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第15章

不管怎么听,那都是一个面容纯洁的恶魔,天真残酷的侵略者。

贵族式的傲慢与贪婪成为装点她的宝石,将她美丽得令人作呕的面容衬托得熠熠生辉。

让人毛骨悚然的挑拨话语在她的掌心比神兵利器更有用,因为它们剖开的是贵族们一直蒙在面容上的从容高贵。

撕下身上的华服,将教养掷于脚下,他们只是一群要靠着凌虐另一种族才能“证明”自身的让人不耻的罪犯。

而这些罪犯中,最优秀的人叫普莱尔.维努斯。

她太完美了,不管是作为人类,还是作为贵族。

齐勒听到现在,并不为“普莱尔小姐”的所作所为感到惊讶,也没有因此而产生憎恶、觉得这样可怕的女人就该尽早被杀死。

也许还是稍微有一点情感的波动的,那是他为数不多的好奇心作祟。

既然知道自己是受了她外表的蒙骗,也曾被她那样对待过,为什么现在床上抱着普莱尔.维努斯的那个家伙,故事里的那条“黑尾人鱼”,在当时没有愤怒地杀死她呢?

直到现在,齐勒依旧能听到他小心翼翼地贴在普莱尔.维努斯的面颊边细细絮语的声音,就算无法亲眼目睹,也能想到对方注视着普莱尔.维努斯时专注的眼神——不知道是想把她吞咽下肚还是想深深亲吻她的眼神。

因为他曾经不止一次看到过梅曼陪侍在昏迷不醒的普莱尔.维努斯身边时的模样,也不止一次看到那样深沉的难以辨明的情感漩涡在对方的眼底明明灭灭的模样。

那几乎都可以称得上是“爱”了。

被伤害过的“人鱼”,最后居然爱上了曾对他施暴的犯人吗?

甚至固步自封,离开大海,甘愿在她身边当她一个可有可无的宠侍?

还是说,他能回去的地方已经被普莱尔.维努斯带着那船疯狂的贵族们踏平了,所以他除了她的身边,就再无去处了?

这是一个没有“斯德哥尔摩”理论的年代,这也是一个普遍不会认为异族之间存在真爱的世界。

因此齐勒无法用准确的词语描述这段让他不解的关系,但他知晓他心脏跳快几分意味着什么。

齐勒盯着黑漆漆的床板。

在离他极近的距离,一只危险的海妖抱着一位人类女大公,只要海妖念动,他就能轻而易举地杀死怀中柔弱也危险的女人。

齐勒不知道自己在期待着什么,在好奇着什么。

但他选择继续把故事听下去。

***

黑尾“人鱼”指出的地点与船长的目的地不谋而合,原本他还打算一边狩猎人鱼一边引导着贵族们去往那个地方,但现在看来简直是天助他也。

想通了这一茬后,船长总算是打起精神,准备起到一个船长的职责,安抚船员和乘客们,并光明正大更改航线。

贵族们死就死了,等到他到了交易地点,把他们供上去,到时候自己就可以拿一大笔钱去别的国家改名换姓逍遥生活了,所有追责都不会跑到他的头上。

但就在贵族们要在船长的调剂下离开时,一位面色苍白的贵族少年站了出来,他略过丘理士,直接看向打发了他们一群人,此时正倦怠地打着哈欠的普莱尔小姐。

“我有话要同您说,普莱尔小姐,关于您的人鱼。”

“我以为我们已经在这点上达成了共识。”普莱尔小姐的睫毛上还有点湿意,望过来的黑色眼珠显得那么温润柔软。但是贵族少年此刻已经不能再以暧昧的目光去欣赏她的容颜了。

“我当然不会大言不惭要求您将那条人鱼交给我,也绝不想惹您不快,我只是担忧您的安危。”贵族少年道,“我的同行好友在前日不见踪影,次日我们就抓到了这条人鱼,今天的拍卖会上,船只就被他的同伴袭击了。”

普莱尔小姐的脸上露出一个古怪的笑意,像是在说“是这样啊”。

看到这样的笑脸,贵族少年忽然有点心慌,但他还是将话讲了下去:“而就在刚才,您的人鱼说出了人类的语言。他是一个危险的存在,不管是对您来说,还是对船上的其他人来说,我们已经经受不起第二次人鱼袭击了。”

丘理士以身高优势俯视这位少年,不管是出自私心还是出于大局观,他说得都没有任何问题。因为就连丘理士都不放心让普莱尔同这危险的人鱼独处。

但是。

丘理士说:“关于这一点,我的未婚妻刚刚已经说得很明白了。”

贵族少年的脸色更加惨白了,回忆起了自己刚刚如酩酊大醉一般差点就要和自己的倒霉蛋好友一起投入大海的惨案。

不会水的他光是想起刚才差点从栏杆上翻下去,无边无际的蓝色要吞噬自己的景象就会后怕得干呕。

他焦急地踮起脚,想直接去恳求普莱尔:“普莱尔小姐,请您相信我,我来自高贵的……”他本打算报出自己的家族名,好让普莱尔卖他个面子。

丘理士皱着眉压下他的肩膀,阻拦了这个快要一只脚踏进普莱尔房间的无礼之徒。

但丘理士很快就发现,贵族少年的身体僵住了,就像是直面了什么可怕的事情。

丘理士听到屋里的水箱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当他回过头看去的时候,普莱尔小姐已经剪了下去。

黑尾“人鱼”的尾巴都因为剧痛僵直了一瞬,接着便猛地蜷缩起来,偶尔痉挛一下,等他捂着嘴潜入水中时,在场的人都看到有鲜红的血丝如飘散的丝带从水底升上来。

就在刚刚。

普莱尔小姐拿起了一把小巧的剪刀——就像是女人用来修剪花枝的那种剪子,这样小的剪刀在她手中,与其说是伤人的工具,倒不如说是一个别出心裁的装饰品。

接着,她迈着轻松的步伐,走到了水箱边上,拽了一下人鱼项圈上的锁链,对方就像狗一样乖乖地靠了过来。

普莱尔小姐露出了满意的微笑。

她说:“张开嘴。”

黑尾“人鱼”的脸离她那么近,几乎能亲上她的脸。在这样的距离下,听从了她的话,她的人鱼张开了唇,白的齿,红的舌,能直接看到咽喉。

危险的利齿并没有让普莱尔小姐花容失色,她抚在黑尾“人鱼”面颊上的手指因为对方张嘴的动作,自然而然地碰触到一点对方的嘴唇。因为这样的触碰,对方生理性地吞咽了一下。

就算普莱尔小姐的手指探入他的口腔,将那“人鱼”艳红的舌头勾出来的时候,他都没有多大反应。

直到普莱尔小姐拿起手里的剪子,剪下了“人鱼”舌侧的一块肉。

鲜血立刻喷溅出来,从普莱尔小姐洁白的掌心一直流淌到长毛地毯上。

人鱼因为剧痛挣开普莱尔小姐的手,捂着嘴唇在水箱底部蜷缩身体痉挛颤抖的时候,普莱尔小姐就静静地看着他挣扎的一幕。

半晌,抬头看向震惊呆住的贵族少年,问:“这样你满意了吗?”

贵族少年也像被剪了舌头一样,支支吾吾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但普莱尔小姐已经累了,她抬手,再度将自己的手伸进水箱。在察觉到她靠近的时候,人鱼暴睁双目,人们都以为他会咬上那只伤害自己的手,但不知是不是因为疼痛,他没有那么做。

他只是蜷缩在水箱底部,看着那只温暖又残酷的手指张开,那把剪了他舌头的小剪刀从她的掌心脱落,尖端弥散开他的血液,慢慢悠悠地落到水箱底部。

将凶器扔到受害者面前的普莱尔小姐只是说:“沾上血了,洗一洗。”

这样的举动,就连一开始最想要对这条黑尾“人鱼”进行制裁的贵族少年都觉得过分。简直不像是还存有人性的人类能做出的事情,有一张美丽纯洁面容的普莱尔小姐却像是呼吸一般自如地做出来了。

美丽容颜和残忍行径的对比给人以更大的震撼,让人对做出这种事的美丽恶魔无法自抑地心生畏惧。

她怎么能这么轻松地就做出了这种事?说出这种话?

就算是受过了完整的贵族残酷教育,此前也不是没见过更过分的刑讯场景的贵族少年,在看到眼前这一幕的时候,背后都爬满了森森的冷汗。

等到拿着帕巾擦着手腕上的血的普莱尔小姐好脾气地再问了他一遍相同的问题后,他才想起回答,他已经无法再去要求什么了,他只能无助茫然又惊惶地点头。

在这段时间内,普莱尔小姐的手腕已经重回白皙,她捏着那张沾血的巾帕对贵族少年礼貌地笑笑。

在贵族少年以为她又会把这条巾帕扔进水箱的时候,它被扔进了垃圾桶。

***

丘理士最后也没能如愿在普莱尔小姐房间过夜,普莱尔小姐以一种温婉中透着为难的礼貌微笑拒绝了他。

在“人鱼”舌头受创无法说话的现在,他也没有待在普莱尔小姐身边的理由了。

丘理士在为普莱尔小姐铺好床单后,半跪在她面前行礼告别。

在到了不得不走的时候,丘理士再度看了一眼水箱,“人鱼”躲在黑漆漆的水底,看上去像是死了一样一动不动。丘理士又看回他的主人,普莱尔小姐正捧着她此行带的小说翻页。

“还有什么事吗?”普莱尔小姐的嗓音似乎都在暖橙的烛光下镀上了一种朦胧的静谧感。

丘理士望着普莱尔小姐面上温暖的笑容,最后只能说出在宅邸时普莱尔.维努斯的侍从常说的告别语。

“愿您好眠。”

普莱尔小姐点点头,说:“你也是,丘理士。”

小说的文字在昏黄的光线下不是很容易分辨,普莱尔小姐只看了一会儿就感觉眼睛有些累,她抬起手遮住了有些酸涩的眼睛,房间里似乎只能听到她自己的呼吸声。

过了一会儿,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

普莱尔小姐:“我的剪刀洗干净了吗?”

于是安静的像是只有她一个人的房间里有了第二个生物的动静,那么清晰可闻——他在水里摇曳身姿时水流吻上他肌肤的声音,他从水中立起上身时水珠从他身上滚落的声音,他在空气中换成肺呼吸时唇齿间吐出的换气声,还有,想要回答却只有破碎的气流和吃痛的啊啊。

听到这样的声音,普莱尔小姐居然还笑起来了。

她将书签别在看到的那页,自椅子上站起身,来到水箱边,挨近那捧着一把剪刀于水中注视着自己的“人鱼”。

他的目光像是夜晚的大海,潜藏着未知的风险;他的手中拿着一把小也锋利的剪子,在这么近的距离下,他可以直接拿那把剪刀捅穿普莱尔的喉咙。

但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立在那里,摊开掌心,让普莱尔小姐伸手过来取走那把刺伤他、又在他的水箱里洗去犯罪痕迹的精致剪刀。

普莱尔小姐的指腹碰到他的掌心,他就像被烟头烫了一下手指颤抖了下,在她把剪刀拿走后,就很快地把手缩到了身后。

但就算是这样,他的眼睛还是一眨不眨地盯着普莱尔小姐。

“还是不能说话吗?”普莱尔小姐像是不经意地问。

回答她的只有“人鱼”沉默无言的目光。

“我还以为人鱼的恢复力都很强的呢。”

轻飘飘的,毫无负罪感的,过分又天真的话语。

“原来不是啊。”

微笑着的,气息温暖甜蜜的,身姿柔软挨近的,手里还拿着剪子的普莱尔小姐。

她抚着他冰冷的脸,说:“张开嘴,让我看看。”

和剪他舌头那时一样的姿势,一样的话语,和那时一样的短暂注视。

他张开了嘴。

白的齿,红的舌。

普莱尔小姐的手指探入,勾出那伤痕累累的舌头。

缺失的那一块依旧缺损,伤口依旧在往外冒细密的血丝。

看起来很痛的样子。

普莱尔小姐想,她抬起眼注视着“人鱼”的眼睛。

“我听说有的动物能通过唾液修复伤口,人鱼不是这样的吗?”

他没有回答,他现在也无法说话。

他只能看着普莱尔小姐自言自语:“唔,还是说,你舔不到自己的舌头呢?”

普莱尔小姐看着被自己拎出来而开始干燥的“人鱼”之舌。

“真可怜,舔一舔的话会不会好得快些?”

说了这句话,普莱尔小姐踮起脚,启开唇瓣,伸出舌舔了一下“人鱼”舌头上的缺口。他的血液被她卷入口中,她又回馈以甘露般的甜蜜。

反应过激的他让普莱尔小姐退后一步,看着双手张开又合紧,苦苦压抑着抬手抱住她的欲望,此时几乎要捏碎水箱壁的“人鱼”,普莱尔小姐警告道:“不要让你的牙齿伤到我。”

“不然就不继续了。”普莱尔小姐补充了一句。

于是“人鱼”安分了下来。至少表面是。至于他眼底的海底火山喷发了多少次,脑海中被怎么样的岩浆搞混得一团糟,那都不是普莱尔小姐能察觉到,也不是她关心的事。

普莱尔小姐只是品尝着在舌尖化开的血液的滋味,发现不如想象中的令人讨厌后,又见他已经安分下来,于是再度靠近他,舔舐着他舌上她造成的伤口。

她有时候会含着那个缺口,比起暧昧的亲吻,看上去更像是在从他的伤口处汲取血液。

当普莱尔小姐离开时,她的嘴唇比上了胭脂更加红,那红是妖艳的,是迷人的,是他的血才能给予的色彩。

她看着他,眼珠是黑色的,有一点灯光落进她的眼中,像是夜幕中他曾遥望过的那颗星。

“现在好点了吗?”

他当时无法回答,要是可以说话,他一定会用人类的语言回答她。

“再也好不了了。”

被她“捕捞”之后,他再也回不到原来那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