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天,凤南歌只要一静下来,眼前便会浮现玉公子的苦笑。
母上来凤鸣山谷见她那日,手里捏着厚厚一叠婚书,像是捏着凤族沉甸甸的未来。
而其中有一枚,属于她熟识近五百年的玉公子。
所以他才问,是不是因为不肯,所以才逃到三清山。
不肯什么?
不肯走前人铺好路的康庄大道。
凤族一腔傲骨,能入得母上法眼的定不是什么寻常人等,必须秉性优异,必须身家清白。
只要她按照既定的前路走下去,迎接她的必定是任人羡艳的光明未来。
任人羡艳……
人活着究竟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前来观赏的旁人?
所以她不肯。
所以她逃了。
逃到三清山。
然后碰到一个不为世俗礼法所拘束的人,活成了她最向往的模样。
衍羲和生性自由随性,衍羲和禁术肆意乱用,衍羲和从不循规蹈矩,衍羲和从不麻木乏味。
还是那个十八面玲珑的骰子,每一面都有每一面的多姿多彩。
衍羲和,衍羲和,这才认识几天,她已满心都是衍羲和。
婚书玉公子也送了一份,凤南歌明知如此,却还是逃了,那么如果婚书上的名字换个人,换成——
脸颊发烫,凤南歌猛地从幻想中抽离出来,不愿再多想。
这些天,凤南歌并未急着在鹅卵石上雕那所谓的吴刚,而是先拿海芯木练手,雕一些再寻常不过的小物件。
比如装满女儿红的酒坛,比如掰成小块的鱼糕;
比如扶摇而上的隼鸟,比如从天而降的精卫。
木屑簌簌掉落,每一刀有每一刀的故事。
雕刻靠的是熟能生巧,以至于就算多年未碰,只要重新捡起来,手上的记忆自然会回来,凤南歌越雕越顺,只要拿过一块海芯木,三下两下便能雕出想要的雏形。
她雕的时候想着那双湿漉漉的眼,手底下便不小心雕出双湿漉漉的眸子,眼含春水,躺在她掌心。
凤南歌深吸气,只觉得心乱了,急忙将刀尖儿戳进海芯木的命门,使了个巧劲儿,稍稍一挑,海芯木便咔嚓一声裂成两节。
可惜二字在她心尖尖上挠了下,她没抓住。
倒是裂开的纹理给了她新的灵感,凤南歌将它改成只翩翩欲飞的凤凰,尖喙刺破指尖,掐诀赋灵,以凤凰真血为媒,赋予它飞上天际的权利。
巴掌大的凤凰扑扇着翅膀,抖开七彩的鸟羽,先是绕着凤南歌飞了一圈,然后奔向大敞四开的梧桐木门,一头撞进来人怀里。
门外衍羲和惊喜地咦了声,把小小的凤凰珍而重之地拢在掌心,低头看看凤凰,又抬头看凤南歌,湿漉漉一双眼中满是惊喜神色,看着她像看着什么毕生难寻的宝藏。
“真是一双妙手,好漂亮,”衍羲和站在门口,含情脉脉道,“赋灵要花费内力罢,你身子要不要紧?”
就算明知衍羲和的深情是他演戏,可沐浴在这样的目光下,凤南歌还是忍不住雀跃起来,全身酥麻。
“我没事。”她咕哝了声,没告诉他这海芯木凤凰吃了口她的血。
衍羲和点头:“那我就放心了,”说完像是才想起来什么似的,抬手敲了敲门,问她,“我可不可以进来?”
凤南歌心中腹诽,你都在门口站半天了,怎么反倒在这种时候比我更注重礼节。
不过嘴上说的是:“可以,不过——都这个时辰了,你今日戴的是琥珀金丝缨发冠,该去书院讲学了罢。”
衍羲和晃了晃脑袋:“你记性真好,连这也记得,我不想去清谈了,我想看你雕吴刚。”
凤南歌皱眉:“必须去。”怎么能一个人翘班,让全书院的书生等着。
衍羲和被她语调中的呵斥骇得连退两步,哀怨道:“那你等我回来,不许一个人偷偷雕吴刚。”
凤南歌:“快走吧你。”
衍羲和一步三回头,那神色黏糊得拉丝,还是被海芯木凤凰啄了下脸,才哎哟一声,捂着脸跑了。
凤南歌望着衍羲和的背影,浮起的笑容慢慢地就消失了。
不过见了一面,心神便被牵走了,牵下梧桐树,牵进三清山脚的书院去。
这才分别片刻,她却已经开始嫌弃窗外日头走得太慢,恨不得飞上天际,将太阳拨到正午时分,拨到衍羲和的归期。
这滋味儿到底是什么?在心头上绕着,时而又暖又甜,时而又酸又涩。
她念了几遍清心诀,心里却还是乱的,这种时候不能一个人钻牛角尖,容易走火入魔,她决定找个人说说。
水镜通讯等了半晌,哗地接通。
“哟,今儿个怎么有空翻臣妾的牌子了?”皎姣翻了个天大的白眼。
凤南歌:“……”
皎姣继续凉凉道:“真是人跟着涅槃,脾气也大了不少呢,我一个小小鲛人,被堂堂凤凰召之即来,挥之即去,不是理所当然的吗?”
凤南歌自知理亏,垂下头,任凭皎姣隔着水镜弹了下她的脑门。
“我错了。”凤南歌诚恳道。
皎姣哼了声:“错在哪儿了?”
凤南歌认错态度相当良好:“错在不该缠着你要听现场版的《金缕歌》。”
“才不是呢!”皎姣瞪她,“你错在让我担心了知不知道!两只厉鬼入世,入的还是你所在的位置,你当时有事我可以理解,事后为何不知会予我?我也不敢主动找你,生怕你那边有事,你害我忧心足足一周你知不知道!”
凤南歌望着水镜里至交好友那忧心忡忡的模样,心里是暖的。
“我错了。”这次的道歉比方才诚心得多,“我……我赔礼,我给你雕珊瑚王冠,下次见面的时候拿给你。”
皎姣这才满意。“说吧,找我什么事?我才不信你突然良心发现,为了赔礼才联系我这只可怜的小鲛人。”
凤南歌深吸气:“我——遇到了一个人。”
皎姣点头:“衍羲和,《金缕歌》的作者,是上次我联系你那时候,坐在你身边那个。”
凤南歌闭了闭眼睛。
皎姣冰雪聪明,不用她直说,只需要一点前因后果,便能推断出事件的全貌。
凤南歌:“对,就是他,我……我不知在我身上,发生了什么,我一想到他,就心生欢喜,一看到他和别的姑娘聊得热络,就心声愤懑。”
皎姣扑哧笑出声。
凤南歌皱眉:“你嘲笑我?”
“没有没有。”青蓝色的眸子的确是笑着的,却不含嘲弄,只有欣慰。皎姣感慨地叹息了声,“我家的小凤凰这下真的长大啦。”
凤南歌:“?”
凤南歌:“我是在很认真地向你倾诉我的烦恼,如果你——”
“嘘。”皎姣温和地打断她的话,勾了勾手指,示意她把额头伸过来。
水镜漾出一道波纹,凤南歌的额头贴着这边,皎姣的额头贴着那边,就像小时候一样,两个人的额头抵在一处。
“我的妹妹开窍晚,足足五百岁了,才终于碰到让你动心的那个人。”皎姣难得摆出姐姐的架子,说,“姐姐告诉你,一想到他呢,就心生欢喜,这种感觉叫做喜欢。”
凤南歌睫毛颤了颤:“……喜欢……”
皎姣:“对,别害怕,去试着接受它,虽说那个衍羲和……嗯……”
凤南歌疑惑:“他怎么?”
皎姣想,衍羲和那人太浮,像一阵风,你抓不住;那人又太惊艳,待他日一别两宽,你怕是再难看上第二个人。
无数念头于脑海中滚过,皎姣只摇了摇头。
“听我一句劝,”皎姣直起身,苦口婆心地挥舞拳头,“被骗感情可以,千万别被骗钱啊!感情没了还会再有,钱要是没了就真没了啊!”
凤南歌莫名其妙,反过来弹了下皎姣的脑门,关掉水镜。
原来这种感觉叫做喜欢。
所以才会脸红心跳。
凤南歌双手捂住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看着海芯木凤凰慢悠悠飞过来,落在她小指的指尖儿上。
日晷刚刚走到正午,凤南歌竖起耳朵,听到客厅外脚步声响。
衍羲和没穿早上那套富家文生风格的儒衫,而是换了套浮光锦长衫,里衣湖绿,乌发高高梳成马尾,用一根青色的发带绑着,面上也比早上多了半块张扬的银缕面具,上镶翡,下含翠,更衬得男人鼻梁高挺。
“我好不好看?”衍羲和原地转了个圈,像只开屏的花孔雀。
凤南歌没想到,戴面具的衍羲和居然更漂亮几分,皎姣那句喜欢在脑子里打了个转,又被她踹到一旁。
“好看吧。”她含糊道。
衍羲和不听她敷衍,上前一步拉近距离,吐气如兰:“是那伐桂的吴刚好看,还是我更好看?”
太近了,凤南歌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衍羲和湿漉漉的眼睛是清澈的,倒映着她的手足无措。
“你好看吧。”凤南歌说。
衍羲和眼前一亮,继续追问:“那——你是想雕吴刚,还是想雕我?”
哦,原来在这里等着呢,拐弯抹角半天,就是想让她雕他。
凤南歌嘴角噙着笑,正想反驳,却发现面具的缝隙下,男人的皮肤上染着不该有的颜色。
出于礼法,她应当对他人刻意隐瞒的事情表示理解,然后视而不见,然而这人是衍羲和,满口谎言的衍羲和,所以——
凤南歌一把扯下面具。
显然没想到她会突然动作,衍羲和怔在原地,迟了片刻才捂住脸。
也就是这迟到的片刻,凤南歌看清了,衍羲和面上原来挂了个明晃晃的巴掌印,像是被谁甩了个耳光。
凤南歌皱眉:“谁干的?”应该不是仙人,衍羲和身上没有别的仙人留下的味道。
衍羲和哀怨道:“你又追根究底。”
凤南歌:“说不说?说了今天就雕你,不雕吴刚。”
听到这话,衍羲和又高兴起来,不捂着脸了,把掌印展示给她看。
“你还记不记得前些日子,有个姑娘来找我看手相,算姻缘,你看她不爽,还泼我一身水。”
凤南歌心说‘我没有看她不爽,我是看你不爽’,嘴上说的是:“我记得。是她扇你巴掌?”
“那是大家闺秀!怎会如此粗鲁!”衍羲和控诉,又叹了口气,悻悻道,“是她那青梅竹马的相好。姑娘把我对她说的话转述给了相好,那相好就以为我调戏姑娘,所以冲出来扇我巴掌。”
那是你活该。
凤南歌忍住笑,问他:“于是你就戴着面具去书院清谈了?”
衍羲和幽怨道:“于是我就戴着面具去书院清谈了。”
凤南歌清了清嗓子,正襟危坐:“我可以治好你的巴掌印,但是有代价。”
衍羲和:“你说了要雕我的,可不准反悔。”
凤南歌不听他说话:“——代价是很痛。涅槃之力洗筋伐髓,虽然能让你的脸快速恢复原状,但会非常非常疼。”
衍羲和:“只要能让我恢复原貌,我什么代价都愿意付,”说罢戴上面具,在口袋里掏了掏,“饮酒止痛,我装酒的乾坤袋不在身上,你等我一下,我去去便回。”
女儿红见了底,衍羲和手背一抹嘴,眼角绯红。
“好了,你来。”衍羲和咬牙。
涅槃之力所剩不多,治张脸倒是绰绰有余,金黄与火红混杂的色泽笼住衍羲和的左脸,血手印飞快由青转紫,再转黄。
衍羲和痛得面色发青,却又强忍着不发出声音。
“别咬嘴唇,”凤南歌斥责道,“不然咬破了还要再治一次。”
衍羲和松开下唇,湿漉漉地瞥她一眼,似乎咕哝了句‘公报私仇’还是什么别的东西,凤南歌只当没听到。
治好巴掌印,衍羲和开口的第一句话却是:“你……涅槃的时候,也一定很疼罢?”
凤南歌:“还好。”
衍羲和:“这叫‘还好’?我只是治个脸,就痛得要晕过去了,你涅槃几个时辰,定要比我疼上千百倍。”
凤南歌不觉得这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祖祖辈辈,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衍羲和:“你是你,祖辈是祖辈,我心疼你。”
凤南歌翘起嘴角:“你只是怕我不雕你,所以编点好听的哄我。”
衍羲和摸了摸鼻子,没有半点被戳穿的尴尬,而是一笼袍袖,从乾坤袋里摸出那把通体雪白的古琴。
凤南歌全身上下的血液都凝固了。
在那个寂静无人的夜里,她见过这把白色的古琴,奏出隼鸣,奏出她太虚镜发动的声音,她也见过男人纤长细嫩的手指,以一副爱抚的姿态落在琴板上。他叫它桫椤,问它喜不喜欢今日的声音,说这话时的衍羲和温柔至极,仿佛唤着他的爱人。
衍羲和并未察觉到她的异常,见她一直盯着琴看,很大方地翻了个面,露出古琴下方的刻印:扶舟。
“不是同你说过,我本职是名乐师,”衍羲和给她解释,“喏,这是我的琴,古琴扶舟,三大名琴之一。”
好一个古琴扶舟。
如果它叫扶舟,你那日唤的桫椤又是谁。
心绪起伏,问题在肚子里转了一圈儿,又被她咽了回去。凤南歌是行得正坐得端的凤族后裔,不该听过桫椤的名字,她什么都问不出口。
“好的。”凤南歌简单应了声。
琴板再翻回来的时候,衍羲和的袖子不小心扫过琴弦,一声低沉的响,不过是张普通的古琴,并未奏出任何不该有的声音。
“你见过翠鸟的我,见过山神的我,见过先生的我,也见过仙师的我,”衍羲和按住琴弦,笑意吟吟道,“但若是能选择的话,我想让你雕乐师的我。”
凤南歌按下杂念,并未拿起那块被她元婴附过的鹅卵石,而是挑了块完整的海芯木,比对衍羲和的坐姿。
凤南歌:“你平日就是穿成这幅模样,去给别人奏曲子听?”
衍羲和:“怎么会!那大家岂不是只顾着看我的脸,而不是认真听我的曲子了!”
这人!自恋狂!
凤南歌无语,然而看着那人一身锦绣,却也不得不承认他说的是对的,人家有自恋的资本。
尚未下刀,凤南歌先顿了下,解释道:“我从未雕过人像,若是真把你雕成吴刚,也多担待。”
衍羲和正哄海芯木凤凰往他掌心里落,闻言挑起眉毛:“你雕刻的手艺这么精湛,为何从未雕过人像?”
凤南歌:“你不是聪明人吗,你自己猜?”
衍羲和:“嗯——要是我猜中了,你要奖励我什么?”
凤南歌把刻刀放下了。
衍羲和忙道:“没奖励也成,我猜,我猜。”
凤南歌重新拿起刻刀。
衍羲和:“你那翠鸟是我从三清山脚的当铺所得,梧桐树上有结界,凡人无法近身,所以它流落凡间的唯一途径是——有人在你飞升仙界后,将它丢出了梧桐树。但我有一点不解,你分明把它当成宝贝,为何未将它带上仙界?”
为何,还能是为何,昔年凤族举族飞升,凤南歌不过是只十余岁的小凤凰,飞升之前,家人自要打开她的乾坤袋,仔仔细细地查验一番,确认内里有无‘不合规矩’的物件。
所以与其在那时自取其辱,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把翠鸟带在身上,而是藏在梧桐树屋的衣柜里,才叫自由。
凤南歌不知道该怎么说,翻来复去不过四个字:“家风严苛。”
衍羲和了然。
“家风严苛,也就意味着你的童年没有朋友,你雕翠鸟,雕——凤凰,雕鱼糕,雕酒坛,雕精卫,”衍羲和在桌上那些海芯木物件上画了个圈,“却唯独不雕人像,是因为你知道,给翠鸟赋灵,尚可用装饰房间的借口做伪装,若是真雕了人像,再赋灵,日日与虚假的雕像对话,你的孤独便真的无处遁形了。如何?我的猜测,对是不对?”
衍羲和方才饮过酒,眼角处熏着淡淡的红,粉雕玉琢的面皮儿漂亮得紧,却还嫌凑得不够近似的,再往前蹭一蹭,腿上放着白玉古琴,双手托腮。
“你快说啊,对是不对?”
太近了,实在是太近了,凤南歌生怕多看一眼,不止孤独无所遁形,她的喜欢也快无所遁形了。
画笔在手指上转了一圈,凤南歌一指贵妃榻的另一头,故意冷下语调:“还雕不雕?要是想雕,就坐那边去,摆你最舒服的姿势,不要动。”
衍羲和便依言去贵妃榻上坐着,不说话了。
贵妃榻从搬进梧桐树里开始,就从未被人用这个懒散的姿势靠过,凤南歌抬头看看衍羲和,再低头看看海芯木,先勾轮廓,再下刀,乐师抱琴的模样便慢慢现于海芯木上,一开始只是模糊的形状,三千六百刀过后,已经现出了大概的雏形。
足足一下午的光景过去,属于衍羲和的特征便在她的刀下诞生了,银缕面具遮不住湿漉漉的眼睛,鼻梁挺翘,薄唇若有若无地勾着笑。
衍羲和已经倚在榻上睡熟了,他睡眠时间一向随性,地点也随性,只要是能歇脚的地方,睡在哪里都行。
再醒过来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落山了,满室金红色的余晖,他在贵妃榻上抱琴坐着,他的雕像在他怀里抱琴坐着,他从沉睡中醒来,他的雕像也从沉睡中醒来。
这是小凤凰的第一次。第一次雕人像,也是第一次给人像赋灵,衍羲和高兴起来。
“栩栩如生。”衍羲和赞叹了句。
却并未听到回音,小凤凰不在此处。
目光回落,他看到海芯木衍羲和站起身,怀里仍抱着琴,抬起左手。
于是巴掌大的小凤凰便展翅飞来,绕着雕像盘旋一圈,最后落在海芯木衍羲和的手臂上。
然后海芯木衍羲和微微低下头。
吻了小凤凰的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