顶着阮书雪怜悯的目光,阮震落荒而逃,再也没有提起去晚宴的事。
但用过晚膳后,小厮便过来传话,说是相爷寻他去书房一趟。
阮震喜笑颜开,对阮书雪炫耀,“看,父亲心里还是有我的。”
说罢,就屁颠颠地往书房方向跑去。
等他走远了,宋姨娘才抬眼看着门开的方向,问阮书雪,“这么晚了,老爷找他有什么事?”
阮书雪:“今日他是被阮今姝拎着回府的。”
虽然她不知道具体的缘由,但总归不会是什么好事。
宋姨娘听懂了女儿的意思,望着阮震离去的方向忍不住叹气。
这孩子,怎么能那么不长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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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一进门,首先迎接阮震的是一座砚台。
阮震立刻抱头蹲下,墨色的砚台摔在脚边发出巨大的声响,上头还残留着的墨汁翻了一地。
“逆子!你的四书五经都读到哪里去了,竟然做得出强抢民女的事!”
阮震心里“咯噔”一下,小心翼翼地抬起头,正好看见一旁似笑非笑的阮今姝,马上反应过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肯定是她向父亲告状了!
阮震恨得牙痒痒,但面上急忙解释,叫冤道:“这可不管我的事,我是为冯炜找的人!”
阮相愣了一下,皱眉,“尚书家的嫡子?怎么和他扯上关系了?”
阮震趁机从地上起来,“冯炜第一次见那女人的时候,她还叫柳如,是郊外猎户家的女儿,他对柳如一见钟情,后来两人情投意合,本来冯炜都顶着家中的压力要娶她为正妻,聘礼都下了,可不久过后,柳如突然暴毙而亡了。”
“可后来,冯炜的同僚突然提起在青楼见到一女子,像极了柳如,冯炜立马赶去,果真是她!可就在给她赎身的前一天,那女人又消失了……牙行、饭馆、绣房……次次如此,冯炜几乎要被她弄疯……”
“这回,”阮震指着自己,“她又来了卖身葬父的戏码,还不得趁着人多,把她抓住问个明白。”
阮相手中的戒尺缓缓放下了。
但还没松手,“此话当真?”
“自然……”
阮今姝突然笑了出来,两人回头看她。
阮今姝道:“回去叫他死心罢,那小兔子摆明是想躲着他。”
“小兔子?”阮震一脸迷糊。
阮今姝眨了眨眼睛,“就是你们所说的‘柳如’呀,否则,一个凡人怎么会有如此大的本事,次次消失得无影无踪。”
早在靠近的时候,阮今姝便察觉到了那女子并非什么需要卖身葬父的弱女子,而地上的老父亲,更不过是一道幻术而已。
只是令她惊讶的是,天子脚下,龙脉相护,小小的兔子精也敢擅入,听阮震的口气,似乎还闹出了不少事。
被这么一提醒,阮震好像才想起了阮今姝的身份,但面上还是一脸怀疑,“你说的是真的。”
“不信就算。”
阮震还想驳上几句,但很快就被嫌他太吵的阮相赶出门了。
阮震又在外头发了一会儿火,才离开。
阮相苦笑不得,“你这弟弟呀……”
阮今姝到一点也不介意,反倒表示理解:“除了蠢了点儿外,姑且算个好孩子。”
阮相失笑,但很快便笑不出来了。
他想起了这趟唤阮今姝来书房的正事。
他从一片的竹简里头掏出一张拜贴,递给阮今姝,“这是前些日子王府送来的。”
阮今姝一目十行,拜贴的中心内容不过一个——选个好日子,商讨婚约事宜。
阮今姝眉眼的笑意一寸寸地凉了下来,连声音都透着一股寒意,“爹爹,你可确定他的确是死了?”
一句话,几乎把阮相重新拉回十年前的梦魇。
十年前,阮今姝在自己院子落水,幸得上门拜访的世子所救,可结果却是,阮今姝被他推了上来,世子却因体力不支溺水而亡。
那世子,名唤容卿,正是与她订了娃娃亲的未婚夫。
堂堂世子丧命在相府可是大事,更何况世子的父亲忠王爷,可是和当今圣上一母同胞的兄弟,还有着从龙之功。
当小厮把断气的容卿救上来时,阮相眼睛一黑,知道大事不妙,虽然这事是容卿自己的选择,怪不得旁人,但根据忠王妃对这位于嫡子的宠溺程度,绝对做得出让阮今姝配冥婚的事,于是赶在事情变得更加糟糕之前,他把阮今姝送到了灵云山拜师学艺,以求躲避圣上发难追责。
灵云山乃是这时间最强盛的仙山。
虽然修仙之道没落已久,千年无人飞升得道,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者,仙山虽然落寞了,可鬼怪依旧,即便是圣上也不好和仙山撕破脸面。
可阮相这一举动无疑是惹怒了圣上,当即找借口分走了一半的权利,以丧事为由禁足府中半年,而半年之后……朝廷早就变天了。
但阮相不后悔,只是觉得……有些对不住列祖列宗罢了。
阮今姝借着烛光看清了阮相眼底的细纹,心里有些难过,鸦羽般的睫毛轻轻颤了颤,转而岔开话题:“那现在的容卿是怎么一回事?”
阮相摇摇头,“我也不知。”
“忠王妃和我封锁了消息,再加上圣上不知为何也有意隐瞒,因此,当年容卿落水的事鲜少为人所知,可……”阮相突然想起了什么,“当年忠王妃拿走你的生辰八字,而后求到了国师府上。”
“生辰八字?国师?”阮今姝的疑问一个接着一个冒出,“不是说圣上不喜怪力乱神,为何会有国师一职?”
“哪里会不喜欢……”阮相苦笑。
阮今姝静默半晌,想通了其中的关键。
圣上怎么会不喜仙人呢,真正不喜的怕是那些奇术用到了自己身上,颠覆他的江山。因此,奉养一个国师也情有可原了。
阮今姝把手上的拜贴看了又看,也没看出什么花儿来,确认这只是一封普通的书信后,阮今姝便对它失去了兴趣。
“下个月初五上门拜访,下月初五……”也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阮今姝掐着手指算了算,倒是宜婚嫁的黄道吉日。
阮今姝沉默了片刻。
顶着阮相好奇的目光,把手藏到了袖子里,装作什么也不知道。
阮相见状,只好咳嗽两声,“后日京城未出阁的小姐有场游湖宴,若你想打探些什么,可以叫书雪陪你去。”
“还是爹懂我。”阮今姝支着脑袋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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游湖宴当日,阮书雪对阮今姝的到来没有任何诧异,只是看着先一步上了自己轿子的人有些不顺眼,“你自己没有轿子吗?”
阮今姝直接瘫倒,一副无赖样,“可我就是觉得妹妹的轿子要宽敞些,我的轿子小,闷得慌。”
阮书雪冷笑:“相府嫡女的坐轿还能比我差,说这大话不怕闪了舌头。”
闻言,阮今姝坐了起来,一手支着下巴,好奇地问她,“阮震被我教训一顿便算了,可为何你也对我如此冷淡,发生了什么吗?”
阮书雪无视她径直上了轿子,挑了个位置坐下,不咸不淡到,“虽说大姐姐长得人比花娇,可也不能让全天下人都敬你爱你吧。”
她抿了抿唇,“只是生疏而已。”
阮今姝不信,但看阮书雪的样子便知道她不会说实话了,也懒得再问。
若她真的想知道,便是有百种方法让她说实话,只是不在意而已。
马车上,两人一路相顾无言。
就在阮今姝以为阮书雪不会再搭理自己的时候,阮书雪突然开口道:“你跟紧我。”
这话说得可不客气了,明明只是个庶女,却叫嫡女跟着自己,不知道的还以为两人的身份调换了。
阮今姝微微扬眉,慢吞吞地应了一声:“好。”
游湖的地点选在明月湖,中心有几处凉亭,而当她们到时,已经有不少画舫停靠。
“书雪妹妹,你可算来了。”
往日和阮书雪玩得好的手帕交看见她,笑眯眯地上来拉她的手,这时,她们才好像看见旁边有一个人似的,问道:“这是?”
“我大姐姐。”
相府那个从小被送走的嫡女。
众人见到阮今姝样貌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一丝惊艳,但转瞬即逝,笑盈盈地打了声招呼,转而把重心放到了阮书雪身上。
她们不知阮今姝当年被送走的内情,只是想着,从小被送出去的女儿,怕是也不会得相爷的心,并没有什么结交的意义。
阮书雪被拉着上船,回头看见阮今姝像木桩子一样留在原地,压了压眉头,“怎么不上来。”
说着,任凭旁边的小姐妹拉她,也没再动。
“哦。”阮今姝跟上,在趁着旁人不注意的时候,压低着声音对阮书雪打趣,“原来是怕我被欺负呀?”
阮书雪瞥了她一眼,又收回了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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湖中心三五个亭子相通,女子在其中两个,隔着一个,另外两边则是男子的。
阮今姝上岸后,往另外两个院子看去,只见人头攒动,看得不真切。
“今儿个风和日丽,我们不如作诗取乐如何?”
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女子号召道,引来一片附和声。
阮今姝敏锐地发现阮书雪皱了皱眉。
“咦~,我见书雪妹妹旁边的小姐眼生,可是第一次来。”
“是相府的嫡女,前几日刚回来的那个。”
小姑娘们娇笑道,顿时,关于阮今姝的各种猜测传遍整个院子。
有人说她是被阮相厌恶驱赶到了乡下,有人说是在寺庙静修,还有人说……
阮今姝含着笑旁观,好似处于流言蜚语中央的人不是她一般。
她借着宽袖在底下推了阮书雪一把,“我好像被你连累了。”
阮书雪这回没有再无视她,低声道:“她是侯府的嫡女,每年的诗会她都是第二。”
阮今姝识相地没有追问第一是谁。
被一个庶女压了三年的风头,也难怪会看她不顺眼。
没过多久,议论声淡了下来,许是正主没有理会她们的意思,说得再多也无趣。
阮今姝等的就是这个时候,她拍拍手上的糕点屑,起身离开椅子。
阮书雪突然抓住了她的袖子,一脸不赞同。
阮今姝安抚地拍了拍她的手,把自己的袖子扯了出来。
“不是诗会吗?”阮今姝走到书案前,“既然各位那么捧场,就让本小姐开个头,如今?”
不少人因为她一句“捧场”笑出声来。
果然是乡下来的野丫头。
但随着阮今姝下笔,她们眼底的调笑之色渐渐散去。
无论文采如何,光这一手字,就能赛过这里不少人。
很快,阮今姝停下笔,还未放好,底下的宣纸便被侯府小姐一把抢走,而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黑,最后咬着牙对阮书雪道:“书雪妹妹,今儿个诗会讲的是即兴所发,而非提前背诵。”
阮书雪不咸不淡,“都是宁姐姐你一手安排,谁有你能提前知晓,难不成姐姐家中下人嘴碎,漏了题?”
侯府小姐一噎,说不过阮书雪,便重新把怒气向阮今姝发泄,“这诗婉约又不失大气,可问妹妹诗出何人。”
阮今姝眼底笑得更深了些,自己那么大个活人亲手所作都不肯承认,是明摆着找茬了。
好在自己并不是什么深闺大小姐,这些小手段和自己比起来可谓太嫩了些。
“这诗乃是一位名动京城的女先生所作,她今天正好在此,恰好可以为姐姐们引见。”
侯府小姐脸上露出笑容,果然是他人代笔……
“不对呀,”其中一位小姐出声道,“除了她,亭子里没有来新人呀?”
阮今姝笑眯眯道:“怎么没来,不就在我身后么?”
众人闻言看去,只看见波光粼粼的湖面,不由觉得被骗了,生气道:“哪有什么人!?”
“哦,”阮今姝一脸恍然大悟的样子,“忘记你们都看不见了。”
众人心里一咯噔,似有不好的预感。
“本小姐师出灵云山,号百鬼,伏百妖,调遣区区一鬼物,也并非什么难事。”
正好的日光从阮今姝头上落下,衬得脚下的影子更加浓稠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