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盐腌制过的玫瑰花瓣在沸水的漩涡中温柔舒展开来,上等的琥珀色蜂蜜要加上三小勺,玫瑰花的芬芳同特级蜂蜜的甘甜相互纠缠相互萦绕,谱写成嗅觉与味觉的双重享受。
这是维努斯大公素日最爱的花茶特调。
马其顿公爵却只喝了一口,就满脸嫌弃地将花茶往桌上一搁:“果然是女人爱喝的饮料。”看样子是不打算再碰第二口了。
负责制作这杯花茶的齐勒:那你一开始就不要点名大公同款啊!女人爱喝怎么了,身为男性的半精灵也喜欢!
真是越看这家伙越不顺眼了。
马其顿公爵的到来让大公府的人如临大敌,没有一个人觉得他是真心来探望维努斯大公的——哪有人来探望人,却不带上慰问礼品,而是一队精锐骑兵的呢?甚至连剑都不摘就要往人寝室里冲?这怕不是打算趁人病要人命吧!
想到这里,齐勒看着马其顿公爵的眼神都不对了。任何想来抢半精灵业绩的家伙都是敌人!
明明齐勒已经十分小心地隐藏自己,但是马其顿公爵还是捕捉到了他的视线。
“怎么,不欢迎我?”
这不是废话嘛。
本以为迎来的会是心心念念的大公府的左膀右臂,是可靠的管家先生或者是强大的护卫长(当然齐勒是唯一一个不这么期望的),结果这个脸上就写着“老子是来趁火打劫,欺凌弱小”,还从来都和维努斯大公不对付的家伙横插一刀,光明正大佩剑登堂入室……
没在你茶水里下泻药已经是很给面子的了。
齐勒安静如鸡地站在一边,那些刺杀时用的阴私手段在脑海中疯狂盘旋。这倒不怪他反应过激,因为大公府的全员都因为马其顿公爵的到来反应过激了。
有的人天生就是侵略者,哪怕表情和蔼地捧着加蜜花茶坐在那都给人一种他要“温茶刀人”的感觉,更何况马其顿公爵说这话时眼里可没有笑意。
高级侍从在外人面前表现得十分护短,他替齐勒解释道:“这孩子是最近刚来的,不懂大公府的规矩,还请公爵不要责难他。”
“维努斯出事前还是出事后?”马其顿公爵回得随意,对上高级侍从一瞬间变得更加冷漠的强忍着的视线,他挑了挑唇角,“回答。如果舌头用不上就干脆不要留在嘴巴里了。”
宝石制成的剑鞘被马其顿公爵轻轻摩挲着,没有人敢质疑那与其说是剑不如说是艺术品的武器能在他手里发挥多大威力。
高级侍从:“……是在大公睡下后。”
马其顿公爵听到后就笑了一下,这回可是真切的笑意了,但那笑容绝不会让人觉得舒适心安,那是一种带着几分嘲意的高高在上的笑容,就仿佛是被侍从到现在还在用“入睡”来代替“出事”描述维努斯大公目前状态的自欺欺人逗乐了。
但马其顿公爵难得发了善心,没有当面戳破这群人的遮羞布,只是把矛头对准了那个一见面就让他觉得碍眼的半精灵。普莱尔.维努斯府邸里的红眼睛那么多,马其顿公爵平日里也见惯不惯了,但那个半精灵的眼神让他警觉。
哪怕那只是转瞬即逝、快得宛如错觉的一刹,但马其顿公爵还是给齐勒打上了危险的标签。
“你们倒是心大,这种时候还大大咧咧招人,也不知道那些希冀着取下维努斯人头的暗杀者们会不会给你们送上谢礼。”马其顿公爵的话讲得毫不留情。
真的是个刺杀者的齐勒:忽然感到心虚。
高级侍从却冷静地说道:“我们只是在履行大公以前制定下的规矩,不需要马其顿公爵为此事操心。”
从某种意义上是被偏袒了的齐勒此时心情十分复杂。
话题一转到维努斯大公的身上,马其顿伯爵的注意力就像是被转移了,他讲起了一开始的来意:“我要见维努斯。”
高级侍从回答得一板一眼:“大公目前不方便见客。”
“少跟我来这一套。”马其顿公爵眯起眼睛的时候,那种蔑视人的感觉就更加明显,“我当然知道她现在是个什么鬼样子。”
看来维努斯大公昏迷不醒的事情已经彻底瞒不住了,齐勒想,也是,他都能拿到刺杀悬赏了,那些一贯消息灵通的贵族们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事。
只是心里有想法的人很多,敢光明正大亲自找上门来的只有马其顿公爵。
不愧是维努斯大公一生之敌!所以他就是来踢馆、不、来落井下石的吧!
高级侍从显然也是这么想的,他的脸上摆出了一种“要见大公就从我的尸体上跨过去”的义无反顾,回答得冰冷而勇敢:“也许您可以等到西斯顿管家或者布莱克侍卫长回来时,在他们的接待下面见大公。”言语中不乏有对对方趁着府内无人上门霸凌行为的暗讽。
马其顿公爵的眼神变了,他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光是身高就能带给人极大的压迫感,那宝石剑鞘的剑被他缓缓地从腰间拔出,在场众人的动作都似乎随着马其顿公爵的一举一动放慢了,心脏则是越跳越快。
高级侍从满面冷汗,却依旧不言不语不卑不亢地站在马其顿公爵面前——
他被扔到怀里的,用宝石当做剑鞘的沉重的剑砸的一个踉跄,好不容易双手颤抖地捧起了,就见到把傍身武器扔给他的马其顿公爵眉眼不耐。
他那双眼睛是比刀剑都更可怕的武器,让被它威胁的人无法说出拒绝的话语。
“我不佩剑,不穿盔甲。”
听他的语气,像是感觉自己已经做了极大的让步。
“让我见维努斯。”
***
马其顿公爵竟然是带着医生来的,只是当时人们的视线都被威风凛凛的骑兵小队吸引了,没有注意到后面跟着的小马车上的三位医生。
没错,马其顿公爵直接带来了三位医生。如果只是寻常货色,高级侍从也不会同意他们再去打扰维努斯大公的安眠,但这三位医生一露面,高级侍从就十分恭敬地请他们进去了。
一位是早已退休的宫廷御医,侍奉过三代帝王,早早就辞官回家颐养天年去了,齐勒看到他的老身子骨的时候几乎以为他走着走着就该散架了。
一位是来自遥远东方的部落密医,甚至连齐勒都无法准确判断他是哪个人种,他说的话更是一句都听不懂,好在他身边还跟了个翻译。
还有一位是个用黑布包裹住全身,比齐勒看上去更像一个躲在黑暗中的刺杀者的黑魔法师——在这个世界中,魔法和医学的发展是息息相关的,法术中时常涉及到解剖、放血、献祭、灵魂的黑魔法师更是其中的佼佼者。
宫廷御医来自与维努斯大公结仇、誓死不相往来的家族;
部落密医所在的东方部落甚至根本不在瑟格雷特帝国的领地范围;
而脾气古怪的黑魔法师,从来都是远离人群独自钻研的怪家伙——齐勒曾在杀死一个黑魔法师后想在他的魔塔里搜刮点钱财,却只翻到一大堆看都看不懂的法术资料,金钱对于黑魔法师而言根本毫无吸引力,他们也不会被人世的规则束缚,毕生只为了追求那些在普通人眼里根本无法理解或有违常理的东西。
齐勒在旁围观的时候想到那在大公领地贴的很明显的求医广告,如果只是寻常的能用钱请来的医生,应该早早就被秘密接进府邸里了,眼前这三位应该是在明面渠道上,绝不会来见维努斯大公的家伙。但现在,他们在马其顿公爵的注视下,俱都恭恭敬敬地查看维努斯大公的状况。
“情况如何?”
等到一个一个都看完了,在旁闭目养神的马其顿公爵才睁开眼睛——这个人虽然口口声声嚷着要见普莱尔.维努斯,但是把医生带进来的时候却只在旁假寐小憩。齐勒听说他之前还在帝国的另一端镇压敌人,不知在得到维努斯大公的消息后他是如何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内赶到这里并带来这三位医生的。
……说到底,如果只是想来看看仇人的悲惨模样,他根本不需要做到这种程度吧,就算是做戏也该有个度。
齐勒有些疑惑,马其顿公爵和维努斯大公真的关系不好吗?
在齐勒思索的这段时间,三位医生分别送上了自己的答复。
宫廷御医说:“维努斯大公的身体没有任何伤口,也不符合中毒的表现,您说的那种长睡不起的疾病和维努斯大公的症状也不符合——那些病人如果受到了巨大的外界刺激,还是能醒过来的。”
部落密医叽里咕噜的话被翻译过来:“她的灵魂,不被,诅咒缠绕。”
黑魔法师说的比另外两个人都多:“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样奇怪的景象,黑魔法中的确有类似的法术,让人在睡梦中衰弱而死——哦,我知道你们给她喂人鱼血了,但那种东西只是作为养分,有没有都没差。奇怪,在她身上我明明无法感知到任何魔法的痕迹,却能感受到源源不断的生命力,就算你们把她扔在这里十天半个月地不管,她也不会衰弱半分,就像被永远定格在最佳状态了一样——她是以前接受过神明的赐福吗?但是光明魔法的痕迹我也不该认不出来啊……”
马其顿公爵耐心仔细地听完三个医生的话,做出了结论:“所以,你们是说,这家伙明明身体健康,没有中毒,没有受到诅咒,甚至没有被魔法侵害?”
三个医生互相看了一眼,还是坚持了自己原来的判断:“是的。”
马其顿公爵笑了,眼神却很冷:“那你们倒是告诉我,她为什么会躺在那里一睡不醒?!”
医生们就无话可说了,他们相信自己的专业水平,正是因为自信,所以他们才无法解释普莱尔.维努斯大公目前的情况。
比起早有心理准备,所以现在也不算太失望的高级侍从,马其顿公爵看上去像是觉得自己遭受了戏弄,他目光如炬地盯着这三个他花了大力气寻来的世界上最好的医生们。齐勒相信,要是那把宝剑还在他的手里,这三位医生都会被他砍下脑袋。
最后,碍于马其顿公爵的威势,三位医生还是共同得出了一个建议——虽然那个建议让齐勒的表情忍不住扭曲了一下。
让亲近的人常陪伴在维努斯大公的身边,不断呼唤她,同她讲话,看能不能唤回她的神智。
多熟悉的话语啊——齐勒路过那些变成植物人的老兵们的病房前的时候,那些乡间医生也是这么同病人家属们说的,偶尔可能还要根据情况不同加一句“可以祈祷神明”。
而现在,最伟大的医生和最平庸的医生得出了相同的结论。
一种在齐勒的认识里,与其说是在治愈患者,不如说是在治愈无法接受患者“活着却已经死去”的家人、朋友、爱人们的,“治愈方式”。
***
三位名医的到来不仅没有给大公府的人带来慰藉,反而再一次泼了大家一头冷水。
没有中毒,不是外伤,没被诅咒,无魔法痕迹,甚至连罕见病都被否决了。
普莱尔.维努斯大公什么问题都没有,她只不过是再也醒不过来罢了。
齐勒把从高级侍手中滑落的碗稳稳当当接住:“还是我来吧。”
高级侍从愣了一下,给齐勒让了个地。
齐勒让维努斯大公靠在自己的胸膛上,像是之前给她喂海妖血一样给她喂药,如果不是高级侍从还在一旁盯着,他都差点惯性地抬起手摸摸她的头发以示奖励了——在多日的照顾中,齐勒都快从中体验到了一种养娃的乐趣。
这娃娃高贵又美丽,还乖巧得不行,喂水就喝,也不吵吵嚷嚷,至少齐勒觉得如果不是为了要刺杀维努斯大公,只是单纯地照顾她的话,他应该做好多年都不会觉得烦。
只可惜,他来这是为了夺取她的生命的。
齐勒给维努斯大公擦去唇边的余留,确认她的脸色。尽管食物从昂贵的饱含魔力的海妖血变成普通的药汁,她也没有什么不满的——可能是因为两者对她而言都没有什么用,但她就算不满也应该无法反驳。
“如果大公还醒着的话,应该会很喜欢你的。”高级侍从冷不丁地这么说了一句。
“是这样吗?”齐勒不动声色,小心翼翼地将普莱尔.维努斯放回床上。
可齐勒从没见过清醒的普莱尔.维努斯,如果不是因为她陷入了昏迷,可能齐勒一辈子也不会来到她身边。
“嗯,她总是很喜欢……”高级侍从的话语渐渐歇了,回忆维努斯大公清醒时的时光只会让现在面对昏迷大公的他感到更加痛苦。
齐勒虽然没能听到回答,但猜想应该是因为他的混血身份。海妖也好,那个据说和他一样的半精灵的护卫长也好,维努斯大公似乎偏爱混血这一在其他人类眼中是不详的东西。她真的是个很奇怪的人,不,应该说是奇妙?
高级侍从和齐勒一同离开大公的寝室,在仆从们的宿舍门口分别了,今晚是别人为大公陪侍。
但还没等高级侍从睡下,今天陪侍大公的男仆就慌慌张张地前来找他,说马其顿公爵闯进了大公的寝室——本着来者是客的思想,更何况对方还带了医生来(虽然没有什么作用),尽管主事人都不在家,但是马其顿公爵还是被招呼着住下了——他的那些骑兵就没那么好运,只能驻扎大公府外的树林中。
高级侍从一震,心中涌上十分恐慌,衣服都来不及穿好就跟着那个男仆一起往大公寝室赶。
路过齐勒的房间时,高级侍从心中“要不要把齐勒一起叫过去”的念头一转而过——
马其顿公爵处处针对齐勒,齐勒看上去也挺害怕公爵的,再加上前段时间几乎都是齐勒在日夜不休照顾大公,脸上都难掩疲惫(失望)之色……
还是让他好好休息吧。
高级侍从急急忙忙地离开。
但如果,高级侍从那个时候停下脚步,去敲响半精灵的房门的话,他应该就能发现根本没有人回应他。
五官敏锐的半精灵不会沉睡到被人砸门都还叫不醒——他只是根本没在房间里而已。
此时,大公寝室。
齐勒以和昨晚一模一样的姿势躺在了和昨晚一模一样的位置上——维努斯大公的床底。
在听到马其顿公爵在维努斯大公床边坐下来的声音时,齐勒的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又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