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8、第三个世界(二)

翰林院共有三?重门,大门朝北。

通常人只道考取了那进士功名便是人生巅峰,其实并不,要入得了那翰林院才算正式进入编制,有了官职。

所以翰林也被视作为“储相?”,是成为高官的必经之路。

只不过,鼎甲三?人与寻常进士不同,他们豁免了后续的朝考,直接被授予了翰林院的官职,状元为翰林编撰,榜眼与探花为翰林编修,上?面会派大学士作为翰林教习来指导他们。

秦鹤洲今日便入了那翰林院去熟悉这?编撰的职务。

朱门后林荫葱郁,隐约可窥得红瓦白?墙的四方书院,在这?绿荫的映衬下倒美得像幅画,在秦鹤洲跨过最后一重门后,一阵微风拂过,将那杨柳枝条压弯,确是碧瓦朱甍,好似登了瀛洲,入了仙境。

在跨过了“登瀛门”后,秦鹤洲才注意到那翰林学士与另外二人已在旁边等他了。

于是他走过去冲那大学士俯首作揖,恭敬地唤了一声“老先生”。

那大学士名唤张和璧,长?得慈眉善目,在这?段见习期充当他们的大教习。

待张和璧微笑着与他寒暄了几句之后,秦鹤洲又转向陆凌川与薛绍仪,露出?一个十分礼节式的微笑,与二人问?好。

薛绍仪倒是热络得很,他本就是个八面玲珑的性子,与谁都能聊得来,只不过到了陆凌川这?,气氛就变得有些尴尬,在秦鹤洲视线投来的那一刻,可以明显感到他的目光有些闪躲。

陆凌川此举并非刻意,只是他一瞧见秦鹤洲便会回想起那日琼林宴的糗事,陆凌川那日喝得醉,将事情忘了个一干二净,可事后,薛绍仪告诉他,他最后喝得东倒西歪的,是被秦鹤洲给扶回来的,而且他整个人还像只树袋熊一样地趴在对?方身上?,差点吐秦鹤洲一身。

所以陆凌川现在只要对?上?秦鹤洲的视线,就会下意识的耳根发?烫,可这?件事又不好明面上?敞开了和对?方道谢,就落得如今这?么个尴尬的境地,倒显得像是他此人心胸狭隘,不愿与人攀谈似的。

不过面对?陆凌川的变扭反应,秦鹤洲倒是完全不在意,只是微微抿了抿嘴,可张和璧却是将这?些全看?在眼里,心道是这?状元与探花的关系不和。

他想这?可不行,这?两人怎么说都是数一数二的天?子门生,一个深得皇上?器重,另一个出?身四世三?公,日后在这?翰林院中?岂不是抬头?不见低头?见,若是关系一直如此僵持,他这?个为人师表的也不好当。

所以他当下就决定,今日就要将两人分到一块儿,找些需要分工合作的活儿与他们做,得让这?关系融洽起来。

思及此处,他便掬着一个慈祥的笑容,带着三?人入了那庶常馆,也就是新进士深造的地方。

庶常馆中?又分割为许多间厅堂,张和璧先是打?发?薛绍仪去那讲读厅,到侍读学士与侍讲学士手下做事,又将秦鹤洲与陆凌川带到编检厅中?,让他们负责诰敕起草与编撰。

当然,因着他们是新人的缘故,交与他们的文书内容多是些杂事相?关的。

编检厅正中?央与北侧各摆着一张四方书桌,上?面堆放着一叠厚厚的文稿,纸墨砚台俱全。

张和璧在将事情交代清楚后便离开了,离开前又再三?嘱咐他们在诰敕起草时务必谨慎仔细,千万不可出?纰漏。

在张和璧的有意撮合下,陆凌川是想避也避不开了,只能与秦鹤洲各选了一张书桌相?对?而坐。

他负责起草文书,而秦鹤洲负责对?其进行修饰、润色,再加以自己的观点。

这?回,秦鹤洲主动打?破了沉默,神色淡然,他指着那叠公文道:“听闻子川才思过人,与父兄有‘文昌四子’之称,想来起草这?文书必然是落笔成文,让我当你的编撰倒是落得了个便宜。”

他这?话?的意思说白?了便是夸陆凌川文采好,以陆凌川的能力做起草杂物?文书这?种活是大材小用了,他相?信对?方写的东西必然极好的,所以需要润色的地方自然也就不多了。

“少游(秦鹤洲的字)谬赞了,写文章与起草公文又是两回事,凡事都需有个由浅入深的过程,我第一次做事难免会有纰漏,到时候必然还请你多担待。”

说完这?句话?后,陆凌川便匆匆收回了看?向秦鹤洲的视线,垂下眼眸低头?看?着桌案,鸦羽似的长?睫匆匆扫过眼帘,因着长?发?束起的缘故,露出?的雪白?脖颈显得格外纤细,看?上?去倒像是有些羞赧。

“自然。”秦鹤洲说着便坐下执起笔开始书写起来,

只不过,如果陆凌川这?个时候仔细地去看?他的神色的话?,会发?现他眼底和嘴角都敛着一层淡淡的笑意。

张和璧交给两人的公文繁多,并且得在申时之前完成,秦鹤洲与陆凌川又都是认真的性子,整整三?个时辰都在那奋笔疾书,秦鹤洲将陆凌川交与他的文书都一一核对?又加以标注,配合的十分默契。

临近申时,大部分文书都已处理完毕,只剩下最后一份,可陆凌川却在书写过一半时,忽然神色一变,皱紧了眉头?。

见状,秦鹤洲走过去,询问?道:“怎么了?”

“这?份文书本来已书至结尾,是我没留神,在末尾处写错字了。”陆凌川伸手指了指宣纸的一角道。

秦鹤洲低头?望去,只见陆凌川的“闾阎”(指古代里巷内外的门)[1]漏了一个“阎”字,这?“闾”字直接与后面的“而”字衔连了起来。

这?是一个很明显的纰漏,但文书这?种重要的文件又怎能轻易涂改,再者说这?“而”无论如何也无法天?衣无缝地修成“阎”。

此时唯有重新誊写全文,可他们剩下的时间却又不多了,若重新誊写则必不能按时完成张和璧布置的任务。

“罢了,罢了,终究是我的疏忽,”陆凌川从旁抽出?一张崭新的宣纸,“只能再重写一份了,到时我会主动与张学士认罚,不会牵连......”

他话?音未落,秦鹤洲沉稳的声线便在耳边响起:“不必,我有法子,子川若是信我,便将这?份文书交与我好了。”

说罢,他挽起袖口,朝陆凌川伸出?手。

见状,陆凌川愣了一下,不知?为何,心中?本能地信任眼前的人,下意识地便将宣纸与交给了他,又起身让出?了座位。

下一秒,秦鹤洲便坐了下来,左手挽着袖口,落笔在那“而”字上?添了几笔,将“而”修成了“面”,又在后面补上?了一个“而”字,凭空地造出?了一个生词——“闾面”。

紧接着,他快速地修补完了文书,将笔工整地搁置在笔架上?,就在这?时,门口忽然传来脚步声,张和璧走了进来,准备检查他们这?几个时辰做的课业。

见状,秦鹤洲与陆凌川匆匆对?视了一眼,陆凌川的眼神中?还带着些许不安,秦鹤洲却是冲他使?了个神色,让他安心。

张和璧将他们这?些小动作瞧在眼里,只道是自己的安排起了作用,两人的关系看?上?去这?不就亲密了许多,思及此处,他满意地捋了捋胡须,又俯身拿起他们起草的文书一一检阅。

秦鹤洲与陆凌川的活儿做得细致,张和璧在检阅倒是频繁点头?,面露赞许之色。

然而当他翻到最后一张宣纸时,拿着纸的手一顿,皱了皱眉,视线盯着某处来回扫视,看?得陆凌川心头?一紧。

下一秒,张和璧抬起头?来,看?向他们两,道:“这?‘闾面’一词是怎么回事?我倒是从未见过。”

“老......”陆凌川正欲开口揽下这?个过错,可他一个音节还未发?全,便被秦鹤洲伸手拦住。

秦鹤洲向前走了一步,看?着张和璧,一本正经地说道:“这?‘闾面对?檐牙’是古人诗句,我记得是有这?词的,不过确实生僻,是我的疏忽,以后在编撰时必加以注意。”

“秦编撰言重了,”张和璧朝他笑着摆摆手,捋着胡子道:“这?生词常有,谁又能全都识得呢?我看?你们今日这?课业完成得甚好,不愧是陛下亲自点的翰林。”

然而他心里想的却是这?状元倒是鬼精鬼精的,明明是将“闾阎”写错了字,来不及修了,直接给他编纂出?一个生词,不过倒是反应迅速,也算得上?才思敏捷。

而且秦鹤洲这?个“小聪明”确实用的妙,张和璧不仅不反感,心里对?他倒是又生出?了几分赞许。

两人在与张和璧道谢之后,便算完成了今日的任务,也就出?了那翰林院。

陆凌川在编检厅堂前向秦鹤洲道了谢,在谢过他替自己解的错字之围后,两人便分道扬镳了。

秦鹤洲一脚刚踏出?门槛,便感觉一股寒气扑面而来,外面不只何时忽然下起了倾盆大雨,雨势急促,透过屋檐,清晰可见豆大的雨点溅落在面前的青石台阶上?。

他愣了片刻,想到自己并未带伞,但此时也无别的办法,只能一直走到那廊檐尽头?,一时间秦鹤洲望着外面的雨幕踌躇了起来。

从这?里步行至他的居所起码半个时辰,这?么大的雨,到时候怕是直接淋成落汤鸡,想来也只能在这?里等着雨势变小。

不过这?大雨看?起来凶急,短时间内并无变小的势头?。

廊檐的另一边,

“三?爷,马车在外面等了。”陆家的家仆将一把竹伞递到陆凌川面前,可自家的主子仍在晃神,于是他又凑到陆凌川出?声喊道:“三?爷?”

可谁知?,陆凌川只是接过他手中?的伞,目光依旧望着别的方向,随口说了句,“到车上?去等我。”

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透过狭长?的廊檐,陆凌川瞥见秦鹤洲独自一人站在屋檐的边缘,抬头?看?着落雨,几乎要与雨幕融为一体,他的身姿站得笔挺,一只手背在身后,鼻梁高挺,侧脸俊秀,可不知?为何,侧影却显得十分萧索,又有些落寞。

陆凌川惦念着他先前帮过自己,而且不止一次,又不忍他独自一人站在这?雨幕中?,便遣退了家仆,拿着手中?的伞走了过去。

“你可是没有带伞?”陆凌川走至廊檐前抬眸问?道。

待秦鹤洲回过头?的瞬间,他又接着说道:“我家离这?住得近,驱车过去不过片刻,你可与我一道,到时让家仆送你回去便可。”

并不给对?方推拒的机会。

然而,秦鹤洲倒是也没推拒,他面上?还是那副淡然的神色,向陆凌川到了声谢,随即又伸手接过了陆凌川手里的伞。

在握过伞柄的一瞬间,秦鹤洲修长?有力的指节覆在了陆凌川的手上?,虽然仅仅是一瞬,可这?干燥冰凉的触感却好似引起了微电流一般,让陆凌川的手指蓦地颤了颤,下意识地缩了一下。

“抱歉。”低沉的嗓音又在耳边响起,秦鹤洲已经撑开了伞,举过了两人头?顶。

陆凌川的心跳快了一拍,本想说他不必道歉的,可对?方的神情瞧着也不像在意的样子,愣了一下后便与他一道挤在这?伞下面,走入了雨中?。

这?伞本来就不宽敞,他们两个大男人撑一把伞自然是有些局促,两人只能挨在一块儿,衣袖几乎就要碰到一块。

陆凌川走得很小心,不敢乱动,生怕碰着对?方,外边雨势凛冽,可身边人却散发?着温热的气息,秦鹤洲比他高,这?个视角下陆凌川只能瞥见对?方鸦羽般的长?睫与棱角分明的下颌线。

而秦鹤洲走得很安静,一路上?一直目不斜视地看?向前方,没有说话?。

这?段路其实不长?,但因为下雨了的缘故,两人走了很久。

走到那马车边上?后,秦鹤洲撑着伞让陆凌川先进到马车里面,随后自己才上?了车。

秦鹤洲上?车的那一刻,收了伞,露出?了另外半边衣袖,陆凌川这?才发?现秦鹤洲靠外面的半边衣衫都湿了个透彻,赤色已经被浸染成了黑色,还有水珠沿着他的袖口不断滴落,反观自己的袖口上?除了沾了几滴水珠以外,可以说是一点没湿。

想来秦鹤洲刚才撑伞的时候其实一直照顾他这?边,自己则完全被淋湿了。

与此同时,马车内的家仆似乎也注意到了这?点,他盯着秦鹤洲的衣袖道:“这?位爷,您这?衣服全湿了,这?天?气又凉,到时候感染了风寒可不好,只是我们这?车内也无烘干衣物?的器具,这?可......”

“无妨,到时候我回家换套衣服便可,只是这?路途有些远,可能得麻烦您了。”秦鹤洲打?断了他,看?起来并不在意的样子。

“去我家换身衣服再走。”陆凌川却是盯着他大片湿掉的衣袖,皱了皱眉。

见状,那家仆人又道:“三?爷说得是,此去陆府也就几分钟的路,您换身干爽的衣服再走,不耽搁的。”

“那便叨扰了。”听他们这?么,秦鹤洲也就应了下来。

一来穿着身湿衣服确实难受,二来能与陆凌川接触的机会没必要放过。

到了陆府,陆凌川让下人给秦鹤洲寻件尺寸合身的衣服,又带着他去自己的厢房换衣服。

这?厢房之内,有一盏屏风,秦鹤洲便站到那屏风后面将原先的衣服脱了。

衣物?落地的时候发?出?一声轻响,引得陆凌川回头?看?了一眼,这?一看?便看?到了秦鹤洲露在屏风外的宽阔脊背,因着他个子高的原因,肩膀还高出?那屏风一截,自然便露了出?来。

而这?个时候他又正好扭过头?,与陆凌川的视线堪堪对?上?,当然也注意到了对?方眸底一闪而过的局促和慌张,秦鹤洲倒是十分坦荡,就这?么直直地看?着他,毫不避讳,直教陆凌川羞得把脸别了过去,才不自觉地勾了勾嘴角。

换好衣物?后,两人一道出?了厢房,走到了正厅,然而或许因为两人走得急,挨得也近,秦鹤洲换上?的这?身衣物?上?又骧着繁文缛节的金丝花边图案,不知?怎的,陆凌川的发?丝一下勾在了他这?胸口的金丝上?,陆凌川一个没留神,扯得生疼,

发?出?了“嘶”的一声。

下一秒,

“别动,”秦鹤洲低下头?来,鼻尖几乎与陆凌川凑到一块,他的声音很低,轻声说了句“我来。”

随即便伸手去解那缠绕着的头?发?。

陆凌川不动了,两个人的脑袋凑的很近,在抬眸的瞬间他看?到对?方长?长?的睫毛扫过低垂的眼帘,神情显得很认真,秦鹤洲的动作很沉稳,一点都没有扯疼他的头?发?。

就在这?时,

“好了。”秦鹤洲解开了那缕头?发?,抬眸的瞬间,与陆凌川的视线对?上?。

在这?么近的距离下,秦鹤洲乌黑的瞳仁似乎变得格外的亮,就好像有些勾人,看?得陆凌川心跳慢了一拍。

“子川,我寻了你许久不见,原来是在这?,怎么回事?”陆鸿朗的声音忽然从正厅中?传来,“我先前与你说了,今日有贵客登门拜访,寻了你半日也不见踪影,教人家在那里久等。”

陆鸿朗的声音中?透着明显的不悦。

闻言,陆凌川与秦鹤洲蓦地一下分开,他抬起头?向前方望去,只见,自己父母兄长?皆在,旁边还站着,

......谢家的人。

里面最显眼的便是谢若宣,他穿着一身浮夸的衣服,又红又绿,不像是读书人,倒像是不知?道哪儿来的暴发?户。

那谢若宣面上?也是极为不悦,刚才陆凌川和秦鹤洲这?亲密一幕他可是全看?在眼里,他来陆府等了许久,也没见着那陆家三?公子,本就有些不悦,结果这?一照面,就瞧见他和另外一个男人从厢房中?走了出?来。

还拉拉扯扯的,而且那男人模样长?得也俊秀。

谢若宣能理解这?世族子弟有几个是不爱玩的,他自己本就是个喜欢沾花惹草的个性,尤其碰到这?种样貌出?众的,谁又不喜欢呢?

可哪有陆凌川这?样光天?化日之下把人给带到家里来?

这?实在是太过分了。

他们现在还只是有婚约在身,陆凌川便敢不顾他颜面做出?这?种举动,那到时候成亲了,岂不是更加肆无忌惮了?

思及此处,他目光一转,慢悠悠地开口道:“看?来我这?来得不是时候,打?扰了三?爷的好事。”

作者有话要说:[1]指古代里巷内外的门,后范指平民百姓

[2]“闾阎”改作“闾面”出自光绪十六年间榜眼文廷式的典故

秦哥:放心吧,你们不会成亲的。

Giao,我承认我最近更新时间越来越阴间了,可恶,是时候治治我这拖延的坏毛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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