衍羲和手按琴弦止住余韵,这一刻,衍羲和眼中不见深情,只有严肃神色,虽未开口,凤南歌依旧可以感觉到他的认真。
在弹曲子的时候,衍羲和是连他自己都不可亵渎的神祇。
曲毕,灯熄,台下掌声如雷。
衍羲和这才长长舒了口气,抬眼,那湿漉漉的眸子撞进凤南歌满是崇拜的眼里。
衍羲和嘴角勾起一点笑,双手抬平,优雅前伸。
凤南歌以为他还要再搞点什么花活,没想到这人却就啪叽一下软了身子,柔弱地趴在琴上,开始哼哼唧唧。
“我手好痛啊……”
凤南歌:“……”
咔嚓一声响,凤南歌清晰地听到心中那高大神祇雕像碎裂的声音。
也是,凤南歌努力自我安慰,这人毕竟是衍羲和,还能指望他什么。
二人坐的位置本就不远,衍羲和向前这么一瘫,那两只手就戳到了凤南歌眼前,凤南歌垂下眼,忍不住仔细打量双白生生的纤手,手指修长,指甲圆润整齐,指尖微微发红,漂亮得紧。
乐曲余韵尚未散尽,凤南歌忍不住戳了下衍羲和的手指,调侃他:“我以为乐师个个都是金刚指。”
手指抽了抽,衍羲和闷声说:“那是因为寻常乐师天赋不足,为了让自己的曲子更上一个台阶,只能奋力磨砺技巧,”说毕猛然抬头,跟她对视,“你看我像寻常乐师吗?”
凤南歌有点好笑:“不像。你不像任何人。”
衍羲和嗯嗯点头,满意了,又像面条一样重新瘫下去。
“你该走了。”衍羲和说。
凤南歌皱眉:“……为什么?”
衍羲和:“你仔细听。”
听?听什么?
凤南歌依言竖起耳朵。
衍羲和的曲子是今日的压轴,压轴结束,台下恩客自然一哄而散,还有什么好听?
然而她忘记了最关键的部分:寻芳苑是什么地方?寻芳苑是方圆百里最大的青楼!的确有恩客来这处只为听衍羲和的曲子不假,可更多的是为了——
温香软玉,娇娘狎昵,调笑不止,污音不息。
凤南歌瞬间涨红了脸,慌忙捂住耳朵,遮住阵阵传来的□□,从未如此记恨过凤族超然的听力。
见她模样,衍羲和的颊上也染了些许绯色,湿漉漉的眼里满是笑意。
“说了你该走了,你还不信。”衍羲和哼笑,“这是成年人的世界,你要等你长大了,然后才能来这里呢。”
这就是在赶她走了。
长大,又是长大,凤南歌最烦这个词,好像她还是个需要旁人哄的孩子。
凤南歌咬牙,一字一顿道:“我,涅,槃,了,我已经长大了!”
衍羲和认真问她:“你的意思是,你要留在这里?”
凤南歌:“我当然要留在这里。”
之前还口口声声说什么‘嫖的本质是阶级压迫!我不喜欢欺压弱者!’,我倒要看看你打算在这里玩什么花样。
衍羲和爽快点头,起身,顺手把古琴扶舟收进天阶乾坤袋,客气一拱手:“那你在这里留着罢,我还没长大呢,我就先走了。”
凤南歌:“?”
凤南歌:“衍羲和——!!!”
凤南歌简直恨透了他,衍羲和哈哈大笑,一阵风似的跑远了,凤南歌在后面追,二人一路狂奔,撞开无数温香软玉,一同奔进漆黑的夜。
凤族宗家独女一辈子行得正坐得端,一没逛过青楼,二没在人前毫无形象地狂奔,三不熬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五百年的人生墨守成规,不管拿多精细的尺子量,也量不出半分逾距,结果才遇到衍羲和大半个月,她的所有的计划就全乱了,她做了太多本不该由凤族宗家大小姐做出的事情,她被衍羲和变成了另一个人。
一个凡人。
最可怕的是,她是真觉得快乐。
寻芳苑里灯火通明,寻芳苑外却是黑黢黢一片,衍羲和在光明的尽头站住脚步,又回过身,半个身子沐浴在黑暗里,眼睛却是亮的,嘴角含笑,对她张开双臂。
凤南歌可以借着冲力撞过去,然而海风一吹,吹散了苑里甜腻的脂粉气味,凤南歌脑子清醒了点,脚下减了速,在衍羲和面前堪堪停下。
……你究竟,对我做了什么啊。
衍羲和似是听懂了她没说出的话,眉眼舒展开来,顺势牵住她的手,把她扯进黑暗。
像某种无法言说的隐喻。
只是她在忙着品味衍羲和指尖的触感,她未能察觉。
便是这双温暖柔软的手,上奏得泠泠出尘乐,下弹得铮铮入世音,然而摸起来,也不过是一只普通的手而已,五根手指,一块手掌,除了体温稍低外,和自己的也没什么区别。
不,还是不一样的。
这手上定是下了某种摄人心魄的迷药。
不然为何她的脑子突然空了,手指又僵硬得不像自己所有?
衍羲和分明没有擦那种能让人脑子混沌的脂粉,凤南歌却已经有点醉了,飘飘忽忽,脚步虚浮,每一步都像踩在云端。
只不知哪一脚会踩空,然后坠落,死无全尸。
凤南歌把手松开了。
衍羲和没有强求,只问她:“现在能看清了?”
……噢。
原来是他心细,怕她从光入暗太快,怕她看不清。
凤南歌眨眨眼睛。“能。”
虽说已经适应了黑暗,头顶又有一轮月色照明,但凤凰的夜视能力到底不太行,才走两步,脚下突然踩到了什么东西,绊了一下。
凤南歌:“哎——”
急忙在身旁虚抓,衍羲和的手仍在那地方等着,没有躲开。
两只手二次牵到一处,衍羲和得意地哼了声,手指微错,那修长的手指便顺畅地滑进她的指缝里,与她十指交扣。
凤南歌:“!!!”
衍羲和满意地使了点力气:“嗯,抓住你了。”
凤南歌顿时连呼吸都忘记了。
寻芳苑里的狎昵调笑渐渐远去了,在滚滚潮声里,凤南歌再一次清晰地听见了自己的心跳。
砰咚,砰咚,与衍羲和心跳的频率慢慢重合。
这次先松开手的是衍羲和。
“到了。”衍羲和说。
热度散去,凤南歌手指虚抓了抓,指缝有点冷。
却也不好意思厚着脸皮,说还想再牵一牵,只勉强定下心神,左右看了眼。
这处是西侧海滩,在海中月的另外一边,海浪湍急,鲜少有人光顾。
凤南歌:“……还以为我们要回梧桐树屋。”
衍羲和席地而坐,摸出古琴扶舟,架在腿上。“好不容易哄凤凰家墨守成规的大小姐熬一次夜,自然要熬得尽兴再说。喏,你也坐。”
的确有点太晚了,刚从吵嚷的地方出来,暂时不觉得困,只觉得乏,凤南歌在衍羲和身侧坐下,面朝大海。
凤南歌:“不是手疼吗?还弹曲子?”
衍羲和:“我这叫舍命陪君子。”
怕他手疼是真,喜欢看他弹曲子的模样也是真,两个小人打了半天架,以后者胜利告终。
衍羲和沉吟片刻,拨弄几下琴弦,先清弹几个音出来,慢慢地,曲子越来越长,中间的停顿亦越来越少。
很快弹完一遍,第二遍就顺畅多了,第三遍的时候甚至加上了伴奏。
凤南歌仔细侧耳倾听,在幽幽琴声中听出了海中的明月,听出了王朝的更迭,听出了世事的变迁,听出了虚幻的梦魇。
手按琴弦止住震颤,衍羲和眼含笑意,偏头看过来。
“听这个。”衍羲和说。
海上潮生时候,前朝旧事晚舟。酒酣时分多言愁,当时月正明,故人莫回首。
白骨黄泉踏浪,犹记羌笛不休。黄粱一梦几时醒,前世佳期误,相思沾满袖。
不似寻芳苑台上奏演的下里巴人,这一首被填了词,再由衍羲和低沉的嗓音婉转唱出,凤南歌听懂了,这是衍羲和的阳春白雪。
每一腔都是景,每一句都是意。
唱罢,衍羲和问她:“如何?”
凤南歌想了想:“听的人少,懂的人多。”
这是她在寻芳苑里说的那句话,衍羲和一想就明白了她的意思,笑眼弯弯:“我的钟子期懂我,也不算白弹。”
凤南歌:“……怎么突然想作一首曲。”
衍羲和:“你只听过我一首曲,又已被旁人传唱烂了,所以给你听点特别的,”他顿了一下,又说,“这次只给你一人听。”
心上是酥的,是痒的。
那话音落了,很快被海潮卷走,却又终究在她心上留下了痕迹,不可磨灭。
凤南歌忍不住开口:“你说你要慢慢追求我,让我慢慢享受被人追求的快乐。”
衍羲和笑:“嗯。”
凤南歌:“我真的不可以现在同意么?”
衍羲和煞有介事地摇头:“当然不可以。过程是过程,结果是结果,树要一寸一寸长,果实要一颗一颗熟,怎可跳了过程,直接寻求结果。”
逻辑无懈可击,凤南歌盯着衍羲和那理所当然的模样看了会儿,败下阵来,摆了摆手。
“好吧,我说不过你,”凤南歌环抱双腿,想起件事,“对了,你今天给柳姬写的曲子,打算什么时候弹?”
衍羲和啊呀一声,惊喜道:“乌云散了诶,快看,今晚的月亮真好看。”
岔开话题两次就是不想答,凤南歌抿了抿唇,依言抬头望过去。
的确是个很漂亮的上弦月,挂在满是星子的深蓝色幕帘上,清澈透亮,如此触手可得,也如此的遥不可及。
凤南歌又转头去看沐浴着月色的衍羲和。
他没看她,嘴巴微微张着,嘴角上挑。
她已经有点困了,眼皮直打架,不过还是强撑着,抛出她最好奇的问题。
“衍羲和,你的真身是什么?”
衍羲和的嘴巴闭上了。
凤南歌失望地垂下眼。
为什么会这样呢,为什么每次当我觉得,啊,我好像更了解你一点了,你的另一面就会在这个时候蹦出来,让我意识到,原来我不了解的部分还有很多很多。
十八面玲珑的骰子扔了一次又一次,落地总是已知的那几面,剩下的呢?究竟要扔到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凤南歌已经有点睁不开眼睛了,下颌抵在膝盖上。
幸亏我的寿命够久,她想,扔十次扔不到,那就扔一百次,还不行,那就扔一千次,一万次,早晚有一天,她能知道他的所有面……大概。
意识游离,本能告诉她,凤凰不该在野外这种地方睡下,要么回梧桐树屋,要么就近去海中月。
可是困意来势汹汹。
“你不要趁我睡着占我便宜。”凤南歌含糊了声,也不知道衍羲和听没听清。
你要是现在占,我可就真给你了。她想。
衍羲和就笑,一个小小的鼻音。
与她不同,衍羲和的眼睛是清醒的,湿漉漉地倒映着漫天璀璨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