却转投电视剧根本就是自甘堕落。”
直到这一刻，倪梦才展现出她作为母亲的威严，作为经纪人的专|制。
她以绝无商量余地的强势口吻说：“倪苏，我很看好你的《春列》，并且已有为你运作奖项的计划。所以，我绝对，不可能同意你去拍电视剧。”
这一瞬，倪苏完全陷入震撼。
不仅仅是母亲展现了与以往完全相反的专|制态度，更因她对于电影偏执崇拜到近乎虔诚的想法。
事实上，倪梦的神态与说辞是非常打动人的。如果倪苏没有从司欲那里得知，她可能为了奥斯卡导演而拒绝另一个大导的话，自己或许真的会被母亲这虔诚的理想化的说法给打动。
但是，在倪苏看来，倪梦对电影的虔诚崇拜似乎并不纯粹。
她不是完全享受艺术，她在这第七艺术内也分化了高低贵贱，她只想要最好那一件。但这对于倪苏这样的新人来说，却太好高骛远，太过冒险。
直到这一刻，倪苏才明白，当初父亲在剧组对自己的劝诫。这样的倪梦，看起来确实是有些疯狂。
然而时光无法倒流，她们已经是合作伙伴了。
倪梦的说辞很具蛊惑性，但倪苏并非她的提线木偶，她也有自己的想法。
“倪梦老师，我理解和尊重你对电影行业的崇敬。但是——”倪苏话锋调转，以不输母亲的强势语气质问，“既然您奉电影为如此高的地位，那么您为何也看不上徐风导演的作品？您根本不给我看剧本，也不跟我商量就拒绝徐导，您认为这合适吗？”
她句句犀利：“难道，在电影这门艺术里，倪梦老师只看得上顶级的那一件，并且也只允许我这个新人去欣赏和触碰那一件吗？”
方才还满口大道理的倪梦陡然一怔。
她想先试探女儿的态度，然后找到说服她的突破口，却没料到，倪苏也藏了一手也在放烟雾|弹来试探自己。
她意识到，自己被女儿反将了一军。
倪梦颇感意外地看向女儿：“原来这才是你回家真正想聊的剧本。”
小伎俩被母亲识破，倪苏也不再隐瞒。
“是。”她大方承认，“路老师推荐的剧本我很喜欢，但如果另一个选择是徐风导演，我当然会选择徐导。是妈妈你先打破了我对您的信任，所以我才决定先试探您的想法。事实证明，你隐瞒我的东西，比想象的还要多。”
倪梦终于收起她前辈说教的态度。
“抱歉没和你沟通，但是——”她的想法却并未因此而改变，“我仍然不同意你去徐风的剧组。”
刹那，倪苏克制一路的怒意再度腾起。
她正欲反驳质问，却听母亲又开口了。
倪梦的语气也不如否定电视剧时的强势，她回到最初签约的态度，语气温和地解释：“你可能听过徐风是最会拍女性的导演，但他镜头下的青少年总难跳出青涩初恋这种小儿科的东西。倪苏，你在《春列》中表现的灵气，不该在小情小爱的爆米花青春电影中浪费，你值得一个更复杂更有意义的角色。”
倪苏欲语。
倪梦却先制止她，紧接着又道：“我没想到你会对这种青春片感兴趣，所以根本没给你看，这点我很抱歉。这样，我把徐风和张正祥两位导演的剧本都给你看看，然后我们再来商议这件事好吗？”
面对倪苏的指控，倪梦依旧镇定而有条理。仿佛造成眼下的结果的确并非她专|制，而是因为她们双方沟通失误而已。
倪苏的怒意并未因母亲的抱歉，而完全消退。
她很想再质问母亲，张正祥的电影女主已经定了自己的另一个对头文颖，为什么你还不肯放弃？但司欲与她到底只有一面之缘，看起来还和于意欢相熟，且讨厌自己。
所以，默了默，倪苏到底还是再度将内心的余怒压制住。
倪苏也不是非要演徐风的戏，对奥斯卡导演的新作就完全畏惧，而无一点能试镜上的信心和期望。如果能得到奥斯卡大导的青睐，她自然也愿意往高处走。
说到底，她只是不喜欢母亲这种，毫无沟通的控制性太强的做事风格。
“我想倪梦老师早该这样做。”倪苏的目的是解决问题，因此真正将话说开，“我理解您恨不得要我一举横扫影后大满贯的心，如果可以我当然也更愿意和顶级导演合作，但我们不能因此而放弃其他所有机会。”
她提醒母亲：“倪梦老师您已有奖杯无数，但我还什么都没有。我还是个没有任何作品上映的新人，我不希望自己暂停学业进入娱乐圈，最后只得到一场空。希望您下次行险棋的时候，也多少为我考虑一二。”
女儿句句都在控诉她的独断，倪梦目光深深看着她，仿佛又重新认识了她一遍。
是啊，眼前的女儿在从前那样烂透的原生家庭中，都能一步步考入Q大，她从来都是个有思想有自己规划的人。陡然被亲生父母寻回，憋着一口气进入娱乐圈，她怎么可能会没有一点规划。
以倪苏的性格，必定不可能放弃一切，去等一个虚无缥缈的所谓奥斯卡导演。她能从小镇步步为营到首都，自然也有在娱乐圈蛰伏的毅力，她或许早已规划过如何从寂寂无名的新人到国际影后。
但倪梦已经等了太多年。
她的对手是手握国际大满贯的传奇影后，可自己却仍在国内奖项踏步。
这些年，倪梦国际奖项连续提名，却又连续落空失望，没有人比她更懂这其中的煎熬滋味。
倪梦轻轻一叹，终究决定尊重女儿：“我明白你的意愿了。倪苏，我再尽力为你争取下张正祥导演那边的试镜，如果这次还是不行，就去试镜徐风的《野蛮生长》。至于电视剧剧本，我作为你的经纪人绝不会同意。”
她说：“倪苏，你根本不知道你的天赋灵气有多珍贵，我不允许你把他们浪费到电视剧这种东西上。”
倪苏从学校表演社的话剧中也体会过，不同荧幕的表演方式完全不同，她虽喜欢路乘风推荐的剧本，但现阶段也更倾向于电影。
她并不计较母亲对电视剧的偏见。
此刻目的达成，她也不想再有过多的争执，终于露出笑容，主动朝母亲伸出了手：“谢谢理解，以及，希望之后也能合作愉快。”
倪梦勾唇，握紧女儿的手：“希望如此。”
母女俩各退一步，达成了妥协的平衡。
然而倪梦目送女儿的背影，某瞬，竟有些心痛女儿选择挥霍才华。
因为如果是自己，她就算错过徐风的剧本，就算张正祥带着文颖开机了，她也依旧会等会继续去争取去打动导演换上自己。
倘若，她有女儿的天赋与灵气的话。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