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怎么说呢,其实在等你归回的这五百年里,我给自己起了个名字,方便行走江湖。”放下包袱,准备同她一起出门的衍羲和同样诚恳地说。
凤南歌本想再憋出个委屈的表情,说怎么,嫌弃我给你取的名字不好听,不喜欢么之类的云云,不过编一次的瞎话已是极限,良好的家教让她实在说不出更多。
只能顺着话头问下去:“叫什么?”
“衍羲和,”衍羲和反手关上门,向梧桐树下做了个请的手势,“‘百川朝宗海’的衍,‘羲和之未扬’的羲和。”
凤南歌心下了然。
衍羲和,果真是那位老兵鬼魂口中的乐师衍羲和。
凤南歌嘴角噙着笑:“你倒是读过很多书。”
“是,”衍羲和也不谦让,径直点头道,“不过能说出这句话的你,也和旁人不同。”
凤南歌偏头:“怎么不同了?”
衍羲和:“旁的人会说‘百川朝宗海,这里也没有衍字啊’,而你不一样,你一听就知道我名字的写法。读书与读懂书是两个概念,你是后者。”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凤南歌自小是读了不少书不假,可无论读得怎么多,落到母上那里,也不过是轻飘飘一句‘这是你应该做的’。
做不好有训斥,做好了却也没有夸奖。
——她从未被人这般熨帖地称赞过,像春风。
以至于本想把这人‘翠鸟化人’的谎言直接捅破,可看衍羲和走在前面那副自得其乐的模样,凤南歌又突然不想这么做了。
梧桐树屋自带禁制,等出了树屋的领地范围,背负箩筐的樵夫便多了起来。
先是樵夫甲,衍羲和笑容满面地跟他打招呼:“阿侬叔来砍柴啦?阿侬叔顾家,婶子没少跟我抱怨,说你一天就知道在外面劈柴,伤腰,老了以后够你受的。”
紧接着是樵夫乙:“小乔哥!小乔哥心细,柴火码得这么齐,今日肯定又是大丰收。”
然后是浣衣人丙,农妇坐在溪边捶打衣物,衍羲和也要凑过去说几句,夸人家干净勤劳,把家里收拾得妥帖。
下山走了一路,衍羲和就打了一路的招呼,夸奖的话语不要钱似的往外冒。
凤南歌心想没跑了,眼前人确是老兵鬼魂口中的乐师没错,也就只有这样的人,能从十尺高楼上跳下来,只为夸一句你是我的钟子期。
衍羲和走在前面,凤南歌跟在后面,盯着这人头上金蓝色的点翠发冠,没忍住撅了撅嘴巴。
呸,花蝴蝶。
也是这一秒,衍羲和蓦然回首。
湿漉漉的眸底被太阳映得雪亮,发梢亦被日光晒成细碎的金色,在这个瞬间,周遭丛林的景象在刹那间远去了,只剩下衍羲和清晰又深情的一双眉目,深深地烙在她眼睛里,刻在她灵魂上。
凤南歌的呼吸微微一窒。
衍羲和全无所知。
衍羲和特意停下脚步,等她跟上来并肩才继续说:“还是在你身边最舒服,不用费尽心思刻意讨好你,很放松。”
凤南歌清晰地听到堵在自己心上的那颗巨石轰隆隆碎裂的声音。
“花言巧语。”她低声嘟囔了句。
衍羲和没听清:“你说什么?”
凤南歌故意说:“我是说,你打招呼的这些人,都知道你是翠花……翠鸟化人吗?”
听到那个土气的名字,衍羲和的表情又僵了一瞬,然后正色道:“对不起,有件事情我要跟你道歉。”
不玩了?摊牌了?
凤南歌:“道什么歉?”
衍羲和眸光潋滟:“翠鸟化人这事,着实有些耸人听闻。”
凤南歌:“嗯。”
衍羲和诚恳道:“所以在凡人面前,我一般自称三清山山神。当年你家祖上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连带我也跟着修成半仙。”
凤南歌:“……”啊?
山神是土地官,平日文书工作繁杂得要命,哪有时间在外闲逛啊。
凤南歌:“真有人信?”
“那是自然,”衍羲和晃了晃脑袋,“半仙有半仙的活法,凡人自有凡人的信仰,有次我用水镜术与友人聊天,被凡人瞧见了,以为是什么开天辟地的大法术,一传十十传百,我自然成了他们口中的三清山山神。”
凤南歌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他们这么叫你,你还真应了?”
衍羲和无辜道:“当然,传言传言,言之所以能传开,多亏了背后嘴碎的第一个人,我要是否定了,岂不是在打他的脸?”
凤南歌:“所以你就以山神身份自居,平等地‘宠爱’每一位上山的农夫农妇咯?”
衍羲和像是完全没听出她话中的刺儿,反而是羞涩地笑了下,屈起指节蹭了下鼻尖。
谎话张口既来,这人怎么能这么不要脸!
“还是说说你吧,”衍羲和主动换了个话题,“快五百年了,我一直在想你在仙界过得好不好,修行又累不累,我不像你那么聪明上进,所以会的法术一只手就能数得过来,你呢?有没有在仙界学到很多?”
这人居然又摆回了化人翠鸟的姿态,尽职尽责地过问她‘分别’的这近五百年过得怎么样了。
实在没办法,凤南歌只能配合他把戏继续演下去,给他讲仙界修习法术的学府,讲跟着师父在司命部门实习的趣闻。
她讲自己下到地府出差,却不小心迷了路,是有多少好心游魂为她引路,才终于找到一个热闹的地方排队,结果排到最后她突然发现,等在道路尽头的居然是送汤的孟婆。
讲这个故事的时候凤南歌已经做足了被嘲笑的准备,可衍羲和却并未笑她路痴,而是点评道:你看着面善,所以游魂都愿意助你,说不定要是真喝了这汤,下辈子能投个极好的胎呢。
说这话时衍羲和表情真挚,凤南歌仔细盯着男人湿漉漉的眸子看了半天,未能找到哪怕半点破绽。
如果不是从皎姣那里听过了这人的乐师身份,又是清楚赋灵无法化人的内行人,她恐怕真要被衍羲和的真挚模样给骗过去,误以为这人一腔真心噗通噗通跳,捧在手里供人随便观瞧。
不过真心也好,谎言也罢,衍羲和口中说出的话,终归是让人相当舒服的,凤南歌这辈子被人夸的次数加起来,恐怕也没有今日这一早上多。
“对了,”衍羲和突然话锋一转,“我突然想起一件事。”
凤南歌:“什么事?”
衍羲和弯了弯嘴角:“你太平易近人了,以至于我差点忘了。本来昨夜便想问你,凤凰一族分明以家规严苛闻名仙界,你又是宗家最宠爱的独女,我记得你小时候,哪怕只是归家晚了半刻钟,也要挨板子来着。”
这里衍羲和其实露出了个破绽:她晚归挨打那阵子还没摸索到雕刻附灵的乐趣,翠鸟并不存在。不过凤南歌只是嗯了声,并未直接拆穿。
衍羲和鲜红湿润的舌尖在唇角转瞬即逝,男人觑着她表情,眼里似有深意,探究道:“……所以你本该在凤鸣山谷涅槃才对,你家人怎会允你孤身一人,来到灵气稀薄的三清山?”
凤南歌不受控制地绷紧了背脊。
家人怎会允许她孤身一人来三清山涅槃?
家人当然不允!
一想到水镜里母后那暴怒的表情,她直到现在依旧全身发麻。
可是不跑不行啊,她必须跑,要不然就——
凤南歌闭上眼睛,不肯再深想。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她一直是令人省心的‘别人家孩子’,以至于凤鸣山谷的守卫只防着旁人进来,没防着她自己出去,不然以她一介濒临涅槃的凤凰,根本没可能从层层困囿中逃脱。
这是她第一次离家出走,也可能是最后一次,她其实怕得要死。
转过最后一个弯角,眼前豁然开朗,三清山脚到了,周遭瞬息热闹起来。
她没有回答衍羲和的问题,衍羲和也没有追问,而是紧走几步,走到前面,转头笑吟吟道:“采买不急,先随我去一处地方。这个帮我拿着。”
说罢摘下手上祖母绿的戒指和脖子上的崖柏项链,团在一起递过来,凤南歌不明所以,不过还是收进了乾坤袋,放到一处方便取用的角落。
凤南歌:“去哪里?”
“书院,”衍羲和遥遥指了下远处的白墙,湿漉漉的眸子里满是眷恋之色,“我知你早已修习辟谷之术,想必吃饭也不差这半天,既然你已经给我讲了你的生活,我也想给你看看我的生活作为交换。”
正说着话,迎面已有三五穷书生簇拥过来,见到衍羲和后面上一喜,正想开口,又看到走在衍羲和身边的凤南歌,数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俱是噤了声。
等到走近了,书生们才推搡出其中一人,主动行弟子礼,与衍羲和搭话。
“先生,我们盼了这般久,您可算来了。”
衍羲和也回了个礼:“前日说了今天来,今天便肯定会来,我什么时候骗过你们。”
诸位书生顿时各自露出个‘算了吧你可没少骗我’的见鬼表情,倒是没多说什么,只左右簇拥着衍羲和,往书院里面请。
前面书生不住用眼睛偷偷打量凤南歌,见她也与他们一路,眉头皱了皱,问衍羲和:“先生,您后面跟的这人是——”
衍羲和猛地顿住脚步,回过头,湿漉漉的眸子与她四目相对,脸上竟泛起了薄薄的红晕。
“我平日是怎么教导的你们来着?”衍羲和仍旧看着她,抽出身旁书生手中的诗经,摊开,二指敲了敲书页,“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由黄金屋,喏,这位是——我的颜如玉,她下凡来找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