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妖拥抱着他的心上人,他的普莱尔小姐。
他的发丝如海藻编织成的一张大网,细细密密将二者都网罗其中。
他们的双手到现在依旧是交握的,海妖危险的指甲乖顺地避开掌心中那白皙纤弱的人类的手指。
他们靠得那么近,简直像是要融为一体——一起融化在身下色彩靡丽的水色中。
那是不尽的河流,生命的甘泉,自一只海妖的胸腔中汩汩涌出,浸没了丝绸的床单,在这冰冷的寝室中汇聚成新生的海洋。
在这片海洋的中心闪耀着一颗鲜红的结晶。
海妖的心脏和他的血液不同,是纯粹的鲜红,那宝石般的结晶中荟萃着能将死人从冥府拉回的庞大魔力。
但是。
齐勒看向这颗海妖之心的受赠者。
结晶的微光将她的面容照亮,勾勒出纤长的睫羽,挺翘的鼻梁,饱满的嘴唇,靡丽的血将她的睡裙染成极深的红色,却将她衬托得更加纯洁美丽,像是披着红布等待献祭的柔软羔羊。
但这血不是她的。
齐勒想。
她看上去像是在阳光下小憩。
齐勒又想。
似乎马上就会清醒过来,说不定还会倦怠地打着哈欠,娇懒地抱怨一句她的睡裙被弄湿了。
但是普莱尔.维努斯闭着双眼。
哪怕海妖之心在她身边闪耀。
她也依旧没有醒来。
***
普莱尔.维努斯女大公陷入了昏迷。
这是流传到外界的唯一讯息。
这位尊贵的女大公究竟是被人施了诅咒?误食了毒药?突发罕见疾病?又或者别的刺杀者用了什么特别的手段才陷入的昏迷,这一切齐勒都不知道。
现在看来,也许就连大公府的人,就连那些心心念念希望能唤醒维努斯大公的人们,也不知道这一点。
她仍存在于那里,呼吸平缓,睡容甜美。
明明触手可及,但她却不再回应任何人。
***
“这回真的要谢谢你,齐勒。”
半精灵少年回过神,金发下一双血红的双眼眨了眨,眨去了其中那点软弱的迷茫:“那个海……梅曼先生,还好吗?”
高级侍从站在齐勒面前,闻言板起了脸色,那并不是因为齐勒话题的冒犯而生气,更像是习惯性的不打算展露自己的心慌。
看来情况不怎么好,齐勒垂眸想到,他看到自己的双袖也被血水浸湿,就像是刚完成了一场惨烈的谋杀——他本来也是打算这么做的。但他现在却安安全全地站在了高级侍从的面前,说着十分虚伪的话。
“我当时只来得及帮他把心脏安回去,简单地包扎了一下伤口止了一下血,但我不会治愈的魔法……也许,没来得及……”
“不,你帮了大忙。”高级侍从似乎终于想起自己面前站着的只是一个年轻的半精灵侍从,而不是外面那些抱着各种心思向他试探大公府内信息的狠角们,于是缓和了脸色,“梅曼先生还活着。”
高级侍从的手指颤了颤:“只是在未来很长的一段时间内,他可能都需要静养休憩。”
齐勒点点头表示自己懂了,这个难缠却又对维努斯大公绝对忠心的海妖是被迫下线了,看高级侍从的表现,说不定梅曼是直接陷入了休眠状态——他挖出了自己的心脏,流了那么多血,现在只是泡在海水里等身体自主修复而不是直接变成烤鱼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对齐勒来说,也是如此。没有了这个缠人的家伙,维努斯大公的身边终于空了下来。现在只要趁着府内群龙无首,连守卫的海妖都下线的时机寻机会刺杀的话……
“对了,齐勒,那个时候你怎么会刚好就在大公的寝室,还及时帮助了梅曼先生?”高级侍从似乎是不经意地这么问了一句。
半精灵少年的头发在阳光下像金子一般闪耀,年轻的面容上没有丝毫的阴霾,他的双眼率直地看着高级侍从,看上去完全没有听懂对方话里的试探:“我想起之前把药碗落在大公寝室里,本想着偷偷折回去回收,结果就撞上了这一幕。”
齐勒的确是带着碗出来的,这是一段逻辑自洽的回答。
高级侍从疲惫地揉了揉眉心,他想自己的确是太累了,在维努斯大公陷入昏迷,她旗下的众多好手四散寻求救治方法之后,大公府里的每个人都是处于一种天将崩未崩的高压之下。梅曼对维努斯大公的占有欲的确给他们带来了不小的烦恼,但正因为他们是如此确信梅曼会不顾一切保护维努斯大公,所以才默许了这样的行为。但现在,就连梅曼也……
不行不行,不能再这样想下去了,不能自己先泄气畏缩。
高级侍从舒了口气,摆出以往沉稳可靠的模样,终于注意到这个半精灵少年因为帮助梅曼弄得半身是血,洁白的侍从衬衫不堪入目,宛如刚从凶杀现场出来,要不是他的面容依旧平静无辜,见到他的人都想喊个护卫队了。
“辛苦你了,回去先换身衣服吧,对了,你好像只有身上这一套?我那边还有新的,待会儿拿给你,你先拿去穿,但可能会大一点。”
齐勒刚要点头谢谢对方的好意,就见一个侍从打扮的人面色焦急地跑过来寻高级侍从,耳语几句,高级侍从原本缓和的脸色再度板了起来。
“你先回宿舍去吧,齐勒,我这边需要接待贵客。”高级侍从这么说,但是表情可不像是要迎接尊贵的客人,更像是——
对,敌人打到脸上了,却还不得不笑脸相迎。
“维努斯平日里就是这么教你们的?把客人扔在大门口,自己躲在里面像老鼠一样交头接耳。”
桀骜不驯的男性嗓音灌注了魔力,跨越了空间的界限,砸到了每个人的脑门上。
半精灵捂住听觉敏锐的耳朵,心里想,哦,原来是个大麻烦。
还是个十分讨人厌的大麻烦。
一队银铠的精装骑兵停在了维努斯大公府门前,阵架齐整,刀枪银亮,他们纪律严谨,缄默得如同披着银铠的幽灵,队伍里落针可闻,但却带着旁人无法逼视的强大气场。与其说这是一队个个武艺高强的骑兵,不如说这是一柄被打磨得十分锋利的刀。
而现在,这把刀的刀刃正对着维努斯大公的大门,似乎随时都会听从指令,突破这一位大公的府邸,将她的颜面凌虐在铁骑之下。
而现在,能使唤着柄锋利武器的人,仪态从容地像是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掌心里的匕首,凭借着优越的身高轻而易举地俯视着恪守职责挡在自己面前的大公府看门人,嘴里轻嗤一声:“你刚才和我说什么?”
被问话的人直面着这个气场强大的不速之客,明明被吓得膝盖酸软,也依旧腰板挺直地挡在对方面前,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马其顿公爵,这里是大公府,您不该在这里直呼维努斯大公的名讳。”
大公的地位在公爵之上,这是三岁小孩都懂的事。
但公爵也不是这样没有身份的小小仆从能教训的。
马其顿公爵身边一位近卫兵闻言,当场拔出剑,就要砍掉这个胆敢阻拦自己的主人、还敢教训他的无礼之徒——这甚至是被帝国法律允许的事。
这个仆从在出声告诫马其顿公爵之时,心里也已经做好了准备,但此时看到明晃晃挥下的剑,还是忍不住闭上了眼。
但是他没有“脖子一凉”,脑袋搬家,等到他战战兢兢地睁开眼时,看到马其顿公爵姿态轻松地站在那,那柄本将砍向大公府仆从脖子的剑砍在了马其顿公爵伸出的佩剑上,却没能给那宝石做的剑鞘添上一点划痕,那势必要一剑断头的全力,也没能让马其顿公爵的手臂颤抖一分——他看上去依旧是那么轻松惬意,似乎自己面对的不是一个精锐骑兵的全力一斩,而是一个无知婴儿捏起来的小拳头。
近卫兵很快就把剑收了回去,半跪于地为自己刚刚砍到马其顿公爵的剑鞘而请罪。
马其顿公爵只是看了他一眼,没有出声让他起来,近卫兵将头垂得更低,他做了违背马其顿公爵意愿的事,哪怕他的所作所为只是为了捍卫他的主人、马其顿公爵本人的尊严,但他依旧是做错了。
不听主人话的刀刃只有被折断的结果。
看着眼前这风云突变的一幕,一旁捡回了一条命的仆从像是才发现自己的脑袋还在脖子上一样,缓慢地把差点跳出来的心脏放回原地,但还没等他喘过气来,那个身材高大的马其顿公爵却摘下了自己的头盔。
火焰般的赤发微微汗湿,被他随意顺到脑后,露出饱满的额头、不怒自威的眉眼、傲慢的眉骨下是一双烈日熔金般的耀眼眼眸。
这位在瑟格雷特帝国和维努斯大公齐名的风云人物有着最为阳刚英气的男性的俊美,这甚至是一种比起异性来更能得到同性青睐的特质,因为少有女人能承受得住他身上的威严气场敢于直面他——普莱尔.维努斯大公不算在其中。
从银盔中解放的马其顿公爵像是凭空燃烧的一把烈火,整个骑兵队、那些英武逼人的骑士们都成为了他的陪衬、让这把火变得更为耀眼的助燃物。
这是很符合他性格的张扬长相,这样的张扬放在别人身上或许还会叫人觉得太过桀骜,甚至邪气,但放在马其顿公爵身上,没有人敢对他提出任何质疑。
那是一种天生的傲慢,只存在于最优秀最高贵最有权势的人身上,这对他们而言甚至不是一种贬义,而是最好的褒奖。
他们自信于自己的权势,自信于自己的实力,自信于自己本身,所以这自信最后成为了旁人高不可攀的傲慢。
普莱尔.维努斯大公也是如此。
这个仆从此前从未见过这位传闻中和普莱尔.维努斯大公争锋相对的马其顿公爵,这位帝国最年轻也最有威望的将军,哪怕是整个大公府的人都认为对方是维努斯大公的一生之敌。
但现在,此时此刻,他似乎有点理解了,为什么看不顺眼维努斯大公的贵族那么多,却只有眼前这位大人的名字总是和维努斯大公一起被提起。
而现在,这位伟大的人物竟然看着自己露出了一个笑颜——哪怕那并不是什么和蔼的笑,但依然让这个仆从心惊胆战,仿佛受到了自己不该有的过多关注。
“你叫什么名字。”对方竟然还这么好声好气地问了——这里的好声好气,是指和一开始他堵在大公府门口对着里面的人骂的那两句对比。
仆从战战兢兢地回答,马其顿公爵听得很认真,甚至还重复了一遍,在确定无误之后,他拍上了仆从的肩膀——力道不重,拍了两下,像是那种很赏识的轻拍。
马其顿公爵念出了仆从的名字,笑了一下,似乎是觉得刚才他为维努斯大公发声的模样很值得欣赏,还特地凑近了要夸赞他几句。
“作为维努斯的狗,你做得很尽职。那家伙也是一如既往地会养狗。”
马其顿公爵的声音里没有笑意,没有褒奖,没有威胁,他只是在陈述事实。
“但是连看门犬都不够资格的家伙还是滚开吧——在我喊维努斯‘普莱尔’的时候,你还不存在于这里呢。”
或者干脆,就让你再也无法存在在这里好了。
马其顿公爵明明没有说这句话,这句话却像是出现在了仆从的脑海里,烙印在了他的灵魂上。
当马其顿公爵的手从他的肩膀上离开的时候,仆从还僵在原地。
这一次,没有喊话也不再等待,马其顿公爵把头盔交给了旁边的骑兵,自己配着剑,就这么径直地擦过仿佛被下了石化咒语的仆从身边,如同回到自己家一样自在地踏入了大公府的大门。
等到马其顿公爵自自己身边彻底离开后,仆从才发现他的脚抖得多么厉害,如果不是脑子里还想着维努斯大公的人不能在敌人面前跪下,他肯定已经无法站立在这里了。
但他的确感觉自己已经死了一遭,站在这边的只是一具被信念钉在原地的躯壳。他看向那个始终跪在原地的近卫兵,仿佛在那厚实的银色盔甲后,也看到了一具同样的躯壳。
马其顿公爵走得很快,但却不会让人觉得他浮躁,他的每一步都是看着轻松自在,却处处透出只有多年的锻炼,深厚的实力,才能有的沉稳与气势。尽管没有人引路,但他却像是清楚这座宅邸的每一处一样,没有犹豫地往维努斯大公所在的中心处杀去。
也许马其顿公爵走得太快了,以致于他直接碰到了还没来得及撤退的齐勒。
看到那双十分明显的红眼睛的时候,马其顿公爵眉毛一挑,更别提这双红眼睛还穿着一身十分显眼的血衣。
“维努斯什么时候养了这种东西。”
齐勒:……只是一个路过的平平无奇半精灵刺客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