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尼先生。”
我的名字被叫到了。
身穿统一的,毫无个性差异化的仆从服侍的人请我进门,我甚至没有看出来他究竟是一位男性还是一位女性。
瑞奇曼家族的所有仆从讲话都是轻声轻气,对谁都是毕恭毕敬的,身上有很浓厚的脂粉气息,比一些太太小姐们身上?都要香。
他们的脸都涂得很白,几乎掩盖了本来的面貌,让各有特色的五官都掩盖在了厚重的脂粉假面之下——我想也许是为了让瑞奇曼少爷在其中不显得突兀。
进到瑞奇曼伯爵的屋子里时,我看到瑞奇曼少爷恭敬地陪侍在瑞奇曼伯爵的病床前,在色彩浓厚艳丽的屋内装饰中,他看上?去就像一道没什么色彩的,马上就要消散的幽灵。
瑞奇曼少爷很准确地念出了我的名字,这几乎让我惶恐,我从未想过我的名字会在他那样尊贵的人口中被念出。
他看着?我,目光柔和,神态亲切:“父亲的身体不是很好,如果你有什么话,还请说得快一些。”
“哦,好的,我是说……”我语无伦次,还是在瑞奇曼少爷的鼓励下凑上?前,战战兢兢地站在了病床前。
我传闻中的父亲就躺在轻薄的纱帘后,但?我脑海中没有一句话是想对他说的,偶尔想到的关于他的印象,都是配合着?母亲的哭诉与咒怨。这些话可没法在瑞奇曼少爷的面前大肆地说出来吧……
我只是诚惶诚恐地盯着那纱帘,瑞奇曼伯爵身材高大,哪怕躺在被褥中存在也十分明显,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到他那一头枯白的头发——和瑞奇曼少爷的不同,这应该只是因为他上?了年纪。
资助我来寻亲的贵族似乎对我抱有不切实际的信任——
“你要?多和瑞奇曼伯爵说说话,连着?血脉的父子多处处总会有感情的。”
然后他就能依靠这份亲情从瑞奇曼家族分割更多钱财。
但?当我真?的站在这里时,我却无法感知到所谓血脉的呼唤,连那满眼移动金币的幻象都无法长存——瑞奇曼伯爵在我眼里的只是一个缠绵病榻的老头而已,死亡已经徘徊在他的身侧,看上?去和我那在破旧木屋里走向冥府的母亲没有任何区别。
轻微的咳嗽声打断了我的愁丝,瑞奇曼少爷以一种难以言说的悲伤表情看着?我:“如果没有什么话说的话,至少摸摸他的手吧,他还从未见过你。”
我如获大赦,连忙点头。
帘后的瑞奇曼伯爵也咳嗽了几下,他的声音听上去已是病入膏肓,沙哑得可怕。他抬起一只手,但?似乎连这都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他的手还没伸出帘子就已无?力地垂下。
那个时候,我的身体先于意识,几乎是跪在了他的床边,接住了那只将将落下的手——多么宽大,粗糙,冰冷的一只手啊,我脑海中关于父亲的幻想就完全被这样一只手占据了。
瑞奇曼少爷走上?前来,他同样冰冷的掌心盖在了我们交握的手上?。
父亲,同父异母的兄弟,我们的手用力地交握在一起,再没有比这更奇怪的感觉了。我的心跳得厉害。
瑞奇曼少爷对我笑,他嘴唇内侧也是同眼睛一样的红,简直像是雪白的酥皮堪堪包裹着血色的内在:“现在,父亲已经见过你了。莫尼.瑞奇曼,欢迎成?为瑞奇曼家族的一员。”
我,一个出生在贫民窟的下贱孩子,在此刻拥有了高贵的姓氏——一个象征着?巨额财富的姓氏。
在离开?瑞奇曼伯爵的房间时,我的心脏还在扑通扑通直跳,怀揣着不知从何而起的巨大激动和卑劣的庆幸,我抬起头,很想将这一切同谁分享。
眼中却只看到一位如玫瑰般娇妍,目光似星辰的维努斯小姐。
我后知后觉,按照到来的顺序进行面见瑞奇曼伯爵的流程,我是最后一个瑞奇曼,而身为外人的维努斯小姐就排在我的后面。
她是最后一个。
她实在是等得很久了,先前瑞奇曼仆从递给她打发时间的书都换了三四本,被她放在身边空着?的座椅上?——我觉得她应该不是全翻完了,约莫原本只是打算翻着打发时间,却发现无?论如何都读不进去,就干脆全扔在了一边。当我被要求看那些贵族学问时,我也常有这样的心态。
她的半精灵侍从依旧如一条无声的黑影伫立在她身旁。
不知道为什么,那个唤人的侍从还没出来,而我和这位维努斯小姐又恰好是这剩下的最后二人。
出于一种礼貌,我对维努斯小姐说:“到您了。”
维努斯小姐就像听到开饭铃的猫儿——原本懒散的神情在这句话后消失无影,散漫的目光忽得集中到了我的身上,让人无?法不去在意的专注。她已经跃跃欲试了。
可我毕竟不是给名贵猫咪喂食的饲养员,也不是维努斯小姐真?正期待的人物,所以我体贴地让出了通往瑞奇曼伯爵房间的道路。
“我的头发有乱吗?”维努斯小姐拍拍她身边的黑影。
她的头发没有乱,或者说就算乱了一点也是可爱的,但?她毕竟不是问我。
而那个可怕又高大的黑皮半精灵在专注地凝视了维努斯小姐一会儿后,抬手替她抚了抚我根本看不出有什么问题的发梢,那柔软的黑色发丝被他握在掌心,看上?去几乎要和他的皮肤融为一体。
捋平那大约只有半精灵的眼睛才能看到的不顺之后,他这才说:“您现在非常完美。”
维努斯小姐就笑开?了,她提起裙摆优雅地站起,经过我身边时还毫不吝啬地给予我一个灿烂的笑颜:“谢谢您提醒我。”
等到维努斯小姐走进了房间,房门再次合上?时,我才没出息地平复了揪紧的心脏——只是远远看着?维努斯小姐,和亲口同她交谈的感觉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那个黑皮肤的半精灵混血是无法进入房间去面见瑞奇曼伯爵的,他保持着?目送维努斯小姐进门的模样站在原地,如果不是他的睫毛还在微微眨动,我几乎都要以为这只是一个假人,一处在这座富丽堂皇的宅邸挥之不去的污垢。
啊……那双让人望一眼都会做噩梦的黑色眼白、血色瞳仁的眼珠微微转动了,视线从我身上滑过去的时候都像是一种猛兽带着?腥气的舔舐,但?他很快就掠过了我这个他不感兴趣的东西,看向?了走廊尽头的露台方向。
大约只凝视了数秒钟,他又若无其事地收回视线,重新恢复到了原本那规规矩矩乖乖巧巧的站姿,就像一只忠心等待主人归来的黑犬。
我感到好奇,半精灵的耳朵远超人类的敏锐,他是注意到了什么?
他注视的正是我要?去的地方——那里是见过瑞奇曼伯爵后的瑞奇曼子嗣们的去处,我们将在那里第二次集合。
瑞奇曼伯爵的房间在这座宅邸的二楼,为了方便,“兄弟姐妹”们会在二楼的宴客厅歇脚,那里有观景眼界很好的露台,上?来的时候我瞟了一眼,能看到庄园里大片长势很好的鲜艳玫瑰——这据说是瑞奇曼夫人从家里带来的习惯。
在客厅里,正上演着?一场闹剧。
一个身穿昂贵定制衣物的“瑞奇曼子弟”面对着?那些要?将他“请出去”的仆从们,愤怒地喊:“我是瑞奇曼的子嗣,你们有什么理由赶我出去!”
其中一个仆从毕恭毕敬地回答:“先生,您不是。”
“你们有什么证据说我不是!”那个年轻人气愤地面颊发红,如热烈的玫瑰,“还有他们,她们——如果我不是瑞奇曼的子嗣,那难道那些人就是嘛!你们靠什么判断,你们凭什么说我不是!明明进门后我只是随口和父亲说了几句话,怎么就变成我不是父亲的儿子了?”
年轻人说:“一定是那个白毛红眼的家伙在搞鬼!他甚至都不让我亲眼见见父亲的面容!父亲是被他蒙骗了!”
我就是在那时才知道,原来不是所有人都拥有触碰瑞奇曼伯爵的恩典。那些进了房间门后,没有与瑞奇曼伯爵接触的人们,被安上?了“伪装瑞奇曼血脉”的标签,毫不留情地扫地出门。
一些人灰溜溜地打道回府,但?也有的不服气,就像这个年轻人,他能清楚精准地说出瑞奇曼伯爵在某一次外出旅行时在何时何地见到了他的母亲,两人之间又是有过一段怎样的经历,最后才有了他这个爱情的结晶。
他相信,只要自己能把这些事说给瑞奇曼伯爵听的话,对方一定能认出自己的。
“我要?去见他!”年轻人奋不顾身地往回冲,却没能突破侍从们聚集起来的人墙。
原本被他当作?“兄弟姐妹”们的人都在看他的笑话——
年轻人一不做二不休,竟然爬上了露台边缘,高声吼道:“我体内流淌的就是瑞奇曼的血液!如果今日你们不信,我干脆就跳楼以明……”
他当时也许只是想大闹一场搏得二次机会,也许只是想借此证明自己的清白,所以才做出了那么出格的举动。
但?他应该没有想到——在场的所有人都没能想到。
那么刚好的,吹过来一阵风。
他的话语比姑娘们裙摆的轻纱都还要?飘渺,和他轻盈坠落的身躯一起断在了铺天盖地的玫瑰花丛中。
当我们赶下去的时候,他已经完全断了气,脖子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扭曲——这个可怜人,竟然是头先着?地的。
盛放得极为美丽的玫瑰花下面是纠缠错乱的荆棘,那些荆棘贯穿、刺破、拥抱他,艳丽的血液疯狂涌出,一时之间竟然让人分不出哪里是花的颜色,哪里是血的颜色。
他的确如自己所说的那样,把自己的血给大家看了——但?还是没有一个人知道这血究竟是来自尊贵的瑞奇曼的,还是来自于一个自作聪明的骗子。
只有汲取了鲜血的玫瑰花,似乎盛开?得更为娇美。
这诡异的一幕让所有人都驻足,不敢轻易靠近。
眼熟的半精灵经过我的面前,他走得很快,像是根本不怕那些荆棘一样,几刀砍断不知为何缠绕在尸体上?的荆棘,将那脖颈扭曲的少年尸体抱到了空地上。
他抬起眼,一双比血更肮脏可怕的眼睛注视着?我们,似乎想知道凶手藏在哪里。
可哪有什么凶手,那只是一阵路过的风啊。
“布莱克,人怎么样了?”维努斯小姐的声音随着风传了过来。
我们下意识地同半精灵一起望向?露台——刚才的闹剧,让本来还在探访瑞奇曼伯爵的维努斯小姐赶出来了,甚至连瑞奇曼少爷也在一旁。
半精灵对着?维努斯小姐摇了摇头:“已经死了。”
其实当慢半拍赶来的维努斯小姐和瑞奇曼少爷一齐看到下边的景象时,这情况已经不言而喻了。
那个可怜的年轻人躺在一片血色中。
那血色正如半精灵可怕的双眼,
也像瑞奇曼少爷略带不忍低垂下的雪白睫毛下瑰红的眼珠,
还像捂着?嘴似乎在惊讶的维努斯小姐飘散在风中的红色衣裙。
就像是一个预兆。
揭开了瑞奇曼家族血腥的家庭聚会的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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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冒有加重的趋势,一直咳嗽字都没法好好打,这章写完我放个请假条。
小红花,我就是无法长久地拥有你,是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