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月湖乱起来之前,盛兮颜就已经原路返回了宣豫阁。
要不是重活了一世,她都想不到,原来上一世所谓的“殉情”是这样的。
夏天多虫蚁,她刚刚在素合园附近的草丛里洒下过一些特制的药粉,这药粉会引来许许多多的小飞虫,这些小虫子蜂涌而来,远远看去,就会有种烟雾缭绕的感觉。
平日里或许无妨,但如今这园子里头,太后和皇后都在,谁也不会掉以轻心。
就算内侍们很快会发现并没有走水,但在这之前,为了以防万一,也会赶紧领着在素合园里赏花游玩的贵女们从明月湖绕道回宣豫阁……
戏台上的《胭脂扇》已经唱到了最后一折。
陈状元一边感念相府千金的情深意重,一边又不忍抛下订过亲的未婚妻,一番为难,情难自遏,未婚妻自惭形秽,说是自己配不上他,愿意为他在老家奉养父母,求陈状元迎娶相府千金为妻……
盛兮颜:“……”
看着周围那些被感动得一塌糊涂的贵女们,盛兮颜掩嘴,意兴阑珊地打了个哈欠。
不多时,素合园的那些贵女就陆陆续续回来了,她们的脸上满是亢奋,隐约间,还能听到她们在交头接耳地说着:“……明月湖的事你们听说了没。”
“昭王?”
“对对对。”
……
盛兮颜拿起一块雪白的茯苓糕咬了一口,饶有兴致地看热闹。
“颜姐姐!”一个十四五岁,穿着柳绿色衣裳,戴着珍珠发箍的姑娘提着裙子,蹬蹬蹬就过来了。
盛兮颜笑了笑:“阿瑜。”
程初瑜往她身边一坐,俏丽的小脸上掩不住的兴奋,小小声地说道,“你没陪我去素合园,真是太可惜了。”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仿佛在说:你快问我啊!
盛兮颜不由轻笑出声,给她倒了杯水:“你看你,满头都是汗。”然后又顺着她的话问道:“怎么了?”
程初瑜一口气喝完了大半杯,小嘴兴奋地说道:“素合园方才差点走水了,后来又听说只是些小虫子,不过这不重要!”
程初瑜左右看了看,凑到盛兮颜耳边,声音压得更低了:“我们从明月湖绕道回来的时候,看到昭王了!”
“昭王身上的衣服都半开了,怀里抱着一个姑娘,湖里还扑腾着一个男人。”
“听说是两男争一女,争得打起来了……
盛兮颜时不时地应着“真的吗”、“哦”、“是啊是啊”。
程初瑜说完了,又把剩下的半杯水也一口气喝完了,才道:“也不知道湖里头的那个是谁,我一会儿去打听打听,再来告诉盛……”
周围细细碎碎的说话声戛然而止,一个中年内侍走进宣豫阁。
他走到盛兮颜面前,面上带笑,尖细着嗓子说道:“盛大姑娘,太后娘娘宣您过去说说话。”
盛兮颜的心里没有任何起伏。
上一世的这个时候,这位曹公公宣了一道冰冷的懿旨,单方面的告诉了她,她要与人并嫡。
她原本不知道昭王也牵扯其中,也因此,她始终想不明白,太后为何会插手。就算有人告诉她是因为太后感念两人情深才会成全他们,但是,盛兮颜并不相信。
盛兮颜重生在三天前,已经来不及解除婚约了,只得另辟蹊径。
周景寻和赵元柔殉过情的事,当时只有寥寥几个人知道,并没有闹得满城风云。联想起太后的赐婚,盛兮颜猜想是太后出面压下去的。
所以,盛兮颜就打算,把事情摊到明处,纵使太后也无法压下去的地步,倒是没想到会有“昭王”这样的意外之喜。
盛兮颜站起身来,含笑道:“劳烦公公带路。”
她气度优雅,仪态娴静,恬淡中带着明媚。
曹公公甩了下雪白的拂尘,笑吟吟地说道:“盛大姑娘,请。”
出了宣豫阁,大约走了一盏茶的工夫,就是最近的长秋殿。
曹公公让她候在外头,自己进去通传。
长秋殿内,凤鸟衔环铜炉散着袅袅青烟,清香怡人,角落里安置着几个琉璃冰桶,凉快得不似盛夏。
太后坐在主位上,面色微沉。
太后保养得极好,看起来也就刚过四旬,手里捏着一串佛珠,鬓发规整,雍容华贵。
太后原本在宣豫阁二楼看戏,直到刚刚有人来回禀,才知竟出了这样一桩丑事。
她听说过赵元柔,她那个傻儿子这几个月来天天缠着她非要娶赵元柔为正妃。
太后实在是瞧不上,不说赵元柔生父早逝,只有一个寡母相依为命,如今还靠着叔伯养活,光是看她把儿子迷得七昏八素,连连忤逆自己的意,就足以让太后不喜。
想到昨日儿子才为了赵元柔和自己大闹了一场,太后心中的厌恶更盛了。
这种勾三搭四的女人哪有资格伺候她的儿子!
“娘娘,盛大姑娘来了。”
太后揉了揉额头,淡淡地说道:“让她进来。”
太后方才已经让人查过,被儿子不小心推下湖的是永宁侯世子周景寻,和礼部侍郎的嫡长女盛兮颜已经定了亲。
思忖间,在曹公公的引领下,盛兮颜仪态万方地走了进来,举止优雅从容,气度不凡。
“臣女给太后娘娘请安。”
太后看着眼前这个屈膝行礼的少女,不过刚刚及笄的年岁,乌黑的头发柔顺亮泽,挽了一个垂鬟分髾髻,并排戴了两朵红珊瑚珠花,巴掌大的小脸上,大大的杏眼清澈明亮,鼻梁秀气笔挺,嘴唇粉润如花瓣,竟是难得的娇美绝色。
“赐座。”
“谢太后。”
盛兮颜坐了下来,双手放在膝上,腰背挺得笔直。
对这么一个小姑娘,太后无需拐弯抹角,她轻捻着手上的佛珠,直言道:“盛大姑娘,哀家听闻你与永宁侯世子定有婚约?”
“是的,太后娘娘。”盛兮颜有问有答,“是臣女的祖父定下的亲事。”
亲事在十年前就定下了,对盛兮颜来说,她从小就知道自己有一个未婚夫,也仅止而已。
“这门亲事委实不错。”太后点头赞了一句,“永宁侯世子哀家见过,是个好的。皇上曾在哀家面前夸过,说是在年轻的这一辈勋贵男儿里,永宁侯世子的文韬武略,都是数一数二,日后必得重用。”
太后刻意停顿了一下。
照理说,未婚夫婿能得到皇帝的赞赏,任谁都会欢喜非常,偏偏这盛兮颜看着是在笑,笑容完美无瑕,就连嘴角弯起的弧度都像是用尺子量出来的一样,却没有任何的真情实感。
这让太后有些烦闷。
原本想好的话就接不下去了。
太后端起茶盅,用茶盖轻轻地拂着水面上的茶沐,声音冷淡了不少,说道:“哀家听闻永宁侯世子有一位心仪的姑娘,两人甚是情深意重。说起来也算有缘,这姑娘还是你的嫡亲表妹,哀家想要成全他们,你觉得如何?”
盛兮颜温婉地回道:“太后说得是。”
方才盛兮颜不接她的话,太后还以为这丫头有什么过人之处,没想到,倒是自己太高看她了。
太后呷了一口茶水,放下茶盅,用帕子按了按嘴角,慢条斯理地说道:“那么……”
“太后娘娘。”盛兮颜恰到好处地打断了她的话,面上笑容不改,“也请太后娘娘顺便为臣女与永宁侯世子解除婚约。”
太后纹丝不动地坐在那里,捏紧了紫檀木佛珠:“你不愿意?”
“娘娘为永宁侯世子赐婚,臣女并无不愿。”更何况,她愿与不愿意在太后的心里又算得了什么呢?这一次若不是事情闹到人尽皆知,太后又怎会把她叫来这里做做样子。
在皇权面前,她什么都不是。
盛兮颜的心底一片清明,嘴上说道:“但是,请太后先为臣女解除婚约。”
太后怒意渐起,冷冷地看着她,嘴边逸出一声冷哼。
盛兮颜不紧不慢,她眉眼含笑,有种说不出的柔美,“太后娘娘,昭王与人争婚,闹得整个园子人尽皆知,您转眼要把昭王的心上人许给旁人,您为了保住昭王名誉还真是煞费苦心。”
盛兮颜态度自然的就像是在与太后闲话家常。
太后两眼冒火,猛地一拍案几,喝道:“大胆。”
周围伺候的宫女嬷嬷们全都跪倒在地,口中惶恐地念着:“太后息怒。”
换作旁人,这个时候,怕是已经匍匐在地谢罪,但盛兮颜只是站了起来,说道:“太后娘娘,臣女愿意与周景寻解除婚约,到时候,您再为他们赐婚,也更加名正言顺。您说是吗?”
自从重生后,盛兮颜就推演过无数次今天会遇到的情况。
上一世的她,被迫并嫡,无力反抗。
而这一世,她步步筹谋,掌握了先机,才走到这一步,绝不会重蹈覆辙。
她藏在袖中的右手紧紧地捏了捏,毫不避让地直视着太后。
太后能为了保住昭王名誉,做出让人并嫡的事来,那也能为了昭王,忍下有人胆敢和她谈条件。
“你在威胁哀家?”
太后声音冷厉,不怒自威。
眼前的少女,目光明亮清澈,带着一种仿佛看透一切的空灵,朱唇微启,说道:“太后娘娘,臣女不敢。”
这一句“不敢”,换来太后一声冷笑,她不敢?她倒是挺敢的!
太后缓缓地转动起手中的佛珠,指尖微微泛白。
太后被小儿子磨了这么久,这才决定,把赵元柔也宣来园子里头看看,若还过得去,就让她进府当个侍妾,也当是全了小儿子的一片心意。
可那赵元柔竟然不安于室,还跟别的男人牵扯不清。
她绝对不会让这样一个女人进王府的!
太后也知道小儿子犟得很,所以才打算,既然赵元柔跟永宁侯世子彼此有情,就给他们指婚算了,也能让小儿子彻底死心。
她本打算快刀斩乱麻,没想到,在盛兮颜这里碰了一个不软不硬的钉子。
要不是这件事闹得太大,她不愿惹人非议,大可以直接下道懿旨,也不会凭白受这区区臣女的气。
那一瞬间,她也想过干脆把赵元柔赐给别人,可那一出“两男争一女”已经闹到沸沸扬扬,谁还会要赵元柔?
要是给赵元柔一条白绫,小儿子非得跟她翻脸不可。
为了这样一个女人,伤了他们母子关系,不值当。
“盛大姑娘。你可想好了?”太后淡淡地问道,声音没有半点起伏。
盛兮颜眸光坚定:“请太后娘娘为臣女解除婚约。”
这一字一句,铿锵有力。
“好。”太后冷笑道,“既然你这么不想要这桩婚事,哀家就成全你。”
盛兮颜听得出太后声音里的不悦。
但是,她不在乎,要是得用她的一生来成全太后的“高兴”,她当然宁愿太后“不高兴”。
盛兮颜嘴角一勾,说道:“臣女多谢太后。”
“但是。”太后的声音顿了一下,“哀家既然毁了你的亲事,自当再还给你一桩作为补偿。你看镇北王世子如何?”
盛兮颜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太后继续说道:“镇北王世子是亲王,刚及冠,府中无姬妾无通房。比你‘让’给哀家那门亲事强多了,你说呢?”
镇北王楚氏,是大荣朝唯一的异姓王,世代镇守北疆。
三个月前,现任的镇北王世子楚元辰,在和北燕的一场大战中,杀得北燕溃败,落荒而逃,但他自己也身受重伤,下落不明,至今生死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