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寻芳苑

凤南歌在海中月的天台上等着,心急如焚。

三清山方寸之地,凡人找凡人可能是大海捞针,仙人找仙人却不该是什么难事。凤南歌想。玉公子怎么还没回来,明明已经过去了——凤南歌观星断时辰——哦,才半刻钟。

凤南歌垮下肩膀。

似乎是等了一辈子那么久的时间,她终于听到脚步声响。

是皎珏,匆匆上楼,眉心颦着,眼中似有怒意。

“玉公子?”凤南歌问他,“找到他了吗?”

皎珏不说话,合拢的双手张开,翠鸟正安静地躺在他掌中央。

凤南歌顿时失落下来:“多半是已经走了罢,半月前……就要走的。”

皎珏还是不说话,手指头不怎么客气地戳了下掌中的翠鸟,翠鸟忽而动了动,翅膀拍打两下,凌空而起。

凤南歌:“!!”

翠鸟无法二次赋灵!能飞起来的唯一原因是——

凤南歌:“衍羲和?!”

翠鸟寄宿着衍羲和的元婴,绕着凤南歌飞了一圈,再一圈。

她一颗心脏顿时雀跃起来,前一秒才跌入忘川,后一秒却又飞上云端。

“不愧是鲛人的建筑,设计果然绝妙,”衍羲和呼哧呼哧的声音从楼梯下边传来,“我爬不动了……”

天台有两个入口,一个好走,一个难爬,衍羲和一看就是平日不怎么锻炼的模样,听那声音,显然是用光了力气,快爬不上来了。

凤南歌想去接他,腕子却被皎珏牢牢攥住,不让她过去。

“你可知,我是在哪儿寻到的他?”皎珏黑着脸问。

她满心都系在那爬梯子的男人身上,闻言只“嗯?”了声。

“寻芳苑。”皎珏说。

凤南歌敷衍地点头。

见她模样,皎珏就知道她根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叹了口气,不肯再说更多。

手上的束缚消失了,凤南歌本能地想跑过去,却又徒生出些许近乡情怯的感觉来。

于是停下脚步,闭上眼,抱元守一,默念清心咒。

好像又过了一辈子,终于念完一遍清心咒,耳边已经听不到衍羲和的喘息声了,她缓缓睁开眼。

霎时间海风迢迢,吹散了男人头上松垮的束巾,满头墨发披散,月上中天,暧昧月光落于衍羲和湿漉漉的恼怒眉眼,一滴水落下,在她心湖上激起层层的涟漪。

海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

凤南歌贪婪地打量着衍羲和:今日穿了件藕荷色绣着银线云纹的对襟长衫,像一身戏服,怀里抱着古琴扶舟,眉心颦着,是个她没见过的不高兴表情。

一时间谁都没说话。

衍羲和右手抱着琴,左手抬起,那翠鸟便乖乖飞过来,落在他轮廓分明的指节上,歪了歪头。

“去。”衍羲和低声说。

翠鸟舒展开翅膀,从衍羲和手上起飞,在月光中滑行出一道亮银色的痕迹,滑到凤南歌面前,堪堪停住,用他山玉的喙,轻轻啄了下凤南歌的眉心。

凤南歌瞪大了眼,心脏登时浮到天上。

她不说话,衍羲和也不说,两个人就这么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看着,好半晌,衍羲和才嗤地笑了声,眉心依旧颦着。

“如果我现在转身就走,你待如何?”衍羲和问她。

“你敢!”凤南歌脱口而出,又意识到她语气有点太凶了,气焰弱下来,又重复一次,“……你敢……”

衍羲和的眉眼软下来,那深情又一点点回来了,落在她身上,似乎有点无奈。

“我不敢,你敢。”衍羲和说。

凤南歌:“……啊?”

衍羲和:“那日我从沉睡中醒来,你不在,只有我的雕像在,我看到我的雕像召来凤凰。就像我的元婴刚刚撞你眉心那般,我的雕像也撞了下凤凰的头顶。我想问你是什么意思,四下找你,你却不在,树屋上方禁制更强,我上不去,只能在下边等你下来,等了你足足一个晚上。”

凤南歌干巴巴地啊了声。

衍羲和继续道:“你不来,你第二日也没来,第三日也没,你自己说说,敢转身就走的人,究竟是你还是我?”

鸟喙又啄了下凤南歌的眉心,这次用了点力气,有一丁点的痛,更多的却是甜,从眉心散溢开来,流遍全身。

她以为是衍羲和拒绝了她的心意,所以才失落地关掉水镜,离开三清山上梧桐树,没想到衍羲和的离开是为了找她,为了和她当面说,而不是委婉的拒绝。

又……误会了他一次。

再一再二,可不能再三再四了,凤南歌乖顺地垂下头,手指捏着翠鸟的羽毛。

“对不起,”她诚恳道歉,“我不该误会你,我保证下次一定解释清楚。”

衍羲和顿了半晌,哼笑:“你以前在学府,是不是没少用这个表情跟你师父沟通?”

凤南歌听得出他话里的揶揄,知他不生气了,浮在天上的心脏这才慢慢落回胸腔。

“对,仙界的先生们最喜欢看我乖顺的表情。有的先生是连坐制,一人犯错,所有学生都要挨板子,如果我是这幅表情的话,板子多少可以挨得轻点儿。”

鼓足勇气抬起头,却发现衍羲和不知何时已经凑到了面前,男人伸出手,从她手中拿走已成死物的翠鸟,翠鸟拿起来,手却不收回去,温热指尖似有似无地触着她的掌心。

“打这儿?还是这儿?”

凤南歌被他撩拨得心痒,急忙抽回手,心想好险,差点又被他岔开话题。

凤南歌很想问他,说你之前没找到我,但现在找到了,既然找到了,那就告诉我吧,你的回答是什么。

不过——

岔开话题两次,就是不想说,要是换了旁的人,就不会再问了。

凤南歌想,你就是仗着我喜欢你,生生逼我在你这里活成‘旁的人’。

于是放弃了寻求回答,而是没话找话:“你……你为何穿成这样?”说完才注意到,随着距离的拉近,衍羲和身上的脂粉味儿也浓了起来。

女人的脂粉味儿。

衍羲和诧异道:“你的玉公子没告诉你,他是在哪儿找到的我吗?”

凤南歌回头看了眼,方才皎珏站的位子此时已经没人了,只剩下一地月光。

“……好像没。”凤南歌仔细回想了下,茫然道,“好像有。我没听清。”

衍羲和又凑近了些许,眼里带着笑意,在她耳边一字一顿道:“寻、芳、苑。凡人开的,是三清山附近最大也是最繁华的青楼。”

凤南歌登时脑子嗡地一声炸开了。

这这这……

还说什么在下边等着,说什么找不到他,她天天在海中月,就从没见衍羲和来过这边,她也不过离开梧桐树几日,这人就穿成这样,去……去嫖了?!

哈,怪不得,怪不得一身女人的脂粉味儿,怪不得玉公子回来的时候,脸黑得像锅底,原来是他去嫖了??去嫖了???

呼吸顿时急促起来,凤南歌勉强定了定神,然后才注意到衍羲和眼神幽怨。

“我是乐师,乐曲的乐,老师的师,”衍羲和拨弄了下古琴扶舟的弦,“乐师,弹弹曲子,所以穿成这样。嫖的本质是阶级压迫,我不嫖,我不喜欢欺压弱者。”

凤南歌马上道:“我可什么都没说。”

衍羲和扁扁嘴,一脸‘你是没说,但你就是这么想的’,不过只生了一小会儿的闷气,复又自顾自地笑起来。

“你方才问我‘为何穿成这样’的时候,看你那表情,我还以为你又要追根究底呢。”

凤南歌心说是的,我确实想追根究底来着。

不过我现在记住了,岔开话题两次的意思就是不想说,既然喜欢你,就想让你开心,所以可能让你不开心的,我就不问了。

凤南歌嘴唇动了动,什么也没说。

见她不答,衍羲和微微叹了口气,没抱琴的那只手从怀里别别扭扭地摸出一张折好的纸,抖开,对着月色。

“因为我不喜欢欺压弱者,所以寻芳苑里的姑娘,多半对我……嗯……还不错。”

还不错。凤南歌敏锐地记住这个字眼。有机会一定要去问问,要做到什么地步,才能达到衍羲和标准的‘还不错’。

衍羲和继续说:“姑娘们教我,第一:追人要诚心,要想着被追的人有没有享受被追的快乐,而不是追人的一方天天想着追人的结果。”

听到“追人”二字,分明是夜晚,凤南歌的世界却倏然亮起来了,她清晰地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砰咚砰咚,证明她正真真切切地活着,不在梦里。

“第二呢?”她忍不住问。

衍羲和眼中闪过一丝懊恼:“第二,应是由我来向心上人表白,把决定关系走向的主动权交到心上人手里,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让心上人拉下面子,反过来向我祈求一个未知的结果。”

凤南歌面上发烫,又怕错过这一秒,梗着脖子,不肯偏开头。“所以呢,所以你得出什么结论了么?”

衍羲和这回笑了下,是她最熟悉的那种笑容,目光挪到手中的纸上,念道:“黄粱梦醒三更晚,相思絮絮海棠垂。斗转星移灯花老,披衣顾影待君归。”

凤南歌声音在颤:“这是什么?”

“写给你的诗,”衍羲和挑眉,“说了在等你。怎么,以为这句话亦是谎言么?”

不知道。

已经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分不清了。

身为凤族宗家的独女,凤南歌见识过这世上所有名贵的礼物,可收到一首亲手写的诗作礼,却还是第一次。

待君归,待君归,凤南歌咀嚼着这句诗,不由得想到那天晚上,梧桐树的枝桠层尽头,小屋里琉璃灯慢悠悠地亮起来。

原来是这种意味。

凤南歌伸手去抓那张纸,衍羲和却没给她,而是松开手,任凭宣纸被海风卷进水里,不过一个小小的浪头,便看不到了。

衍羲和摇头:“诗才是给你的,纸不是。”

凤南歌翘着嘴角,问他:“那姑娘们有没有说,给心上人念完情诗后,心上人该怎么做?”

“姑娘们没说,不过上面的规矩还有第三条。”

“第三条是什么?”

“第三,女孩子切记,若是有人向你表白,莫要当时答应。若是答应得太快了,那狗男人便以为得来的太过容易,就不珍惜了。”

凤南歌笑起来:“那,该以多久为限呢?”

衍羲和的眉眼里满是深情,湿漉漉地落在她身上,于是月亮便暗淡了,他才是吸引她飞蛾扑火的光源。

“便定在你回仙界当日罢,在此之前,我不追求结果,而你也要好好品一品,有没有享受到被追求的快乐。”

作者有话要说:海上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张爱玲《倾城之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