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杀死新生的海妖?”普莱尔小姐疑惑,“海妖也会出现在人鱼之岛上吗?”
“只要他们的祖先中有一方继承过海妖的血脉,就有几率诞下海妖。”他回答。
“居然连自己刚生下来的孩子都要杀死吗?”
“是啊。”他垂眸敛目,注意到普莱尔小姐似乎陷入了沉思。
当时的普莱尔小姐倚靠在皮料柔软的椅子上,两只白玉似的腿交叠在一起,踩在柔软的地毯中,看上去像是白得发光的妖娆鱼尾。
不知道为什么,他忽然对她,对这个根本不知道他是海妖,也根本分不出人鱼和海妖区别的人类女性发问。
抱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心思,不知是否存在过的期待,这么问道。
“你也觉得海妖该死吗?”
“还是说,觉得这么做的人鱼,十分残忍?”
其实不管普莱尔小姐选择哪一个回答,都是可以的,她又不明白海妖与人鱼的血海深仇,从作为旁观者的人类的视角来说,不管是故作虚伪地觉得人鱼的做法残忍,还是高高在上地觉得海妖的存在恶心碍眼,都是情有可原的。
他喜欢她,所以不管她给出什么样的回答,他都不会生气。
但是普莱尔小姐却给出了一个他从未想过的回答。
“我觉得……”
***
人鱼之岛是所有人鱼的乌托邦,但那份安详与幸福并不属于海妖,哪怕是刚生下来的一无所知的海妖。
在他诞生的时候,他的母亲本该立刻将他掐死,但不知是否是体内分泌的母性激素作祟,她没有那么做,反而是将他藏匿在了一处隐蔽阴暗的天然水乳石洞里,就像培养一只见不得光的生物一样培养着它。
那个不知该说伟大还是自私的人鱼母亲,对外说她的孩子已经不幸夭折,对着年幼的他,却说他身染怪病不得见人。
她将他圈养在黑暗之中,但他的确度过了一段还算幸福的童年时光,并不知道自己就是记忆传承里的那种形容可怖,被人鱼畏惧又憎恨着的海妖,只是以为自己身染怪病,无法离开这样的洞窟。
就算是母亲很久很久没再来看他的时候,他也依旧没有离开那个黑暗的洞窟。涨潮时海水会带来作为食物的鱼,所以他没有饿死,在也许连母亲都遗忘了他的那段日子里,依旧苟活在黑暗之中,听着钟乳石上落下的水滴的声音,数着他已经一个人呆了多久。
是第几千万次的水滴声之后呢?
最近他的身体有些不舒服,感觉水潭里的水都烫了起来,让他的鳞片翕张,身体里像是有什么滚烫的东西横冲直撞,让他只能在狭窄的水潭里不断地、一遍又一遍地徘徊着,却不知自己该如何纾解这份痛楚。
在那个时候,他听到了歌声。
悠长的,婉转的,动听的歌声,含着无限温柔的情思,仿佛能撩动心弦的歌声。
人鱼血脉的本能让他忘记了母亲的告诫,他只是太久没有见到除了自己以外的人了,只是太久没有听到除了自己的呼吸声和水滴声之外的声音了,于是他张开了嘴巴。
一开始,只能发出沙哑的干巴巴的啊啊声,但很快,他就和着那个歌声,本能地歌唱起来。也许他是很有天赋的,那道更加热情的歌声被他吸引,离他越来越近,终于,来到了他的藏身之处。
那是一个娇俏的雌性人鱼的声音:“你为什么躲在这里呢?”
他的心脏还在因为刚刚的合唱怦怦直跳,此时面对对方的问话却不知如何作答:“我不能出去。”
雌性人鱼担忧地问:“你是尾巴受了伤,被困在里面了吗?”
他回答:“没有。”他只是被告诫过不要走出这个洞窟而已。
雌性人鱼却似乎误解了他的意思:“如果你尾巴没有受伤,依旧能矫健地游泳,你为什么又不愿意出来见我呢?难道你回应我的歌声只是为了戏弄我吗?”
她似乎生气了,下一秒就要转身离开。
这让他感到一阵害怕——害怕这条雌性人鱼离开后,接下来的又一次几千万次水落之声中,又会只有他自己待在这无边的黑暗中。
于是他喊着等一等,然后,摇曳鱼尾,走出了这自他出生之后就再也没有出过的黑暗洞窟。
他永远记得那个夜晚,温柔的苍白的月光落在水面之上,他如同从母亲的甬.道初来到这世间,满怀忐忑的第一眼看到是是一只有着水晶般鱼尾的雌性美人鱼,她像他的母亲,像他记忆传承中那些美丽的人鱼影象。
然后,自那美丽的人鱼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惊恐。
“海妖!!!”她凄厉地尖叫,声音似乎能刺穿他的大脑。
他当时懵懵懂懂,环顾四周,不知道有什么能让她如此惊惶,为了安慰,他靠近对方,想对她说——这里是很安全的地方,他在这里待了十几年,从来没有遇到过危险。
但是随着他的靠近,那条人鱼的颤抖却越来越剧烈,终于,在他即将碰到她的刹那,她如同离弦的箭一般逃跑了。
她逃跑了,但是更多的人鱼围了过来。
他们或者保持着鱼尾,或者以类人的双足站在陆地上,从四面八方包围了他。他们看着他,就像看着出现在花园里的一株罪无可赦的杂草,完美蓝图上不除之不快的一处污渍。这些在他眼中是他同胞手足的美丽人鱼们,在雪白的月色之下,用优美的嗓音说着。
“杀掉他!”
他的视线从他们每个人鱼的脸上滑过,目光中是清一色的怨恨和憎恶,直到他捕捉到一丝带着不忍的目光。
他愣住了,他看向那条他让他感觉十分熟悉的雌性人鱼,她有一条即使在黑暗中应该也能如水晶般闪耀的美丽鱼尾。
自她的口中,他听到了熟悉的声音,那曾经在黑暗中呼唤过自己,哺育过自己,告诫过自己的温柔的母亲的声音。
——那个他认为因为意外丧生所以才不来寻他的,他在黑暗中等待过数千万次水滴落下时刻的,生下他,保护了他的母亲。
她说:“杀掉他吧。”
连质问一句“为什么”的时间都没有留给他,群聚的人鱼默契地携手围剿四处逃窜的他。他们的鱼尾在月色下,在海水中美丽得闪闪发光,同他们冰冷的眼珠一样闪耀。
指甲割到他身上,剜下他的鳞片和血肉时,他看到美丽的人鱼眼中被点燃的兽性,如果他停下来,如果他游得慢一点,他会立刻被他们撕成碎片。
但直到这时,他依旧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自己的同胞们围剿。
这是他第一次离开那个漆黑的洞窟,看到这孕育了自己的地方,但是他却无心观赏此处的美景。
美丽的月光,高耸的树木,不知名的花的香气,还有他身上绽开伤口里血液的腥气。这是这个世界送给他的诞生礼。
“海妖!”
他们这么愤怒地喊道。
于是他浮出水面,在那模糊的,终于被月光照亮的倒影中,有生以来第一次见到了自己的面容。
他的手抚摸上自己的脸庞。
这就是,海妖吗?
这就是,自己自出生以来不能见光的理由吗?
这就是,母亲抛弃了自己的原因吗?
他有很多话想问,很多疑惑想要倾诉,但最终,他只是在紧紧逼近的人鱼们的威势下,跳入了人鱼也会害怕的涡流海域,逃离了这座人鱼之岛,这座人鱼们繁衍子嗣孕育后代的温柔故乡。
他在这里诞生,
也从这里逃离。
在海洋中孤身长大的他,并不是没有遇到过其他的海妖。但是海妖是与人鱼极为相似又截然不同的生物,它们并不会群居生活,只会撕扯对方的血肉,无休无止地争斗,来证明自己的强大,占据想要的海域。那是血脉里就涌动着弑杀欲望的名副其实的海中妖魔。
原来他就是这样的东西。
在海洋中度过的日子教会了他很多,人鱼之岛诞生的他最后成为了一只名副其实的海妖。
人鱼畏惧他,人类嫌恶他,他的宿命就是在海洋里孤独地度过一生。
【在那平平无奇的午后,阳光照耀的海面中,他自水中抬起上身浮窥,却一眼撞进了甲板上的普莱尔小姐的视野中。她按住被风吹起的长发,眼珠像是折射了太阳的光芒,温暖又耀眼。】
【她抬起手对他打了个招呼。】
【她发现他了。】
人鱼之岛,应该也再没有回去的机会了。
【普莱尔小姐的眼中像是闪烁着星光:“你能带我去人鱼之岛吗?”】
【她的眼中闪烁着狡黠又期待的眸光:“因为我想了解你的过去!”】
或许,他本来早早地就该死去的,在他刚诞生的时候,在他仍年幼的时候,在他被人鱼们围剿的时候。
【“我觉得,”普莱尔小姐说,“如果人鱼真的如此厌恶着海妖,甚至会将自己继承了海妖血脉的孩子杀死的话……”】
因为他的诞生就是一个不被期待的诅咒。
【“那可真是没有效率啊。”】
【“没有……效率?”】
【“如果无法接受种族的融合,如果无法接受血脉里掺杂着海妖基因,如果已经发展到了不得不杀死自己亲生孩子的地步——那为什么不一劳永逸,把所有含有海妖血脉的人鱼都杀光呢?”】
【“如果因为时代久远,血脉纠缠无法辨明,那也不是什么难事。”】
【“在杀死新出生的海妖之后,就杀死他的父母。杀死他的父母之后,就杀死他父母的父母。等到父母的父母也死去后,就杀死他们的亲族。等亲族也凋零干净之后,就杀死曾与他们亲昵交往过的朋友,杀死与他们志同道合相处愉快的家伙们,再复又清除这些朋友们的子嗣、伴侣、父母、亲族、朋友……”】
【“但是这样的话,那不是……”】
【“对啊。”普莱尔小姐笑起来的模样很好看,“等到一条人鱼都不剩的时候,那不就是真真正正的干干净净了吗?”】
***
【“啊,但是……”望着像是被自己吓到噤声的人鱼,普莱尔小姐发愁地皱起眉头,“你可不能消失哦,因为你是属于我的……”】
“……梅曼(人鱼语:海妖)。”
隐隐约约的,听到了她说出这样的词语,就像是当年围剿他的海妖嘴里嚷着的话语。
他倏地睁大双眼,看到的是将自己抱在怀里的普莱尔,注意到他的清醒,普莱尔低头对他展露一个美丽的笑颜。
他听到普莱尔抬起头,对着身边的人鱼们道。
“如果我们的沟通没有出问题的话,那么,你们所说的那种【梅曼】,的确在往这边赶来。”
“不管是循着我的人鱼的血迹,还是循着……雌性的信息素。”
“你们必须尽快离开这座人鱼之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