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第4章

虽然初见面的场景并不怎么愉快,但是梅曼先生最终还是允许由齐勒来担任伺候昏迷大公的近侍一职了。

白日领着齐勒去见大公的那位高级侍从惊讶地看着他全须全尾地归来,次日便心情复杂却暗含钦佩地告诉齐勒梅曼先生的这一决定。

“梅曼?”齐勒疑惑。

“正是你在大公寝室见到的,那位深受大公宠爱者。”高级侍从的话讲得很含蓄。

齐勒翻译得很直白:哦,是那个装模作样的海妖啊。

齐勒笑了:“这听上去也太像个人鱼的名字了。”

Merman,既是传说里的人鱼之名,也是对善泳者的一种赞美之称。

高级侍从:“瞧你说的,梅曼先生不正是一条人鱼吗?不过在大公以外的人前,梅曼先生不喜欢暴露自己的鱼尾,也不喜欢别人在意和谈论自己的异族身份,以后你在大公身边总会见到他的,可不要触了他的眉头——不过你毕竟是个混血,可能和他更相处得来吧。”

‘没有人能和海妖好好相处的,而且我混的是精灵血又不是海妖的冷血。’齐勒在心底吐槽,也许还带了一种‘原来普通人类是分不出海妖和人鱼的区别的’微妙感叹。

不过对于那些生活在海洋中的生物,地上来自东方与西方,甚至包括糅杂了一半人类之血的红眼睛混血们,在他们眼中应该也是如人类看海妖人鱼之分般难以辨别吧。

这是因为对方根本不在自己基因传承的正常繁衍对象之中,所以审美观念中也没有加入对方的位置才造成的一种高傲的漫不经心——这是极为正常的一件事。

跨越神明定制下来的种族界限而繁衍的家伙才是异常,所以他们的后代才会背负上红眼睛的诅咒。

——不过,似乎在人类中,这样的异常者尤为多。

人类喜爱精灵的俊美外表和魔法天赋,喜爱兽人族的健硕体格和豁达爽朗,喜爱人鱼的神秘故事和魔性歌声,甚至喜爱魔族的花言巧语和黑暗魅力。

所以,也只有混了一半人类血液的混血尤为得多。

虽然其中十有八九,最后都变成了被抛弃自生自灭的孤儿。

这就是人类。

只是因为喜爱,就变得贪婪;

因为变得贪婪,就开始想要;

为了得到想要的,就掀起战争、实施掠夺。

普莱尔.维努斯大公或许正是其中的一员。

***

在最初的最初,神明似乎并不偏爱人类这个种族。

神赐给人鱼海妖以无垠之海;神赐精灵以智慧之森;神赐兽人以丰沃大地;神赐龙族以不灭之躯,神赐矮人以技艺天赋……

神赐给人类的,只有可笑的,过于强大的繁衍能力。

最初有关“红眼睛”的传说是,那些被异族虏获当作生育机器的人类女人们临死前哭红的双眼,烙印在了她们的子孙后代的身躯与灵魂之上,那是她们对侵占自己领土、践踏自己尊严、迫害自己亲故姓名的异族的血海深仇——

但这样的故事,要是放到这个已经由人类撑起大局的时代来讲,可能会显得太像某个在人类领地不得志的“某位异族人”自己写的意淫小说。

龙族隐没踪迹,海族因繁衍问题濒危,精灵过了千百年却依旧没有任何长进,徒有强健身躯的兽人成为供人类取乐的斗兽场的最爱,从来都只能依附他人贡献自己的巧手的矮人十分聪明地选择了在这个时代依附上了人类。

虽然从古至今,红色的眼睛都没有变过,但或许,它注视的对象已经风水轮流转了。

不过身为这些“红眼睛”中的一员,作为优势的那方是异族还是人类对齐勒而言没有任何区别。

就如同身为他刺杀对象的普莱尔.维努斯大公,是好人还是坏人,是男人还是女人,是人类还是“异族”,对齐勒来说,真的都没有大多区别。

***

齐勒在某一瞬间有点分不清梅曼凝望着维努斯大公的那双眼眸中透露出的深深的渴望,究竟是雄性对雌性的繁衍欲望,还是海妖对人类的吞食欲望,又或许,这两种欲望交织杂糅,不可割舍,所以才形成了维努斯大公与海妖梅曼目前这样的关系。

梅曼果然如那位高级侍从而言,不喜欢在人前暴露出自己的鱼尾。要不是齐勒见多识广,可能一开始还不能立刻认出这是条海妖。

不过齐勒敢保证海妖的尾巴没什么好看的,比起人鱼时常用贝壳擦亮鳞片,用珍珠和珊瑚点缀的水晶般的鱼尾,海妖就不修边幅太多了,颜色多以海洋系深色为主,尾巴上还往往带着战斗中遗留的伤疤。那样的尾巴不是能用来观赏的,只存在它绞杀对方或被对方剖开两种结果。

总是把自己尾巴藏起来的梅曼先生,除非是离水太久,必须回他自己住处的海水池子里泡一下,其他时候都会保持着人身双腿的模样守在维努斯大公的床伴——不过就算做到这种地步,他看上去也非人感十足。像是一个靠在睡梦少女床头的带着海腥味的噩梦。

海妖茂密的长发宛如海藻蜿蜒,给人一种错觉的柔软感。但这样的发丝甚至连鲨鱼的牙齿都无法咬断,极韧极密。

因此也有心灵手巧的人类将其制作成护心甲,以“人鱼纱”这样过于浪漫的字眼称呼这来源残酷的原材料——听上去就像是勤劳漂亮的小人鱼在深海用着水晶做的纺织机制造而成的。

但实际上好吃懒做的人鱼并不纺织,它们只爱打扮自己;而要让一个海妖贡献出他的“人鱼纱”,就要将他的整头头发连着头皮一并剥下,还得注意保持面皮完整,好拿去卖给分不清人鱼海妖区别的贵族老爷们做床前灯的装饰品,实在是一项技术难度极高的活。

不过回报也大,只要有钱,谁不愿意拼一拼呢?

替梅曼将他“太长以致于挡住看大公视线”的长发挽起来的齐勒有些依依不舍地把那“真.流动的黄金”从自己手中放开。

梅曼抬起手,苍白的腕从有些宽大的宫廷袖中露出,乌黑尖利的指甲下一秒就移到了刚刚齐勒触碰的地方。

齐勒只看了一眼就移开了视线。

要是刚才他躲得再晚点,也许就会被对方指甲里藏着的毒素麻痹在地,更危险的可能是身体机能被破坏进入不能自理阶段。

半精灵况且如此,脆弱的人类怕是沾上一点儿都会失去他们宝贵的生命吧。

但显然,喜欢凶残野猫的维努斯大公并没有夺去这头凶兽的爪牙——这位海妖先生的指甲依旧保留着一位优秀的捕猎者该有的风采,微长,尖利,乌黑的指甲颜色并非出自某种贵族乐趣的装点,纯粹是他自身的毒素堆积在指尖形成。

这也让梅曼那双蓝如深海的眼睛扫过齐勒时,让这个成天想着金银财宝的半精灵重新打起精神,并庆幸自己刚才没有真的去薅一根“人鱼纱”试试看海妖发际线的□□度。

“我怎么样都好,你去看看她,刚刚她的眉间皱了皱,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梅曼命令催促道。

齐勒:我保证没有,先生,大公她依旧睡得香甜。

哪怕有,那应该只是一个像素点的错误纠缠。

但避免关心则乱的海妖挥舞他那双危险的爪子,齐勒还是很听话地当一个工具人,在梅曼错眼不眨的注视下,遵循着梅曼的心意,替有着这样一双无法拥抱爱人之手的他触碰他的大公。

半精灵的手指修长,那是一双适合拉弓更适合弹奏竖琴的手。指甲修剪成圆润不会伤人的弧度,轻轻撩起维努斯大公的额发搭上她的额头时,简直像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男孩子趁着女孩子睡着轻抚她的头发,极尽少年温柔。

梅曼忽然黑着脸喊了一声:“不许碰她!”

齐勒露出一个无辜的表情,就见梅曼扔来一块绸缎手帕,让齐勒隔着这层手帕触摸大公。

齐勒就这样隔着一层形式多于实际意义的手帕触碰了维努斯大公的脑门:“不烫不凉,大公没事。”还下意识轻轻拍了拍,像是安慰生病小孩似的摸了摸那位十分高贵的女大公的脑袋。

海妖梅曼的脸色看上去更加不好了:“废物!”

齐勒:“……”

要不是想着我的巨额悬赏金老子早就甩手不干了!

齐勒:“我是废物~”

梅曼:总感觉更生气了是怎么回事。

***

尽管在照顾大公的过程中,总是会被梅曼以各种奇葩理由刁难,附赠全程眼刀护航,加上海妖声音精神攻击,但齐勒依然以他高尚的刺客职业操守坚持了下来,并逐渐地对照顾大公的事迅速上手了起来。

在这样的努力之后,似乎连紧张兮兮护着大公跟护食一样的梅曼都有些松懈精神了。在他不得不离开维纳斯大公身边时,他会特意叮嘱齐勒守在大公身边。

在第一次独自与维纳斯大公相处的时候,齐勒在脑海中想了三次是否该趁现在杀死大公再立刻逃跑。

望着维努斯大公无知无觉的睡颜,齐勒的脑海里已经开始幻想她停止呼吸后的模样了。

但最后,齐勒还是恭顺地跪坐在大公身边,在她的床榻边安静地等候着,似乎是一条等待着主人醒来的忠犬。

梅曼回来的很快。

这一次他没有喊齐勒废物,甚至心情很好地松口,答应让其他侍从也跟着齐勒,在自己不在的期间一起守护大公。

等等梅曼离开大公身边的时间越来越长,回来时的脸色看上去也越来越不好了的时候,齐勒知道,自己的机会现在才开始到来。

“齐勒。”

同事的呼声打断了齐勒的思路。

“大公的药来了,你来喂吧。”

于是那碗带着异香的冰凉液体被小心翼翼地递到了齐勒的掌心里,没有杂质的水晶制成的碗是能最大限度保留魔药功效的容器,液体是浅粉色的,让人联想到晚霞漫天时倒映在海面上的景色。

尽管不是不信任齐勒的细心,但因为这碗液体的贵重,同事还是忍不住道:“你小心着些,别洒了,这可是……”

“很贵的。”齐勒答,“我知道。”

海妖从头到脚都是宝,头发可以做护心甲,油脂点燃的蜡烛可以百年不灭……

血液更是难以觅得的稀世补药。

效果大概是顶级红瓶回HP和蓝瓶回MP加起来的综合。

那位来自深海的骇人野兽宽大的宫廷袖下边,是一道叠着一道,甚至连海妖的恢复能力都没能即时去除掉的刀割痕迹。

玩刀的齐勒只一眼就能看出来那是什么刀刃划出来的,下手多重割得多深,大概流了多少血,以及,究竟是谁下的手。

齐勒敛眉注视着被搀扶着靠在同事身上方便被喂食的普莱尔.维努斯大公。

貌若少女的她黑色长发蜿蜒在床铺之上,像是某种奇特的阵法符文,又或是一张用于捕捉猎物的过于美丽的网。

尽管处在昏迷状态,但她依旧保留了原始的吮吸本能。一旦闻到“食物”的香气,嘴唇被贴上冰凉的触感,就会自觉地启开唇,顺着齐勒的动作,将那碗由海妖心甘情愿送上的血液吞咽进喉咙。

无需咀嚼就带着诱人的芳香,足以产生饱腹感的丰盈魔力——这样珍贵的海妖的血,是大公的药,也是大公的饭。

“吃饱”后,维努斯大公原本还有些苍白的肌肤上浮出一层蔷薇色的红粉,没什么血色的唇也因为沾染了海妖之血,像是被精心涂上了一点淡色的口蜜,整个人都明艳了起来。

嗯,让齐勒想到那些吃完倒霉的路过旅行者后就会开得更加妖艳的食人花。

为这贪吃又贪婪的女大公擦去嘴角残余的佳酿,齐勒同他的同事一起将这位柔软又危险的尊贵之人送到换了崭新被褥的床上。

普莱尔.维努斯大公躺在暗红色的床铺中,看上去像是躺在一汪凝固或将流动的鲜血之中。

看着这样的大公,齐勒轻声道:“愿您好眠。”

——然后永远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