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南歌背靠着粗糙的树干,手里抓着翠鸟,捧在胸口,心脏砰砰跳。
赋灵的重点并非是‘赋’,而在于‘灵’,施术者必须非常非常努力,才能织出一颗微不足道的灵。
而在给衍羲和雕像赋灵的时候,凤南歌一个不小心,居然将自己的愿望织了进去。
再雕一个新的显然已经来不及了,眼看着衍羲和动了动,就要从沉睡中醒来,凤南歌慌乱中只拿了那只翠鸟,匆匆逃进山林。
打开临走前留下的水镜,凤南歌贪婪地盯着衍羲和漂亮的脸。
这水镜角度开得刁钻,她看得到衍羲和,衍羲和却看不到她,捂在掌中的嘴角翘着,是个期待的弧度。
水镜的另一边,衍羲和睫毛颤了颤,从沉睡中醒来,眼前有片刻的迷茫,又很快恢复清明,恢复他一如既往的多情。
衍羲和半点不吝啬眼中惊艳,笑着说了句什么。
——多半是句夸奖的话语罢。毕竟我那么了解你。
然而在确认她不在客厅后,衍羲和眼睛里的深情就没有了。
没有羞怯,没有欣喜。
什么都没有,宛如两口深不见底的潭,审慎而冷静。
像是皮囊换了个人。
又或者说,她所认识的那个衍羲和,才是根本不存在的幻影。
凤南歌脸上的血色褪去了。
粗糙树干扎得背脊生疼,她不知在原地靠了多久,翠鸟掉在地上,身上原本沐浴着夕阳最后的余晖,又很快被替换成清浅的月光。
嘴唇动了动,凤南歌本能地念了遍清心咒。
顺利念完一遍。
她想,能念得下清心咒就是好事,说明心态平稳得很,没有因为任何人任何事受到任何影响。
顺利念完第二遍。
她想,一切已经开始好起来了,与衍羲和的偶遇不过是错误行为下的错误结果,现在不过是正在修正。
顺利念完第三遍。
顺利念完第二十遍。
梧桐树屋枝桠层的尽头,一盏灯慢悠悠在小屋里亮起来,人影幢幢,是方圆十里内唯一的光源。
喉咙里的清心咒顿时卡住了,凤南歌猛地攥紧了拳头,胸口急促起伏。
够了。她想。这是在自欺欺人。
父王教过她,情绪是最没用的东西,遇到问题的时候,应该把自己的情绪放到一边,优先解决问题。
凤南歌果断拍开水镜,联络地府。
窸窸窣窣的交谈声从水镜另一端传出来,有慈祥长者戴着兜帽,浮现在镜面上。
长者一见她就笑了,露出满口的稀疏牙齿,叫她:“凤凰家的南歌姑娘。”
凤南歌强压下情绪,摆出轻松的表情叫人:“孟婆姨娘好。”
“好,好,”老人点头,“南歌姑娘,好久不见。”
凤南歌:“我……我刚涅槃,可能还要一阵子,才能回去上班。”
孟婆呵呵笑:“涅槃好呀,涅槃好,等涅槃完了,我们南歌姑娘就长大啦。上班是上班,就算不上班,也欢迎来姨娘这里玩。”
凤南歌客套:“姨娘疼我。”
“疼你,疼你,”孟婆还是笑,老迈的手指摸了摸水镜上她的脸,“姨娘也想跟你多说说话,但这边正忙着,在熬新味道的孟婆汤,空下来再说,好不好?”
听到这话,凤南歌的声音发起抖来:“那孟婆汤……是什么味道啊?”
“味道?”孟婆捏了捏眉心,“当然是甜的了,人生多半苦难,总要喝点甜的,才能走向前路,忘了归途。”
凤南歌猛地打了个激灵。
——我这是在做什么?
遇到问题的时候,应当把情绪放到一边,优先解决问题。
解决的方法一劳永逸:既然带来痛苦的是记忆,那就想个办法,丢掉这些记忆。
你确定么。她听到心里一个声音问。人生多半苦难,是遇到衍羲和,你才第一次尝到一丁点的甜头。
所以你真的想好了,要把他——
忘了?
三清山脚。
凤南歌拎着裙角,踩过潮水尽头的分界线,身上一半沐浴着黑暗、一半沐浴着月光。
海上生明月。
夜已深了,三清山早已陷入沉眠,海中月里倒是仍有欢声笑语,和大海的潮声,脚踩沙滩的声音混在一处,她的世界渐渐沉寂下来,沸腾的血液亦变得平静。
竹门被哗地推开,有愉快的交谈声响溢出来,再砰地关上,便把快乐关进了海中月,半点不分给外人。
凤南歌本能地转身向后,想离那喧闹稍远一些,然而余光却瞥到高台上多了个人,海风猎猎,连带着那人白衣蹁跹。
是皎珏。
感受到她的目光,男人倏地望过来,眼如静夜,青蓝色的瞳孔里倒映着明亮的月色。
海中月是皎家的产业,在这里碰到玉公子并不稀奇,凤南歌勾起嘴角,努力挤出个笑容,皎珏却没笑,只皱着眉头,露出些许打量意味。
皎珏做了个口型:你不开心。
这回凤南歌是真笑了,也回他口型:你怎么知道?
皎珏掐了个法诀。潮水自觉朝四周散开,避开了皎珏一尘不染的凌云履,男人施施然落下,与她并肩站着,发冠闪烁着温柔的薄光。
凤南歌想,玉公子的发冠与上次一模一样,果然不是世上所有人都像衍羲和一样,不同的日子要戴不同的发冠。
“我当然知道,”皎珏绝口不提婚书的事情,只闲聊,“因为小时候你就是这样。”
凤南歌:“小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
皎珏展眉低笑:“关于你的事情我都记得。比如——就是在这里罢,有一次你不小心跌破膝盖,却连哭也不敢哭,看我过来,还惊恐地拽着我的衣角,求我别把这件事告诉你的父母。”
海风吹来,吹散了稀薄的记忆,凤南歌努力从之前的情绪中抽离出来,想了想,摇头。
凤南歌:“我想不起来了。之后呢?”
皎珏习惯性地捋了把腰间的配饰,含笑道:“之后我帮你缝上撕裂的衣摆,你才敢回家,幸运的是,我的手法还算不坏,你的父母没有发觉。”
想起来了。没有告诉父母,就意味着没人给她治伤,修行的时候常常会蹭到膝盖,她便是在那个时候,学会了忍耐疼痛的第一课。
凤南歌弯了弯嘴角。
看她露出笑容,皎珏悄悄松了口气,继续道:“不过这里的确是你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每次遇到难过的事情,想不开的事情,钻牛角尖的事情,你总喜欢往这里来。也不玩沙子,也不玩水,只站着往远处看,谁也不知道你在看什么,谁也不知道你在想什么。”
皎珏声音温和熨帖,像没有波澜的湖面,凤南歌听着听着,忽而有点走神。衍羲和从不这样,衍羲和的语调总会乱七八糟的拐弯,前一秒还是让人如沐春风,后一秒就能拐成——
够了。
凤南歌深吸气。
你要是再不从我脑子里出去,她想,我可真去找孟婆了。
“……你啊你,还是没变,”皎珏轻声说,“还是喜欢把事情藏在心底,什么都不肯与我提。”
凤南歌充满歉意地看了皎珏一眼。
皎珏微微吐气,道:“不想说也没关系,走,玉公子带你去吃好吃的鱼糕。等吃饱了,心情就会好起来。”
怕她不走,玉公子亲昵地牵住她的手腕,像小时候一样,却又克己复礼,没有半分肌肤上的触碰。
“喏,吃这个。”
海中月热络依旧,被包间的竹门隔绝在外,皎珏将鱼糕推到凤南歌眼前。
“先垫垫肚子。这会儿人多,菜可能上得晚。”皎珏说。
鱼糕是整块,不怎么方便入口,凤南歌看着鱼糕,等了半晌,没等到衍羲和叫小二,要一个空盘子,和一张牛皮纸,还跟她侃侃而谈,说凤凰一族礼数繁多,说记得她小时候因为这个挨过打。
凤南歌呼吸一窒,猛地拿起块鱼糕,粗鲁地啃食起来,在嘴里尝到酸涩的咸味儿。
“不着急,慢慢吃,”皎珏声音里含着笑意,给她倒了壶茶,“玉公子不跟你抢,都给你一个人吃,好不好?”
说罢微微叹了口气,意有所指道:“旁的凤凰喜欢吃竹实,喜欢喝醴泉,就只有你,和旁的凤凰不一样,偏偏对海中月的鱼糕情有独钟。”
凤南歌吞咽了下,又喝了口茶,反驳道:“我也可以只吃竹实,只喝醴泉,不食旁的,我做得到。”
“我知你做得到,但——那真是你想要的么?”皎珏青蓝色的眼底闪烁着不太明显的光,“灵兽成了仙,寿数以千年为计,之前的五百年你快不快活,你的玉公子不知道;但你的玉公子知道,现在这一刻,在我面前的你,一点都不快活。”
不快活,当然不快活,心上像是长了一根刺那般难受,隔着厚厚的皮肉,摸不到又拔不出,只横亘在那处,酸疼得要命。
凤南歌不肯说话,放下半块鱼糕,只摇头。
皎珏叹了口气,点点头道:“今夜别回去了罢,海中月客房多得很,”
凤南歌点头。
确实不想回去,毕竟梧桐树被鸠占鹊巢……孔雀占了凤凰巢,大概。
你知道我的一切。凤南歌神色黯淡。可直到今天为止,我连你的真身是什么都不知道。
凤南歌在海中月里住下。
她不想白吃白住,非要给钱,小舅不肯收,口头上说不过她,就只能一见她过来立刻远远躲开。凤南歌拗不过小舅,只能换种方式,去海上给楼里钓鱼。
凤南歌起得早又耐心足,总能钓到不常见的肥美大鱼,趁着日出,早早送进海中月后厨。这回小舅倒是收了,一半给客人做菜,一半拆解晾晒出来,做更多的鱼糕。
皎珏也没回悬崖上的房间,而是在她隔壁住下,凤南歌出门钓鱼的时候,皎珏偶尔会化成鲛人原形,在浅滩里泡着,鱼尾波光粼粼。
日日按部就班,日日循规蹈矩,好像又回到了在仙界的日子,一切都是既定的,一切都是安稳的,从出生就死了,每一日都与前日没什么分别。
“玉公子,我们认识多少年了?”
一个傍晚,凤南歌终于丢下鱼竿,问皎珏。
皎珏收了鱼尾,湿淋淋地上岸,每走一步,身上的水便少一分,等来到她身边时,已经恢复了白衣公子的模样。
“快五百年了罢。”皎珏优雅地坐到她身边,捋了把腰间腰间配饰,“在你还那么小的时候,”他比划了下,“我就见过你了。不过等你第一次同我打招呼,叫我玉公子,还要再往后推几年。”
凤南歌深吸气:“那、看在五百年交情的份上,你愿不愿意,为我做一件事?”
皎珏点头:“好。”
凤南歌:“我还没说是什么。”
皎珏笑:“我说好。什么都可以。好。”
凤南歌抿了抿唇,总觉得有些对不住玉公子,不过还是下定决心,道:“玉公子愿不愿意,帮我把这东西送给一个人。”
她拿出唯一带出梧桐树屋的东西——翠鸟,眼是昆仑石,喙是他山玉,海芯木打底,覆满翠鸟身上最漂亮的羽毛,栩栩如生。
见到翠鸟,皎珏眼中先是现出一抹惊愕,又很快转为了然,再看过来的时候,眼里有一点难过。
“好,”皎珏又低声重复了一次,小心翼翼地捧着翠鸟,“什么都好……只要你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