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虞睡着了,大约在做梦,皱着眉小声咕哝了一声。
容舟如梦初醒,将那一口憋在喉间的气吐出了出来,伸手把她要下垂的脑袋往上托了托。
马车缓缓停下,外头?传来管家的提醒。
阿虞也在摇摆中蓦地醒来,揉了揉惺忪的睡眼:“嗯……到家了吗哥哥?”
“到了……”信纸熨帖在胸口有了滚烫的温度,容舟尽量忽略掉那沉重的感?受:“下车吧。”
阿虞起了身,脚下却一软,直接跪了下去?。
容舟已经下了车,看她捂着膝盖龇牙咧嘴,面色一窘:“脚、脚麻了……”
他无奈叹息,朝她伸出手臂:“过来。”
阿虞挪啊挪啊,以为哥哥要扶自己下车,不料一只手臂穿过腋下,直接把她打横抱了起来。
身子霎时腾空,她吓得花容失色,下意识地搂住他的脖子。
那张如珠似玉的脸就在眼前,阿虞嗅见他身上浅淡的苏合香,莫名的无所适从。
容舟一言不发往里走,侧脸在天?光下生出几分凌厉来,她连一个字都不敢说,鹌鹑似的缩在他怀里。
她不过是?睡了一觉,怎么就感?觉哥哥好像不一样了?
她方才是?打呼噜了,还是?流口水了?亦或者?梦里说了坏话让哥哥不悦了?
好在距离不远,没让她煎熬太久,容舟将她放在地心里,搀着她的胳膊:“走一走,还麻吗?”
阿虞走了两步,摇着脑袋:“没事了,谢谢哥哥。”
她转头?,迎上容舟深邃的视线,微微一怔:“怎么了?”
他没应,只说:“你歇着吧,我?走了。”
阿虞觉得哥哥今儿怪怪的,饭桌上还特意仔细观察了一番,却没发现?什么异样。
次日起来往郝家去?拜年,他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以她的脑袋也看不出什么东西来了。
等去?了郝家,阿虞才发现?不止他们兄妹俩,厅堂中还坐了一位体态丰腴,打扮富贵的夫人,身穿缀着团花锦纹的藏青色窄裉袄,满头?珠翠轻摇,耀眼极了。
椅子后头?站着一个壮硕的少年,脸上满是?横肉,肚子微凸,腰带勒出一道深刻的痕迹。
婢女上前通禀,就见他叉着腰,冷眉竖眼望过来,神情高傲。
不过在看清阿虞的长相?后,那倨傲的表情滞了滞,眯缝眼里升腾起惊艳的光芒。
阿虞被那贪婪直白的眼神盯着浑身不舒坦,挪着脚步紧跟上容舟。
容舟目不斜视,并未注意到这边。
然后阿虞才弄清他们的身份,原来是?郝夫人娘家的弟媳和侄儿。
郝夫人满脸笑意,热络的拉了阿虞的手:“来阿虞,与你介绍一下,这是?翰林院修撰夫人,若贤若兰的二舅母,还有庸常,他长你一岁,也跟着若贤若兰叫表哥吧!”
阿虞被郝夫人热情似火的态度惊住了,一时反应不过来,今儿是?太阳打西边出来吗,怎么一下就转了个弯呢?
她心中虽困惑,却还是?乖巧的颔首:“二舅母,表哥。”
“呀?这就是?怀瑾的妹妹呀!”李夫人早就已经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阿虞一番,眸光一转热切的迎过来,溢美之词脱口而出:“百闻不如一见,真真是?琼姿花貌,楚楚动人呢!”
一面说一面拉着她坐下,仿佛得了什么珍宝似的,爱不释手牵着她:“早前就听说怀瑾的妹妹进京了,一直不得机会相?见,如今见着了,兄妹俩当真长得像。”
阿虞讪讪笑了一下,很敬佩李夫人睁着眼睛说瞎话,还面不改色的样子。
她跟容舟就不是?亲兄妹,鼻子眼睛各长各的样,从前她还能仗着血脉相?连硬是?对?比出相?似的地方了,现?在知道真相?,都编不出谎言来自欺欺人了。
“进京有几个月了吧?可还习惯?平日里都怎么打发时间的呢?”
李氏嘘寒问暖,颇有长辈关怀晚辈的架势,阿虞对?于只见过这一次面就热情不已的态度感?到无能为力。
她硬着头?皮,正想?说辞,好在容舟在旁边,及时出言替她解围:“阿虞初来乍到,一应都在家中学规矩,失礼之处还望夫人见谅。”
他并不称呼李氏为舅母,可能是?想?到两家并非母舅关系,毕竟身上还有堂堂大理寺卿的衔,与小小的翰林院修撰差了十万八千里。
李氏面露尴尬,倒也没好再多说什么。
家人相?聚也不讲究男女大防,一大家子围坐一桌,氛围还算融洽。
郝望之在母亲的示意下,不停给容舟斟酒,嘴上还说着:“先头?我?与同窗逛书局,找到一破烂的字帖,他们有人说是?王羲之的真迹,我?花重金买回来了,知道表哥对?书法素有钻研,能否帮忙给看看?”
容舟侧目看他,声色清泠泠的:“王羲之几乎没有真迹流传。”
一句话就叫郝望之无法可说,他读书不在行?,只知道王羲之是?书法大家,书法大家的真迹就该广为流传的,怎么到他这儿连孤本也没有呢。
他搓着手:“那真是?我?孤陋寡闻了。”
郝夫人在旁边使眼色,郝天?祥狠狠瞪了儿子一眼,语气严肃:“你看看,闹笑话了吧?平日里叫你多向怀瑾学习,你倘若有他半点好,也不至于花了重金,还分辨不清字帖真假。”
他这么一训斥,叫郝望之无地自容,容舟并不想?他因?此难堪,所以便接道:“舅舅别?生气,望之肯读书是?好事,说不定是?王羲之真迹呢,我?对?王羲之的书法略知皮毛,等会儿我?去?瞧瞧。”
郝天?祥这才笑起来,对?着容舟只有和蔼温和:“你的本事舅舅放心,望之一个半吊子,还得你多照顾。”
如此说好,饭后容舟便与郝天?祥父子去?了书房研究字帖,没人叫李庸常一起,他便顺理成章留了下来。
郝夫人招呼着郝若贤姐妹:“你们快过来带着阿虞和表哥一起玩啊,去?园子里转转,那边梅花开?了可好看了。”
阿虞顿时一个头?两个大,她实在不想?和郝家姐妹相?处,尤其郝若兰盛气凌人惯了,眼睛长在了头?顶,不能指望说出什么好话来。
但?今日她似乎格外安静,见面这么久非但?没有恶语相?向,还主动分享了她的杏仁奶酪。
阿虞受宠若惊,但?心里又?默默提防起来,直觉没有什么好事。
几人逛到园子里,郝若贤借口要更衣郝若兰随同去?后,她便明白了。
伺候的下人站得远远的,墙下几株红梅开?得正盛,李庸常亦步亦趋跟上来:“阿虞表妹,你喜欢梅花吗?”
阿虞不动声色拉开?一段距离,目光不经意落在他胸口的油渍上,莫名嫌恶,但?脸上还得僵硬维持笑容:“梅花凌霜傲雪,开?自苦寒,自然喜欢。”
李庸常眼底惊艳一闪而过,险些鼓掌叫好,他就喜欢长得漂亮又?有才情的姑娘。
打从第一眼看到阿虞,就被她深深迷住了。
昨晚母亲说姑母要帮自己说门亲事,是?大理寺卿的妹妹,他早知道阿虞是?丫鬟所出,身份卑微,根本不放在心上,一心要拒绝。
今日阿虞进门之前,他都还在想?丫鬟生的女儿,也不见得好看到哪儿去?。
然而那柔软的身段,纤细的腰肢,水灵灵的眼睛望过来时,就叫他瞠目结舌,难以自拔了。
他目不转睛盯着阿虞,脚下悄悄挪动着:“阿虞表妹,你还没许亲事吧?”
阿虞皱眉,对?李庸常的直白无礼很是?厌恶,他的心思她大约能猜出来了,正色道:“正在孝期,尚不能考虑这些。”
“这没什么,先定亲不出嫁也行?啊……”李庸常不死心,步步逼近,将她拦在了梅花树下,他张了张手臂,腰间横肉都在发抖。
他对?自己的容貌没有一点自知之明,昂首挺胸看着她:“阿虞表妹,你瞧瞧我?如何?咱们年纪相?当,家世相?当,最是?般配不过……实不相?瞒,方才初见你,我?就觉得我?们有命定的缘分,我?尚未娶妻,你若点头?,我?也愿意等你出了孝期!”
阿虞倒吸一口冷气,不知道他怎么有脸说出这样的话来的,明明都是?求亲,为何人与人如此不同。
昨儿个穆兰山的话委婉又?动听,分明都年近而立的人,却还羞涩稳重,字斟句酌生怕她不喜。
眼前这位虎背熊腰,看起来只有十七八岁李家公子,仿佛不懂含蓄为何物,一字一句都让她感?到厌恶。
一瞬间,高下立现?。
尤其他色眯眯的目光,更让阿虞不喜,他步步紧逼,身上一股香味钻进鼻子里,他大约是?学风雅之人用熏香,但?这味道很是?浓厚,难见文雅,反而衬得油腻又?臃肿。
“抱歉,我?不喜欢你,请表哥收回心意。”
李庸常仿佛没听到她的拒绝似的,不死心的又?跟上来:“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呢?表妹,我?们……”
他一边说一边伸出手作势要拉她,阿虞一惊,急忙往后躲:“你干什么,松手!”
手腕被他攥在怀里,她简直要恶心坏了,不由?分说挣脱,动作有些急,没注意到旁边梅花枝桠,一股火辣辣的疼痛从下颌处传来。
一颗心因?为惊惧噗通乱跳的,可她顾不上疼,匆匆甩开?李庸常便头?也不回的跑开?了,再一摸下巴疼得她吸了一口气,低头?一看,掌心全是?血。
一股强烈的委屈霎时间涌上心头?,她此刻只想?找到哥哥,再不在这儿停留片刻。
哥哥跟郝家父子在书房,可书房在哪里呢……
她红着眼,漫无目的的寻找,泪水氤氲在眼眶里,连视线都模糊起来。
旁边有下人的惊呼声,她都顾不上,直到过了垂花门,看到廊下和郝天?祥说话的人,眼泪才簌簌掉下来。
容舟很快就注意到了她,本是?不经意的一眼,却在看到她的脸时,笑容一僵,眼底的从容泰然瞬间消失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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