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第9章

月亮高悬在天际散发着惨白的光芒,将海里那具赤果的尸体漂染成墓碑般的土灰,一位酒醉后来到甲板边打算放水的水手看到了这一幕,不敢置信地揉了揉眼睛。

在视野短暂的变黑的那一瞬间,水手听到了船体上有轻微的响动,混杂着轻微的水身,有什么东西湿漉漉地往他的方向攀爬。

在水手再次睁开眼的时候,他没有再看到那具惨白的尸体。

一种求生的本能让水手将注意力从海面上转移到自己的身后,一朵乌云刚好从他的头顶飘过,一人直立在没有月光照耀的甲板之上,只有身上的服饰闪烁着细微的珠光,看上去是个年轻的贵族。

响起船长的耳提面命,水手第一时间低头问好,他立刻注意到了耳边淅淅沥沥的滴水声,仔细一瞧,那位年轻贵族居然浑身湿透!难道刚才他听到的声音就是这位落水的年轻贵族辛辛苦苦爬上船的声响吗?

酒精和趋炎附势的双管作用下,水手竟然忘记了老水手们一代一代传下来的教诲,迷迷糊糊地靠近那在乌云离去的月光下逐渐显露出真面目的人……

天呐,这位贵族老爷可真是有一张漂亮得不似人类的脸庞啊。

水手像是被蛊惑了,身体先于意识地献殷勤问:“我能帮上您什么吗?”

“保持安静。”

“永远。”

披着从那位落水的贵族身上扒下来的衣服的海妖,漠然地注视着刚才那场凶案唯一的目击证人,在听到自己的话语之后,纵身投入大海,被冰冷的海水吞噬了踪影。

普莱尔小姐的房间就在他的身后,那位水手喝高了头,来到了他不该来的地方,打扰了他不该打扰的人。

海妖抖了抖身上的衣服,他并不喜欢湿衣服贴在身上的感觉,也不觉得这种布料有什么存在的必要性。

只是……海妖注视着自己被斗篷式外套遮掩住的黑色鱼尾。

他并不希望普莱尔在见到自己的第一眼就惊声尖叫起来,就像那些因为吵到他而被他拖到海里淹死的人类。

虽然……回忆起白日里普莱尔小姐看到他时眼睛生辉的模样,海妖有些不自在地想,也许她不是那么胆小的家伙。

抱着不知名的期待,海妖敲响了普莱尔小姐的房门。

一下,两下,三下。

没有人回应。

蓝得近乎深黑的眼睛盯着折扇不解风情的门,仿佛看着某个不解风情的人,野兽般尖锐的瞳孔微微紧缩。

海妖在那一刻想过,干脆破门而入好了。但是不知名的期待还是拉回了他的理智。

将鳍耳贴在门上,房间里没有人类呼吸的声音。原来普莱尔小姐还没有回来。

不知是该松口气,还是该感到愤怒。海妖伫立在那扇他能轻轻松松用指甲划破的门前,像是面对着此生最艰巨的难题。

船上人声鼎沸,只有眼前这间屋子里,她的气息最为浓厚。

最终,海妖决定像一个优秀的猎手那样,再度拾起自己为数不多的耐心,埋伏在猎物的巢穴里等她归来。

他并没有选择破门而入,不是不可以,只是不想做。那扇门在海妖眼中比一片柔软的海带坚硬不上多少。

但这样脆弱的东西,却是普莱尔小姐保护自己的房(壳)子。

海妖甚至能想到,发现自己的房(壳)子被破坏的普莱尔小姐,会多么脆弱且奔溃地哭起来,和那些失去自己巢穴的小鱼们一样,甚至马上就要沦为捕猎者的口粮。

自己可真是个“温柔”的猎人啊。

海妖那张处处体现着非人类式的俊美感的面容上,露出了一个只会让人不寒而栗的恐怖笑容。

再度从海中绕到另一侧的船体,从普莱尔小姐房间窗户突入的海妖,这位“温柔”且“耐心”的猎人,在几乎变态地一边嗅闻着房间里残存的人类少女的气息,一边将房间里的东西认了个遍,似乎在脑海里模拟了一遍普莱尔小姐平日里的行动轨迹之后。

就在再次听到那个让他魂牵梦萦的声音之时,十分迅捷且熟练地,像在海中蹲守猎物躲在礁石后一样,将自己隐藏在房间里那张大床的床底。

***

她进来了。

步履轻盈地仿佛踩在云端,身上带着一点微醺的苹果酒的芬芳。

她回到房间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取下了头发上的宝石头饰,按压着头皮,双手将柔软蓬松的黑发轻柔地顺开,嘴里发出一声闲适的呢喃,像是被顺毛后满足地眯起眼打呼噜的猫咪。

完全没有注意到有一只海妖正躲藏在她的床底,视野所见就是她褪下鞋履后更显不盈一握的白皙脚踝。那贪婪的湿漉漉的目光就顺着脚踝一点一点地往上攀爬——直到被床板遮挡,海妖也没能看到普莱尔小姐面上的神情。

但他听到普莱尔小姐发出疑惑的一声。纤细的小腿交错迈动,让海妖恍惚间竟有了一种那是一条雪白的鱼尾在洋流中摇曳的幻视。

注意到了普莱尔小姐目标方向,海妖的呼吸都屏住了——与之前小心翼翼掩藏声息的感觉不同,这一瞬,他有种心脏都被人揪紧,大脑也为之一振,甚至连身体都忘了最本能的呼吸的紧张。

普莱尔小姐看向她房间里的那扇窗,海妖正是从那里爬进她小小的屋。

普莱尔小姐抬起手指,小心翼翼地触碰墙壁上海妖留下的湿痕,那里曾摇曳过他的鱼尾,摩擦过他的鳞片。

海妖目光不错地将普莱尔小姐的一举一动尽收眼底,鱼尾都因为不明的兴奋微微蜷缩,差点忍不住拍打起地板来。

明明她触碰的是冰冷的墙壁,海妖却觉得她是在亲吻他的尾。

她绝对发现他了。

那位普莱尔小姐,

那位,渴求着自己的人类女人。

她现在在想什么?她接下来打算怎么做?她是否,如白日一般欣喜着他的到来?

海妖再也忍不住了,他几乎立刻就要冲出这阴暗憋屈的床底,出现在普莱尔小姐的面前,向她展示自己强健的鱼尾和海洋顶尖捕猎者的气魄。

然后马上——

如果她欣喜自己的到来,就满足她对自己的渴求。

如果她像是一般人类一样尖叫恐惧起来……

海妖也会让她“真心”期待起为他繁衍子嗣的未来的。

这么想着的海妖,已经迫不及待,跃跃欲试地如同从床底蔓延出来的黑暗一般,向着普莱尔小姐的方向伸出一只手。

再近一些,再近一些……

马上就要握住那似乎是因为惊吓,从窗边开始慢慢倒退到床边的普莱尔小姐的脚腕了。

终于,能触碰到她了。

海妖的眼瞳都因为情绪的高涨而变得锋芒毕露,逐渐暴露出捕猎者贪婪可怖的真面目,若是有人能见到他的这一面,一定不会再怀疑眼前这个和人鱼极其相似的野兽正是传闻中残忍的海妖。

那是再美丽的皮囊都无法遮掩的危险。

但是,在即将被海妖抓住脚踝,拖向深渊的那一刻,普莱尔小姐轻盈地转圈回身,层层叠叠的裙摆甚至撩到了海妖还带着海水粘湿的手臂。

伸出去的手好像触到了什么十分柔软,极其轻盈,格外温暖的事物。

海妖愣了一会儿,直到头顶并不十分结实的床板发出轻微的吱嘎声,甚至似乎微微压低,更加靠近他的头顶时。

听到上方传来的一声小小的哈欠声,就像一个五彩斑斓的泡泡在海妖心中啵得一下崩开,海妖的思绪都被染上了缤纷。

就在刚刚,普莱尔小姐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床铺上——她甚至完全没有注意到床底下的小动静,在上床的时候还踩到了海妖伸出去的手。

在一瞬间,将自己脆弱的脚踝,踏在了一只海洋里最危险的猛兽的掌心,几乎只差那么一点儿,海妖指甲里的神经毒素就能麻痹她的全身,给她的身体造成不可逆的损害。

但等到海妖后知后觉,颤抖着将手心聚拢缩回床底的时候,掌心里那陌生的温度仍然时刻提醒着他刚才的那一幕。

而仿佛全然不知床底下发生的一切,惬意地在床板上翻了个身的普莱尔小姐又懒懒地打了个哈欠,挪了挪身子,找到自己喜欢的角度后,就维持着这个姿势合上了双眼。

海妖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无形的海藻束缚,又或者被巨大又甜蜜的石头压住而动弹不得,只能呆呆地盯着黑漆漆的床底板,后知后觉地想到——

普莱尔小姐现在的位子,刚好在他的正上方。

她的呼吸声清晰地响在他的耳畔。

就好像她此时是睡在海妖冰凉的身躯之上。

脑子里想的掳人计划像被一键删除,意想中那些想对娇柔的人类姑娘做的荒唐事情却似乎都被那轻盈的一脚轻松踏碎。

这是十分不可思议的事情。

一直烦扰着海妖的情.热似乎都融化在了她细微的吐息之中,明明潜入进来时脑子里想了许多过分的事情,此时却只因为躺在她的床下就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满足。

等到海妖因为长时间离水而鳞片发干,皮肤皲裂,呼吸逐渐困难之时,这条差点在床底下阴干成海妖干的丢脸猎手才趁着清晨的第一抹晨煦,沿着自己的来路——普莱尔小姐房间的那扇圆圆的窗户,噗通一声坠入海中。

狼狈得就像个不会水的旱鸭子。

逃出去的时候,就算是海妖也没有帮普莱尔小姐再次锁好窗的余裕了。

于是微咸的海风吹拂过床上人闭着双眼的安详面容,用最新鲜的气流吻过她合起眼时显得尤为纤长浓密的睫毛。

普莱尔小姐抬起一只手挡了挡作乱的海风。

她依然闭着眼,像是仍在梦中。

“鱼的味道,好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