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第13章

似乎离开了陆地后,人类就不会再去掩饰自己的欲望,仿佛承载他们的海洋只是一滩过于庞大的水洼,里面游曳着的都是餐桌上的鱼肉和海藻。

让生活在海里的她,无论如何都想不到,为什么他们能如此的自大又如此的可憎。

她曾经是对人类抱有幻想的,也许是流传在人鱼中的那些传说里,那些与地上王子结合的人鱼公主们过得十分幸福。

哪怕在人鱼和海妖的观念里是不存在王室,也不存在公主的。王子公主那一套本就是人类套在人鱼身上的不切实际幻想。

但她就像是所有正常的,春心萌动的少女一样对这样的幻想心动了。

——甚至连这样与人鱼实际社会构成截然不同的“童话”是如何在族群里扩散开的都不知晓。

人们狂热地爱着她们异于人类的尾巴,落泪成珠的天赋和美丽的脸蛋,每一个与陆上人类邂逅的人鱼最终都会邂逅属于自己的幸福。

这是她一直坚信的事实。

所以在即将迎来第一次发.情.期的时候,她特地远离了族群,远离了那些往日里对她殷勤的家伙们,往总是出现人类船只的区域游去。

但是她没有遇到自己金发碧眼的小王子,当她从水里出来的时候,看到的只有一群以人鱼的目光来讲过于粗糙难堪的水手和他们让她作呕的充满肮脏欲望的眼神。

恶,她才不要与这样的家伙结.合呢。

她一甩水晶般透明美丽的鱼尾,以人鱼的游泳天赋轻而易举地甩开这些人。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失望,人类都是那样的吗?

完全不像童话里讲的那样被珊瑚般的宝石珠玉点缀全身,肌肤白皙如纯白海滩,眸光如同星子辉煌。他们看上去一点儿也不富有,更不高贵,甚至连最基本的强壮——

在同族的人鱼的对比下,都显得那么上不了台面。

她心中不满,却又还是不打算放弃深埋于心数十年的幻想。于是她做出了一个她此生最后悔的决定,她要再在这里呆上几天,如果实在遇不到合心意的人类,就回去在自己的追求者里随便找一个度过这次的发.情.期算了。她计算好了自己的发.情.期时间,她一定能在那个时刻到来前平安回去的。

但她没想到自己的发.情.期提前了。

毫无征兆的,在她优哉游哉地在海里畅游的时候,就提前了。

信息素像是沸腾爆发的火山,在水中一秒能传出数千米,整片海域有灵智的海族都感知到了这诱人的信息素。

她浑身颤抖,海水仿佛变成了粘腻稠状的液体牢笼,亲吻她发尾的小鱼都热切了百倍,它们几乎要啄下她的头发了!

亮出爪子撕开这些前一秒还围着她、被她亲昵地用手指触碰的小家伙们,鱼肚鱼肠血腥味挂了她全身。

但爱美的她此刻顾不上那么多了,因为她的脑海接听到了一声来自深海的叫唤声——为什么这样靠近人类的海域里会存在沉眠的海底巨兽?!

而它,无疑被她的信息素唤醒了。

即便不用亲眼目睹,她就能想到它巨大粗肥的身形,恐怖丑陋的外表和毁天灭地的战力——她才不要和这样的家伙结.合!更不要为它生下那些奇形怪状的海妖后代!

她躲了起来,瑟瑟发抖地躲在石头里,躲在淤泥中,每时每刻都在心中祈祷那样的怪物不会注意到自己。

但当她睁着眼睛,感觉自己也要在这样的躲藏中化作礁石的时刻,她总在想——为什么自己要遇到这种事?

她明明拥有着数位俊美的人鱼追求者,每个都为她搭好了安全舒适的爱巢,她将真的如人鱼公主般被他们小心翼翼地照料着度过这次发.情。

——如果她没有憧憬着与人类邂逅,离开人鱼的群居地的话。

人类、人类人类人类人类人类……

她漂亮的手指陷在遮盖气味的淤泥中,心中充满了火山喷发般的愤恨——如果没有那样的故事传承下来就好了,如果故事里那个金发碧眼的王子早些来接她就好了,那样她也不至于沦落到如此狼狈的境地。

在大脑的一边被情.热侵蚀,一边被愤怒控制,一滩浑水的时候,她隐隐约约注意到了一个雄性的信息素。不太像人鱼,也许是来自一条海妖。一条丑陋的奇形怪状的海妖。

——但至少比那可怕的海底巨兽要好些。

于是她回应了,她邀请了,她甚至下定决心就算他长得再不堪入目都不会在交.配时用指甲削下他的半张脸。

但是对方没有回应。她那么苦苦地等待着,邀请着,对方却始终没有来找她。

凭什么?

凭什么连一条海妖都在拒绝她?

又冷又饿还遭受着难言的折磨的每一分每一秒都那么漫长,被拒绝的耻辱更是让她的心像是被扔进了岩浆。

就在这个生命最痛苦的时刻,她忽然嗅到海水中传来一种极为甜蜜的诱人气味,让大脑晕晕乎乎飘飘欲仙,让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在嚷叫渴求。她甚至忘记了躲藏,忘记了暗处还有巨兽的窥视,一心只想爬出淤泥向这个气味的源头奔去。

这比信息素更诱人的东西是什么呢?她的大脑没有余裕供她去思考这个真相。

就算是等到她看到了那艘人类船只的底部时,她快乐的大脑也只是迟钝地,致命地传递着最后的幻想——

是了,这样美妙的气味,一定来自童话里那位深爱着人鱼的金发小王子。

她开心地扑向自己的幻想,然后就被骤然收紧的捕捞网抓住了。

一张来自人类的网要把她拖离赖以生存的海洋!她在那一瞬间清醒了,猛烈地挣扎起来。

但是那张网上不知道涂了什么,绳织油滑又结实,暗处甚至带着不明显的刀片,她碰到一处就痛,越痛就越想逃,不过多久就狼狈不堪。

但就在她这么狼狈的时刻,她却能清晰地听到近在咫尺的船只上传来了人类的声音。

她听不懂他们的话,但她知道他们在笑。

在笑她奋力逃跑的模样,在笑她的狼狈不堪,在嘲笑这个被他们用童话蛊骗,相信着并不存在的小王子和人类与人鱼终能相爱的未来,远离自己的族群跑到他们身边的傻人鱼!

珍珠混合着她的血液落下,在即将失去力气,被拉到甲板上暴晒的那一刻,她后悔了。她再也不要对人类,对童话报以幻想了。

所以,海洋母亲,请您宽恕我。

请您……救救我吧。

捕捞网破开的声音像是极小一簇炸开的火花,她的视野中闯入一条凶猛的黑色鱼尾。略显熟悉的信息素昭示了来者的身份。

那条曾经拒绝了她邀请的海妖来救她了!

她在那一瞬间甚至忘记了继续反抗,只能呆呆地看着海妖那张就算被刀割也不会有任何变化的冷酷面庞;看着他健壮的手臂一把将她从网上撕开,从破开的口子里推远;看着他义无反顾地抓住那张残网,甚至连回头看一眼都没有,就这么被人类拉了上去。

她的眼中溢满了泪水,更多的珍珠从她身上滚落,缀在洁白的沙滩上,昭示着一条人鱼的逃跑踪迹。

她狼狈地逃跑了,因为她知道不能辜负那条拯救自己的海妖给自己创造出的机会。她一边在劫后余生的庆幸中心脏狂跳,一边又无法控制地把那短短数秒内,海妖碰触到她的画面在脑中无限次回放。

不是童话里虚幻的小王子高高在上地抱起在陆地上无法行走的你,而是他愿意舍身救下你,用自身生死换来你继续在海洋中肆意生活的未来。

如果这都不是爱情,还有什么称得上是爱呢?

在这一刻,就连身为海妖的这个身份,在她眼中都变成了对方求不得、不敢爱的最好证明。

她是不会让对方像她一样在等爱追爱的路上心灰意冷的。

她一定会救下他!然后,然后……

和他一起度过发.情.期,以后的每次这段时间,都要和他一起度过。

在抱着这个念头疯狂进食恢复体力的她的脑海中划过了她与那条海妖的未来种种,他危险又不容拒绝的鱼尾捆绑着她进入,他与外表不同的细致照顾、蜷缩起危险的指甲轻柔抚摸她,他缓和一张冰脸抱着他们共同的后代……

但她却忘了在最初的最初,她从未同那条海妖沟通过,在她身处险境不顾一切地向他发出求偶信息,希望得到他的保护的那时。

那条海妖,并没有回应过她。

***

一位娇柔的美丽小姐与一只黑尾的诡魅人鱼靠在一起的画面,邪魅中带着无法描绘的温情,宛如恋侣,又像是捕猎者和猎物。

就在甲板上的人们为那毫无防备地靠近拥有尖牙利爪的人鱼的娇小姐捏了一把汗的同时,

从海里升上来的雌性人鱼也看到了救下自己的他被人类拷上锁链,被一个柔弱无力的人类女性像是牵着奴仆一样牵在手里的画面。

他们怎敢这么对待拯救了她的他?

无边的愤怒操控着她,要对船上那群洋洋得意的家伙们实施报复。

她发出了声音。

那是来自深海,来自海之宠儿,来自人鱼的声音——就算语言无法互通,也会被这如同歌唱爱语的声音无条件蛊惑。

原来在甲板上,注意着黑尾人鱼和他的买家的人们都被心中莫名的鼓噪催动着抬起头,然后一眼就看到了那在海洋中抬起上半身,露出水晶般的鱼尾,仿佛温情脉脉地注视着甲板上的他们的雌性人鱼。

尽管语言不通,他们也无法自抑地升起一种想要靠近的渴望。

她在说什么?靠得再近些,是不是就能听得更清楚了?

望着甲板上的船客们骚动着往危险的船边走去的景象,一些经验丰富的水手和意志力较强的人发现了不对劲,但本该在这个时候下令水手拉回乘客们的船长此时却像是有两个声音在脑海中打架一样痛得在地上瑟瑟发抖,根本顾及不上他人,剩余的水手们拉回一个两个后自己反而被那美丽的非人之声蛊惑,自己翻下了海水,扑通一声如同石头落海再也浮不起来。

丘理士在第一时间就用备好的耳塞堵住了耳朵,又用随身的小刀刺伤了自己的手掌用疼痛保持清醒。做完这些事后他第一时间就去寻找普莱尔.维努斯的身影。

她离那条危险的黑尾“人鱼”那么近,她也是这次声音攻击的中心!通过雌性人鱼的鱼尾认出了对方就是之前在捕捞船的围捕中逃脱的那只,此刻正是归来复仇的丘理士心急如焚。

“离开那条人鱼,普莱尔!”

对方之前救下了那条雌性人鱼,很可能就是雌性人鱼此次返回打算搭救的同伴,普莱尔再在对方身边待着,绝对会更加危险!

原本背对着丘理士的普莱尔似乎听到了他的呼唤,身子一颤,要回头来看丘理士——但她身前的那条黑尾“人鱼”却率先抬起手,遮住了普莱尔的耳朵,也固定住她的小脑袋,让她不能回头来看丘理士,只能浑身软绵地靠在黑尾“人鱼”□□的胸膛上。

丘理士顺手拉住身边一个本打算往海里奔去的贵族,满脸惊骇地看着眼前这奇异的一幕——那条雌性人鱼打算搭救的黑尾“人鱼”,那条被套上奴隶的项圈,被普莱尔买下的海中恶兽,此刻却在满船疯狂的人类中抱住了普莱尔.维努斯,以一种完完全全的保护姿态。

他抬起头,目光所及之处掠过了丘理士,直接射向他们背后的大海,与海洋中那前来营救他的雌性人鱼对上了眼。

然后,咧开了他的嘴角——那绝对不是一种感激的微笑,而是目露凶光的警告,是一种再敢放肆就用尖牙撕碎你的宣言。

丘理士此时已经无法分神去注意那条海中的雌性人鱼面对此情此景心中是何感想,他只知道雌性人鱼蛊惑的歌声断了一瞬,就在这难得的瞬间,一道比雌性人鱼的声音更为洪亮,甚至连表达意思都更加清晰的声音穿透了他们的脑海。

【沉睡】。

以人类的语言说出来的词汇比听不懂的魅惑歌声拥有更明确更高级别的指令。

于是那些刚翻上栏杆,张牙舞爪要向海中的美人奔去的人如同断了线的风筝般坠入大海;在甲板上殴打撕扯在一起的家伙们以那种仿佛被脐带缠绕在一起的滑稽姿势一齐噗通一下倒在地上;原本还因为听到人鱼的歌声而陷入“狂欢”的船上一下子安静的如同飘荡了百年的幽灵号。

就连丘理士,也能放开手,任由刚才不管他怎么阻止都打算跳海的贵族断了线的木偶一般面朝地砸在甲板上,然后,颤颤巍巍的,拔出小刀,再给自己的掌心来上一下。

他这样的举动引起了那条黑尾“人鱼”短暂的注意,注意到是他——是普莱尔小姐的未婚夫后,黑尾“人鱼”的脸上很人性化地露出了一种显而易见的嫌恶,但他此刻并没有把太多精力放在丘理士身上。

丘理士注意到,黑尾“人鱼”看向海面,看向那条前来拯救他的雌性人鱼,用着海族的语言说了什么。

紧接着,那条几乎让他们灭船的雌性人鱼发出了一声凄厉的悲号,一甩尾巴潜入了深海。

等到海面归于平静的时候,丘理士满身冷汗地踉踉跄跄着往普莱尔和黑尾“人鱼”的方向走去,在一地横躺如尸体的人群中,丘理士是唯一站立着的人类。

“你不和你的伙伴一起离开吗?”丘理士靠着疼痛站在了黑尾“人鱼”的面前,很快速地打量了一番靠在黑尾“人鱼”怀中的普莱尔.维努斯,并没有受到什么伤害的模样。

对于经历了刚才的一切,此刻却依然大胆地站在自己面前的人类,就连黑尾“人鱼”都露出了有点惊讶的神情。

但不管怎么样,终究只是个人类罢了。

而且还是一个他十分讨厌的人类——丘理士打量着他怀中的普莱尔小姐的视线他都注意到了,他也知道对方是普莱尔小姐的未婚夫,就是人类口中能一起度过发.情.期的对象的意思。

而现在,对方是来和他抢普莱尔小姐的。

所有物被人觊觎的不爽让海妖收紧了自己的手臂,身为人类的普莱尔小姐温暖的小小一只,似乎能被他镶嵌在胸膛里带去海洋里的任何地方,只要有她相伴,不管再幽深黑暗的海底,他的心脏只会感到温暖的悸动。

他忽然想要改变思路了——既然现在已经发展成了这样的事态,为什么他不直接杀掉面前这个碍眼的人类,然后抱着他的普莱尔小姐离开这艘船只,一起去往只有他们二人的地方呢?

就算普莱尔无法在水下呼吸也没关系,大海如此辽阔,不被人类发现踏足的无人岛也那么多,他可以把普莱尔放在只有他知道的岛屿上,就像把她放进一个温暖的鱼缸,然后一直欣赏着永远只属于他一个的普莱尔小姐美丽的模样。

就这么做吧——

杀掉他!

丘理士的手已经触到了燧发□□,只要他能在对方反应过来之前命中他的眼睛;

海妖咧开嘴角,鱼尾看似自在地轻轻在甲板上拍打一下,只要一瞬他就能冲到那个碍眼的人类男性的面前,用指甲捅穿他的头颅。

气氛已到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时候。

普莱尔小姐懒洋洋地在海妖的胸膛上蹭了蹭——就像被叫醒时不满地蹭了蹭被褥似的。

这一位,丘理士和海妖都认为是遭受了雌性人鱼的声波攻击而晕睡过去的娇弱的人类女性,小小地打了个哈欠——真就像是被他们的话语吵醒了一样,也像是全程目睹了一场让她无感的戏剧而感到无聊哈欠。

因为太过惊讶,两个男性同时叫了出来。

丘理士:“主……”

“普莱尔……?”海妖笨拙地学着人类的腔调,叫着她的名字。

被他温柔地唤出名字的她,自他胸前抬起头时目光如朝日般闪耀,望着他微微一笑。

让他的心都悸动一下。

然后,他庞大又充满力量的身躯就在她面前软绵绵地倒了下去。在即将砸到她之前,就被普莱尔小姐伸手一推,同在场的其他不被他放在眼里的卑劣人类一样,像条鱼干一样倒在了甲板上。

为什么?

海妖看到普莱尔小姐美丽纤弱的手指间拿着一个有着又长又尖的针状嘴部的圆筒状物,那是刚才船长交给她的什么叫“针筒”的东西,放了强效的动物用镇静剂,让她好歹留着保护自己……他们都没有想到,普莱尔这么快就用上了这东西。

那个讨人厌的人类男性问出了他想知道的问题。

“普莱尔小姐……您之前没有被影响到吗?”

不管是雌性人鱼的歌声,还是近在咫尺的海妖的沉睡咒语,都没有影响到你吗?

普莱尔的回应是一巴掌甩上丘理士的脸,在倒在地上的海妖脸上慢半拍的要露出一个嘲笑的时候,又一脚踩在了那张她不久之前还赞美过的非人俊颜之上。

“你可真是太让我失望了。”不知道是对着谁说的话语,却让在场仅剩的两个男性心脏都一齐揪了起来。

在好像做错事被指责的小孩子般愧疚地低下头的丘理士和被自己踩在脚下的黑尾“人鱼”之中,普莱尔.维努斯竟是这条船上唯一直立的人。

望着满船的狼藉,不知生死的众人,自责的下属和现在还在用冒犯目光注视着自己的非人之物。

普莱尔.维努斯说。

“我从没有这么生气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