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初升。
第一缕朝霞唰地穿入梧桐树屋的窗口,恰到好处地落在凤南歌浓密的睫毛之上。那睫毛颤了颤,眼皮睁开,露出一对金色的凤凰眼瞳。
记忆里最后的部分是在沙滩上,幕天席地,倚在衍羲和身边不受控制地睡着了,没想到一觉醒来,身下却并非潮湿的沙滩,而是她房间外客厅的贵妃榻。
没错,是客厅,不是她自己的房间。
她仔细想了下,衍羲和每次进她房间都会先敲门,这次一定是因为她在睡着,衍羲和不好直接闯进去,才把她放在了客厅。
凤南歌嘴角翘着,从榻上坐起身,按住隐隐作痛的额头。
昨夜其实并非是毫无防备的在衍羲和身边沉沉睡去——随着时间的流逝,凤凰真力缓缓复原,于经脉中源源不断地流淌,至少已经恢复了两成。
这也就意味着,如果衍羲和昨夜真的趁她睡着后动手动脚,凤族自我防御的本能会迅速将她唤醒。
能一觉睡到天明,说明衍羲和还真是个正人君子,只把她带回梧桐树屋,并未逾越任何雷池。
凤南歌没有赖床的习惯。
哪怕前夜睡得极晚,她依旧起得准时。
起身沐浴,然后吐纳修炼,就在最后一口浊气被吐纳出去的瞬间,水镜突然哗哗响起。
凤南歌登时心中一紧。
就算远离凤族仙山,她的日程也依旧遵守着凤族的规矩,能如此精准地卡着修炼结束的时间点给他打来水镜,只可能是来自凤族的传唤。
果不其然,甫一打开水镜,内里传来凤族老族长凤飞白的声音。
“凤南歌。”
凤南歌收敛心神,规规矩矩道:“老族长。”
老族长虽已退位,眉目间的严肃却半分不减,视线在她鼻息处短暂停留。
在确认凤南歌气息调和,并未耽搁修炼后,老族长满意地捋了把胡须,自以为慈祥地问她:“天地灵气吸纳得如何?”
凤南歌:“回老族长的话,已恢复两成有余,一切尽在计划之中。”
说这句话的时候凤南歌其实是有点心虚的,手指在水镜看不到的地方绞着,生怕被老族长看出她才熬了个大夜,现在多多少少有点头疼。
好在她毕竟是老族长看大的孩子,基本的信任是在的,老族长并未仔细深究。
老族长:“你是凤族的大小姐,是凤族全族振兴的希望,凤族竭尽心血将大小姐培育至今,大小姐定要日日铭记在心,切莫辜负凤族对大小姐的恩情。大到诸如涅槃一类的大事,小到每日修行这等小事,无论你在做什么,都应该……”
又来了,又是这套耳朵起茧的大道理。
离开凤族仙山之前,凤南歌几乎每天都要被迫洗耳恭听一次,那时还不觉得有多难捱,结果这才耳根清净几日,再听到的时候,心里居然滋生出无数烦躁的情绪。
老族长循循善诱地讲了多久,凤南歌就面无表情地挠抠了多久的手背,她指甲不长,却也足够将手背挠得鲜血淋漓,好在凤族的愈合速度本就比其他灵兽快些,在老族长终于肯结束演讲的时候,她手上第一道伤口已经完全愈合了。
等到老族长话音落下,凤南歌乖顺道:“老族长教育得是。”
见她油盐全进,老族长持长辈姿态点点头,道:“今日找你呢,是有一件事:分家的一只凤凰,叫凤幼萱的,求到我们宗家来,说要问你的传音印记。本来嘛,分家的这种无礼要求,我不该答应,但是看在你与她曾师出同门的份上,我便应了这事。来,把这传音印记拿好,等空了、不耽误修炼的时候,你问问她找你有什么事情。”
关上老族长的水镜,凤南歌闭了闭眼睛。
现在最优先该做的是处理分家师姐凤幼萱的事情,无论老族长给她带来多少的烦躁情绪,她都应该先暂时放到一边冷处理,毕竟父王说过,自己的情绪是最没用的东西。
凤南歌深吸气,调整心态,点开水镜,联络凤幼萱。
“师姐。”凤南歌叫她。
水镜上的凤幼萱柳眉微颦,听到这个称呼后,嘴角才勾起来一点:“听到这句师姐,我才放下心来,原来你还没有忘记我们的同门之谊。”
凤南歌低声解释:“在你入地府工作之后,母上有一次查我的水镜通讯,认为你……嗯……所以把你的传音印记摘掉了,我没能阻拦,抱歉。”
凤幼萱苦笑:“我知道了。是这样,我今日休沐,受人之托,想见你一面,你在哪里?”
三清山脚。
魂灯现世,凤幼萱身形缓缓凝成实体。
凤南歌已在沙滩上等着了,见状恭敬作揖:“师姐好久不见。”
凤幼萱回礼:“确实好久不见了,师妹。”
凤幼萱自学府毕业迄今已过百年,昔年同门情谊早已在水镜上的传音印记被消除的瞬间消磨殆尽,仅剩下仙宴上的点头之交。
上头没人的日子不好混——这是凤幼萱摸爬滚打百年得出的结论,这次主动请缨过来,也是多少动了与凤南歌重修热络的心思,她记得自家师妹是个很正的人,只要摆出的态度足够诚恳,那人总会接纳她成为身边人。
只不过在落脚的瞬间,她就被凤南歌打了个下马威。
——此处残留着皎珏的仙气。
皎珏是谁?皎珏是仙界最炽手可热的单身公务员,长得帅性格好家世一流,不知被多少双眼睛虎视眈眈地盯着看。
可这人却偏偏是个柳下惠,劝走了所有媒婆,只说在等人。
而现在,皎珏的残余的气息就在这里,笼着眼前的凤南歌,这代表了什么?代表了凤南歌在宣示对皎珏的主权!
凤幼萱看着凤南歌的脸,一下子觉得她面目可憎了起来。
谁还说她正气凛然?分明是心机深沉!
见她不说话,凤南歌的眉头颦起一个小小的褶皱,问她:“师姐是有要事在身?”眉眼诚恳,要不是皎珏气息尚在,她几乎要被凤南歌精湛的演技蒙骗过去了。
“我……”凤幼萱胡乱点了下头,“嗯。”
凤南歌:“那我们就跳过寒暄,开门见山罢。师姐在水镜中言,此番过来,是受人之托见我一面,我可否问上一问,师姐是受了何人所托?”
凤幼萱摸出个手指大小的细瓷瓶,递给凤南歌:“是孟婆姨娘,让我把这个给你带来。”
世家子弟就是好,就连孟婆出了新品,也要想着给她带一份。
凤南歌毫不设防,拧开盖子,嗅了嗅味道,眉间露出一丝讶然。
凤南歌:“这是——”
凤幼萱:“孟婆汤。”
啊。
凤南歌了然。
孟婆汤不过一口有余,尚不足矣忘却前尘,却足够忘掉一件近期的事情。
原来那日的失态并未瞒住任何人,被通透的孟婆姨娘尽收眼底,孟婆姨娘猜出了她未曾说出口的小心思,于是托人将这后悔药交到她手里。
“替我……”凤南歌的声音有点哑,“……替我谢过孟婆姨娘。”
凤幼萱摇头:“我只是个跑腿的,师妹要谢,不如亲口感谢,也省得我在中间传话,出了什么偏差。”
凤南歌:“?”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这位师姐似乎与她记忆中的温柔模样不大一样了,不知是在百年之中发生了何种事情,才让她性情大变。
凤南歌想再试着拉近一下关系:“师姐接下来有何安排?若是得空,同去海中月用些便饭如何?不会耽搁太久。”
凤幼萱还是摇头:“不了,难得休沐,我还是先走了,不打扰你清修。”
仔细想想也是,无论是分家还是宗家,只要是凤族的人,定有一份详尽的日程表,精确到每个时辰,师姐之后也许另有安排,能挤时间跑这一趟,她已足够感激。
想到这里,凤南歌不再挽留,收起孟婆汤,拱手作别。
凤幼萱召出魂灯坐骑,却并未急着离开,目露犹豫。
凤南歌:“师姐?”
凤幼萱咬紧下唇,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问她:“……师妹近日可曾见过皎珏皎公子?”
见过,当然见过,不但见到了皎珏,还撞破了他泣泪成珠。
凤南歌摸了摸鼻子:“涅槃后见过几次,只不过玉——皎公子行踪不定,师姐若是想找皎公子,我去海中月问问小舅?”
“还是不了,”凤幼萱自嘲地笑了下,“这便走了,来日再聚。”
凤南歌:“?”
送走凤幼萱,凤南歌在沙滩上站了会儿,多少有点茫然。
她给师姐足足留了半个时辰的时间,然而凤幼萱来去如风,并未过多逗留,于是这段时间就空出来了。
时辰还早,书院尚未放课,梧桐树又太远。
正犹豫着接下来做些什么,只听身后有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大姐姐,”是孩童的声音,“大姐姐你在这里站了这么久,有没有看到过一个漂亮哥哥。”
凤南歌回身。
眼前是个全然陌生的男孩,仰着小脸看她,一手攥着刻刀,一手攥着坑坑洼洼的贝壳。
凤南歌:“漂亮哥哥?什么样子的漂亮哥哥?”
男孩比了一下:“高高的漂亮哥哥,很亲切,很温柔,穿着白白的衣服。”
凤南歌心中已经有一个想法了,不过还是问他:“你是在哪里走失的?”
男孩说:“就在这里。刚刚他在教我雕刻,结果教到一半,人突然不见了,我跑遍了沙滩,也没找到人。”
凤南歌眯起眼睛。
亲和温柔的仙人哥哥,一身白衣,教孩提雕刻,除了玉公子还能是谁,不过她还有一件事想问。
凤南歌:“那他是什么时候消失不见的?”
男孩想了想:“嗯——大概一盏茶?”
一盏茶的时间,刚好够她与凤幼萱见面与道别。
凤南歌懂了。
除非距离极近,否则内息尚未恢复的凤南歌无法察觉其他仙人的气息,而凤幼萱却是全盛的状态,自然能嗅出玉公子残留的气息。
凤南歌为人正直,却也不意味着她对旁人未能说出口的隐喻一无所觉。
——所以凤幼萱的反应才会那么奇怪。
我没有彰显主权。凤南歌苦笑。是玉公子在躲着我才对。
“我没有看到你的仙人哥哥,”凤南歌认认真真地对男孩说,“但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也可以教你雕刻。贝壳是罢,你想雕什么?”
男孩斟酌片刻,下定决心道:“我想雕一枚种子,然后把它种下来,等它长出世界上最美丽的花朵后摘下来,送给我的心上人。”
孩童的愿望最为赤诚,凤南歌勾起嘴角,点头称好,余光瞥到波光粼粼的海平面尽头似有鱼尾一闪而过。
那不是鱼尾,而是被海带裹满身体的死尸。
潮涨又落,将死尸缓缓冲进礁石之间的缝隙。
死尸肚子破了个大洞,肠子已经流光了,深深凹陷进去,散发出阵阵极为难闻的恶臭,白色的蛆虫蠕动着钻进钻出,啪嗒一下,掉到沙滩上,身体扭曲成团。
乌云飘过来,遮住头顶烈日。
死尸倏然撑开眼皮。
浑浊的眼球转了转,数只苍蝇从死尸眼角唰地飞出来,绕着尸体营营打转,死尸的喉咙里发出难听的咯咯声响,四肢抽搐,满是尸斑的手臂抵住礁石,摇摇晃晃地撑起身体,腐血滴滴答答,落在礁石上,又被潮水冲淡。
厉鬼印记红光刺目,在死尸右臂上几番闪烁,又很快熄灭。
作者有话要说:没有恐怖情节放心=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