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Chapter 09

倪苏是个聪明人。

父母思索那么久,然后给她指了一段更难的戏,十有八|九认同了自己刚才的表演。但他们出于一些她无法猜测的原因,想要再试试她的水平。

这并非为难,而是越过龙门的机会。

“当然愿意。”倪苏爽快应下,然后她问,“我对这段戏恰好有些想法,能先和路老师沟通几分钟,然后再试镜吗?”

合情合理的要求,于安也对她点头。

倪苏微笑看向少年,落落大方道:“那就麻烦路老师了。”

路乘风走向她,目光仍旧淡淡,细看才能发觉,他眼中的厌恶感几乎已经没了。

当然,也只是不厌恶而已,他并没被倪苏的演技给惊艳到。因为虽然是第一次演戏,但他只以为是于安从学校里找来的学生,对于科班来说,那些表演也只称得上及格罢了。

男女主对峙这段戏,路乘风已有自己的想法,但他还是先保持沉默,只听倪苏说她的意见。

渐渐地,他随意的表情变得投入,当倪苏阐述完整段的扩充,他抬目第一次认真打量起眼前的女孩来。

“路老师,您觉得这个演绎思路可行吗?”少女身上半点也没了搭讪那晚的矫作,她面容认真声音恳切,“您对这幕戏怎么想,可以听听您的想法吗?”

看得出来,她对这个试镜很看重,很投入。

当然,准备得也很充分。

路乘风第一次对她露出友善笑意:“你的解析不错,既然是你的试镜,就都按你的想法来。”

“真的吗?”倪苏知道影帝不喜欢自己,方才进来时还很不耐烦,所以又郑重地道,“路老师,这个试镜对我非常重要。如果之前我有什么做得不对的,现在向您道歉。路老师,我是可以信任你的对吧?”

路乘风扬眉,没有回答她,而是抬手示意于安:“于导,我们准备好了。”

然后他看向她的眼睛:“走吧,椿来。”

倪苏直觉他不会骗自己,她对这场的戏应该没问题,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尽力演绎。

她深吸一口气,跟随影帝重新回到镜头下。

表演前她突然想到什么,又跟路乘风说:“对了路老师,等会那场掌掴戏你直接真扇吧,来假的我怕自己演不好。”

路乘风似笑非笑:“你确定?我没真掌掴过,或许并不能控制好力度。”他像担忧更像调侃,“万一留了巴掌印,不会被追究责任吧?”

倪苏笑笑不说话。

镜头外,于意欢没忍住轻嗤了声。

尤其是眼见着,倪苏居然又将办公室的两张小桌子给搬了过来,然后和路乘风双双站了上去。

她眼中更是不屑。

果真是门外汉,只晓得搞这些噱头。

刚才凭着临时改词打了自己个措手不及,现在居然浮夸到要站上桌子表演,她以为这是学校编排的三流舞台剧吗?

原本,于意欢在为自己竟没接住倪苏的戏而懊悔,惆怅不知该如何扳回一成。

没想到妈妈又要她跟路乘风演戏。

虽然内心清楚,这是妈妈对倪苏真抱有期待的体现,但和影帝演对手戏,她并不认为倪苏能有多少胜算。等会的她就是方才的自己,被压戏是她唯一的归宿,而有了希望之后的失望最为致命,她这是已经踩上了钢丝。

于意欢的心神终于稳定,她幽幽看向倪苏,等待着她的落败。

正是这刻,于安再度开启摄像机:“A!”

高处,一男一女背脊挺直,僵持地望向对方。

椿来和陈烈的这场争吵,因女主而起。他们历经生死逃离贼窝,约定了美好的未来,然而司小雪从天而降将一切打破。椿来意识到,陈烈冒着死亡的危险也要背叛自己,将他强行拉上了火车顶。

双方无法彼此说服,谁也不肯退让一步。

椿来和陈烈看向彼此的目光都坚决,发狠。

忽的,少女嘲讽一笑:“你我都不过是贼窝爬出来的脏东西,你竟妄想要做救世主。”

陈烈目光陡然锐利,他冷冷告知椿来:“我不救你,你早就死了。”

你和她一样,都不过是救世主手底的幸存者而已。

椿来怎能容忍他将自己和司小雪相提并论,情绪越发激烈:“所以你就能再送我去死了?你要做圣父,有本事把你的底子洗干净,别连累我啊!”

少年轻哂,不以为然地说:“行啊,从这一刻,我们散伙了。”

他为了那个愚蠢的大小姐,竟不惜和她决裂。

椿来终于忍无可忍,骨子里的狠戾爆发:“你为她不要命,我先要了她的命!我现在就去杀了她!”

少女欲去,陈烈目光一凛,扣住她的手狠狠一带。

“啪!”

清脆的一声响,陈烈狠狠给了椿来一耳光。

“你疯够了吗?”他质问。

少女被他扇得头微偏,但她双目却死死盯着少年。

她一动不动,目光望向底下飞速后退的铁轨,然后她轻轻笑起来,那笑容越来越邪,笑得人汗毛都竖起来。

陈烈皱眉,不知她意欲如何。

忽的,她恨恨地说:“陈烈,我和她只能活一个。”

陈烈隐隐感到不对。

果真,下一秒,她用力推开他,纵身跃下火车!

嘭地一声,办公室里响起落地的声音。

是倪苏跳下桌子,并将其带翻,而这寂静中的一声巨响竟令人觉得有几分惊心动魄。

镜头中火车隆隆飞驰,笛声刺破苍穹的画面,仿佛跃于于安和倪梦的眼前。

而那个疯狂的少女,紧紧握住少年的手,她声音透着些癫狂。

她说:“记住,陈烈,你已经选了我。”

至此,试镜片段彻底结束,而这一次,室内陷入了比先前更长久的静默。

于安、倪梦和于意欢神色各异,却都定定地看着倪苏和路乘风,仿若他们仍身在戏中。

事实上,镜头中的两人此刻显得些许滑稽。

他们模拟的场景是,火车顶上的陈烈抓住了跳车悬在半空的椿来的手,这也是倪苏先前搬来两张桌子的用意。然而这条件依旧简陋了些,现下,他们定格的画面是——路乘风立于桌上微微躬身垂手,而倪苏半蹲、仰头抬手紧握少年的手。

如此滑稽的场面,却因两人铺垫的氛围到位,路乘风的专业和倪苏的全情投入,竟无一人笑场。

这也就令观摩的三人没感到瞬间出戏。

不过这姿势费劲得很,虽无人喊cut,路乘风和倪苏也并未继续维持。

路乘风率先抽回手,跳下桌子打破一室寂静:“你的脸没事吧?”

他朝倪苏走一步,近距离看了看她的脸道:“已经红了,如果不冰敷可能会肿。抱歉,刚才有些入戏,力道重了点。”

倪苏这也才回神,开始感受到紧张忐忑。

却不是因为少年离自己太近,虽然他们几乎要贴面而立,但出戏这刻,她所关心的全部就只有试镜的效果和结果了。

路乘风演技太强,一个眼神几句话就将人拉入戏里,她方才全凭着一股本能在推进,对于究竟接没接住影帝的戏,她心中半点没底。

可以说这是她此生做过的最没把握的事。

“没关系,剧本上就是这个力度,是路老师戏好。”倪苏笑着回应影帝,可目光却忍不住往镜头外父母的方向看。

戏已经试了两段,她久违地尝到了煎熬的滋味。

伸头缩头都是一刀,现在,她只求个痛快。

倪苏满心都是试镜结果,完全没注意到路乘风看向她的眼神已然不同。

“你也不错。”

所以当路乘风对她说出这句话时,她猛地抬头对上了少年含笑目光,竟有些错愕。

倪苏侧目看向路乘风,试图从他的表情和眼神,分析出这是讽刺亦或夸奖。

尚未寻得答案,她又得到了于安的赞许。

“是不错!”于安第一次地对她露出非排斥,且认可的表情,“这段解构很妙,椿来跳火车的设计我很喜欢,跟我设想的镜头情绪很合。”

他一边说一边对部分戏有了新灵感,看向女孩的目光也更惊喜:“倪苏,你给了我很多有关椿来的新启发。”

再没有比这更振奋人心的话了。

路乘风或许会说场面话,但坚持要试镜甚至还现场加大难度的于安不会。

直到这一刻,倪苏绷紧的弦才真正松动,才开始对自己刚刚的表现有了几分信心。

她压制住内心复苏的些许激动,不卑不亢地回:“那真是再好不过,这样无论结果如何,我也总算没白白耽误大家的时间了。”

闻言,一直沉默的倪梦忽而轻笑一声。

却是愉悦的,满意的笑容。

她看出了女儿的按捺不住,急于向他们索要一个确切答案的心理,但她并不反感。

从倪苏出其不意改台词压了于意欢,到她完美解构丈夫的意识流镜头,甚至流畅接住了三金影帝的戏,倪梦都非常满意和喜欢。

所以,此刻她不掩心思的直白,也成为了自信的优点。

倪梦目光灼灼,上前亲昵地搂住女儿的肩膀,揽着她一路来到丈夫跟前。

她笑言:“于导,那么你觉得我举荐的这位缪斯如何?”

一旁,倪苏和于意欢齐齐望向于安。

其实答案呼之欲出、显而易见,但不到真正允诺的那刻,谁都又无法确信。

两个女孩不约而同屏住呼吸。

甚至,于意欢看起来比倪苏本人都更紧张。

诚然,她对戏输给了倪苏,她在倪苏和影帝对戏的时候也不可控的入戏了。她深知倪苏今天的表现堪称惊艳,任谁试镜到这样一个新人都难说不。

她看见了爸爸被打动的模样,看见了妈妈灼灼期盼的笑容。

可视线投向于安,偏爱自己心疼自己的宠女狂魔,拥有一票否决权的爸爸,她又忍不住期盼一个“偏爱胜过弥补”的结果。

于意欢怀抱着这样的希望,祈祷着,恳求着。

然而,答案注定要令她失望了。

于安没直接回答倪梦,而是笑吟吟问路乘风:“乘风,你觉得如何?”

路乘风会意,说出他们心中的答案:“虽然没有文颖老辣,但或许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惊喜。”

于安、倪梦、路乘风三人相视一笑。

然后于安看向倪苏,他说:“欢迎你加入,椿来。”

于意欢心存的最后一丝希望终于也彻底破碎,她如坠冰窖,不甘又愤恨。

她想大喊,想冲上前去提醒爸爸,别忘了这是自己的成人礼礼物,怎么可以掺杂瑕疵!但她不能。因为路乘风和妈妈也在这里,而倪苏的确通过了考试,她不能连最后的体面也丢失了。

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全部站到倪苏身旁。

于意欢的眼神几乎要将倪苏洞穿,然而倪苏的眼中却没有她。

她得到了最想要的答案,根本不关心敌人的悲喜,她得偿所愿,春风得意。

倪苏不仅仅是为自己得到了角色而高兴,更令她振奋的是:她在演戏这件事上真的拥有一些天赋!

她看见了倪梦眼里那热烈的光,她感受到了母亲对自己的期待,这些都令她快乐和满足。会演戏令她感到自己更像亲生母亲,仿佛是母女埋藏在血缘里的,不可割裂的相像。

倪苏觉得自己离母亲更近了一步。

这是一种很奇妙的感受,是她这辈子从未有过的美妙体验。

倪苏因此完全不在乎这刻的于意欢,她只灿烂笑着回应父亲:“非常荣幸,我很期待进一步演绎椿来!”

*

此次试镜,倪苏可谓大获全胜。

她心情大好,根本无意再留在这里和于意欢浪费时间。虽然对方看向自己的目光要飞出刀来,在路乘风走后又在父母面前阴阳怪气的卖惨,但她也无意戳穿和奚落。

她更愿意将这个时间拿去研修演技。

为了配合于安的时间,倪苏是特意请假来试镜的,她赶着回学校便没多逗留。

主动辞别又拒绝了倪梦要送的提议,她独自来到了公交站台。

九月中旬,今日阳光依旧炙烈。

倪苏躲在站台阴凉处,仰头看一眼湛蓝天空,却没由来地想到了椿来。

椿来的梦想就是活在这样的蓝空晴日之下,但她好像都没来得及看上哪怕一眼。

思及此,倪苏没忍住又拿出手机读起剧本。

她非常能共情椿来,很快便入了神,以至于两班公交自她眼前开过她都没发现。当然,那辆停靠已久的黑色轿车也不可避免地被她给忽视了。

直到,黑色轿车缓缓停在她身边,打响几声突兀的喇叭。

倪苏才微微皱眉,抬起头来,脸上尽是被打扰的不悦。

却见戴着墨镜的少年推门下车,一步步来到她身边。

周围有几个路人,他没有摘掉墨镜,但才见过面倪苏当然不会认不出。

“路老师?”她微微讶异,“您找我还有事?”

路乘风开门见山,抬手向她递出一瓶冰水:“尽早冰一冰吧,免得脸肿起来你还要找我负责。”

被夏日余温的尾巴扫住,矿泉水瓶身表面蒙起一层白雾,颗颗水珠正在凝结。

倪苏看着这瓶冰水,却不知该不该接。

方才搭戏,路乘风掌掴的力度的确不小,此刻送来冰水合情合理。但他此刻的语气可不像玩笑,倪苏总觉得,他是真认为不好好善后得被自己找麻烦。

默了默,她最终还是没忍住问:“路老师,你是不是对我有什么误会?”

那晚搭讪事实上根本没发展出什么,倪苏猜测,应当还是开机仪式那天埋下了祸根。

原本她没打算逢人就解释,但现在试镜上了女二号,今后要长期和这位影帝共事,误会还是尽早解开的好。

未曾料到,路乘风全然没提试镜那天。

他似是想到什么,笑了笑:“我想也算不上是误会。”

“嗯?”倪苏愈发不解。

路乘风眼皮一抬,言语中有几分戏谑:“或许,倪小姐回家看看我对家司欲的电影《囚徒》就明白了。”

倪苏的记忆逐渐复苏,霎时身形一僵,眼瞳微震。

她平常都在兼职,电影根本没看几部。被路乘风这么一提醒,她才慢慢想起,《囚徒》好像的确是司欲主演的,而且应该是在那年打败了路乘风的电影拿了奖……

而她搭讪那晚,居然口口声声对路乘风说看过他演的《囚徒》,还说什么一直特别喜欢他……!

难怪他当时神情那样古怪,态度不仅没好还更冷漠了!

懊悔又尴尬,足以当场社死。

倪苏越想越无地自容,恨不能立刻隐身或遁地逃离此刻,她抿紧唇,感到自己被路乘风扇过的脸上更痛了。

她不太敢直视少年,目光便落在了那瓶悬在半空的冰水之上,而这又提醒了她眼下的尴尬,令她更不知该如何处理。

路乘风对她的反应似乎很满意。

他靠近倪苏,拿起她的右手,将水放到她掌心。

“所以,倪小姐,下次撒谎最好先做对功课。”他笑得意味深长,“我不喜欢和破绽百出的人共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