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是神女!是灾星!”
状若癫狂的妇人声?音凄厉,眼中却没有一滴泪;她半跪在红名台下,膝盖已经磨得?破了,另一手却死死指向天空:
“你们都被她骗了!天道?不会放过她,你们如果不信,就等着瞧!”
她按在地上的手里还捂着带血的簪子——
正是刚才?捅伤鼓手的凶器。一时?之间,竟然没人敢上来碰她。
“我乃,宁州陆氏主母,小陆夫人。”
妇人仿佛不堪重负,收回?手,按着胸腔,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的丈夫被卢菀污蔑声?明,身死名灭;我自已,也只剩下最后这口气!宁州太?守庸南,南境大将花修明都对她多有回?护——”
她按着台子挣扎起身,脏污的脸上两?眼如炬:
“然而天生下我这个人,总不能冤死了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就算是死,也要为宁州揭穿这个祸害!”
“骗人呢吧!”看热闹的人群中嗤笑道?:“你这贱妇,和陆仲愚两?个害死了大伯哥,现在还在这装可怜?”
“谁不说呢?你们家?那?小家?主,父亲叫你们害死了,财产也都让你们夺了,人家?还没说什么,你还有脸在这嚎丧?”
“你热闹没看全啊——不仅是杀父夺财,听说还差点被放火烧死呢!”
铺天盖地的嘲笑声?向小陆兜头袭来,她脊梁仿佛弯了,内腑中却还有一句话撑着。
是那?日在泥水中将她拎起来的人,玉雪白嫩的脸上表情冷漠:
“卢菀害死了你,也害死了我。”那?人轻轻地说:“她还会害死宁州的。”
卢菀,是我的仇人。
小陆按在地上的手重重用力,簪子扎进?了她的手心,血奔涌出的刹那?,痛感将她沉重的身体唤醒。
卢菀,害死了仲愚。
她扶着台子的边沿,终于艰难地站了起来,在千夫所指之中,她抬起手,轻柔地将头发挽向而后。
就像十五岁那?年,初见陆仲愚的那?天。
“你们信或不信。”
她喀出血,人群立即嫌脏一般避让,血迹在地上喷出凄厉的一行:
“人之将死,其言也善,我没有撒谎。”
她突然平和下来的态度,还有这副绝命鬼的姿态,竟陡然将这番污蔑的可信度提升起来。
“瞧瞧这不夜街,之前哪朝那?代见过这样的盛景?这都是小神女带来的!你凭什么说她是祸害?”
小陆惨然一笑:
“她本是,卢家?外?室所生,没名分的贱妾之女。”
她将头发挽起,把那?染着自己的血和受害者的血的簪子插进?发间,露出自己的面庞:
“卢家?主母卢田氏不给她母女二?人活路,为了一己私欲,她偷了宁州的气运,幻化出了这么一块外?卖黑板,挣得?盆满钵满。”
“各位,请你们想想。”
她抬手向四周环向一指,灯火繁华的不夜街在她手指之下,如幻影般掠过:
“宵禁,本是为了防止东肃贼人趁夜色混入城中;现在没了限制,若是敌人在城内城外?里应外?合,又?或者干脆利用外?卖黑板用暗语传信?”
她说到这里,接下来所有的话一个字也不说,越是这样半讲半问,越是能勾起人的想象猜测。
人啊,直接告诉他,他们是不会信的;只有引导着他们自己去猜,他们才?会深信不疑。
“天啊,我怎么没想到?”
“这太?危险了吧!”
“但是不夜街真的好漂亮!”
“漂亮顶什么用?你忘了之前东肃人围城的时?候了?”
眼下宁州虽然歌舞升平,然而那?场旷日持久的大战,其实也刚刚过去两?年而已。
失去亲人的惨痛和活在生死威胁中的惶然还历历在目;
不过短短几句话,小陆竟然就成?功地将群众从星火千帐灯的震撼中脱离出来。
“反正我也要死了。”小陆在逐渐安静下来的氛围中笑说:
“宁州气运已经被她带走,你们——就等死吧。”
这番“神女是灾星”的言论,很快就在口口相传中传散开来;
本来要涌向一零二?号看明池发布会的兴奋人群,也都开始半信半疑。
是啊。
他们不由自主地被引导着想——
菀主固然带来了胜景,可发生在她身上匪夷所思的事情实在太?多。
比如她那?块无限长大的黑板;
比如她大得?出气的力气;
比如那?日红名台上,她一挥手就能让所有人闭嘴的神鬼之术;
再比如她出口成?章的绝句,结构轻巧的风如水,神乎其神的活字印刷,还有种种那?些绝妙的奇思异想——
这些寻常几代人也得?不到的妙想,她到底是怎么获得?的?
之前他们总以为是小神女天赋异禀,只觉得?高山仰止,难忘项背;
但如果解释成?“卢菀借了宁州的气运”,那?仿佛一切都通顺了!
毕竟接受别人的优秀,总是不如给别人的优秀找借口来得?容易。
越来越多的人去红名台想听听小陆怎么说,在人传人的说法里,卢菀借气运的“佐证”也被编排了起来。
“说是天尊给的黑板,可是天尊咱们谁见过?那?么大年岁的老人家?,要是活着得?两?百多岁了吧?”
“外?室生女获封县主,这种好事之前你听过?”
“原来真的是用了巫术,怪不得?大将军能看得?上她,还对她言听计从!”
小陆听着风向的转变,没有表情的脸上渐渐浮现出现笑意来。
卢菀,你为他们打破规则,为他们争取了公平竞争的机会;
可你对他们再好,又?有什么用?
群众,就是这样。
他们是瞎子,是聋子,是没有思想的走肉——别人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
无论你付出多少,都没有用的。
“怎么能只听她一句话就误会菀主?”
然而竟然也有不少声?音在反驳:
“一零二?那?么好的宅子,菀主为了让我们流民?能好好过日子,都是让出来给我们住的!”
“不错!要不是菀主,光是地税都能将我们这些小摊贩抽干!管你们怎么说,总之我这辈子就信卢菀的!”
两?方?开始激烈地争论起来,眼见要闹得?越来越大,从卢府的方?向,突然走出一队人来——
“是邵元!卢邵元啊啊啊他好俏啊!”
“都矜持些吧!别耽误邵元哥哥办事!没看着后边带着家?丁家?将吗?”
“什么家?丁家?将,瞧那?服饰,一看就知道?是府衙的人……嗳?怎么还有阳家?的人?”
邵元一贯爱笑,唇边两?个很宽的酒窝,即便是在夜色中也像汪着阳光似的——
然而今日,他不苟言笑,穿着窄袖劲衫气势汹汹而来,竟别有一番性|感。
在打榜的姑娘家?眼里是这样,但是在旁人眼中又?是另一番意味了:
他身后除了卢府的家?将,还有浩浩荡荡陆续赶来支援的人——
经过庸南授意,小太?守庸思宁亲自在宁州府衙中挑出来的精兵五十;
手持阳家?嫡长女阳芝手令,前来助阵的阳家?家?将五十;
龚家?家?主龚文之从自家?书局调出的圣手先生二?百人;
侯家?,崔家?,景家?,以及其他所有归附卢菀的宁州商会世家?,均派出人手若干;
最后,还有听说有人污蔑菀主,为了风如水汇聚而来的墨家?子弟;
为了活字印刷前来的贫寒书生;
以及因为卢菀在一无所有时?就仗义相助过的流民?。
群众的风向或许容易被左右;
但所有付出,终有回?响——那?些交付出的善意,不会被轻易遗忘。
所有人自发地给他们让路,邵元走到近前,上下打量了一番,几乎有些不能相信眼前这摊烂泥,竟然就是曾经风光无限的小陆夫人。
“把肩舆抬上来。”
卢家?家?将立刻将两?人高的舆车送上前来:
那?车上缀伞盖,绸布做底,薄纱为帘;
前后各四人,足足是个八人抬的大舆车,按照规制,正是卢菀作为大家?主之后份例中的那?一顶!
邵元侧后一步,负手道?:
“小陆夫人,我家?菀主请你去明池发布会一叙。”
小陆的目光犹疑地在舆车和邵元之间转了个来回?:“她什么意思。”
“您有什么不好听的话,很不必在背后嚼舌头。”
邵元:“明池发布会的扩音比红名台好,菀主叫您去那?里说。”
小陆:“……”
人群哗然,就连之前骂卢菀那?些人也一下子激动起来!
小县主竟然不闪不避,来了这么大的阵仗,竟然不是驱赶,而是让小陆去明池发布会当面骂给她听?!
她如此坦荡,倒叫那?些说卢菀借气运的人说不出口了!
“我不去。”小陆后退一步,身体靠上红名台:“我的命就在今日了,我不会给卢菀亲手杀我的机会。”
“想多了。抬着这顶大车过来,便是怕你死在路上。”
邵元:“你口口声?声?要给自己伸冤,既然自称是苦主,请你去讨债还不肯?”
“四少爷同这无耻之极的妇人客气什么?!”
书生们怒骂出生,抖着衣襟上前指着小陆鼻子:
“你不敢对质,就是心虚!说什么天道?不天道?,你在陆家?作威作福十几年,你才?是借气运的人!”
这些人成?日里都是在书堆里泡出来的,骂起人来有力短促,风枪刀剑句句戳心!
“你和陆仲愚逼杀陆家?老家?主的事情还没过去呢!一个手上沾染人命的犯妇,竟然还敢在这里用天道?做幌子,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这疯子刚才?还捅了人!竟然还真有人在这里听她浑说?!你们还知不知道?什么叫礼义廉耻?!”
小陆胸膛上下起伏,邵元担心她当真死在这了——
她还没见过菀主给她准备的大阵仗呢,现在就死,岂不便宜了她?
“小陆夫人。”邵元安抚了一下书生们,定定的声?音在红名台中浩荡传播:
“菀主说了,正好今日在一零二?的明池准备了发布会——你既然说她违逆天道?,不如,咱们就一起去明池上问问天道?,到底谁才?是那?个说谎的人。”
小陆死死咬着牙根,将卢菀带来的恐惧压住,脸上的肌肉都不自禁地抖:
“说不说谎,还不都是她一家?之言?谁来评判?!”
“这个简单。”
卢邵元跟着卢菀久了,身上不免沾染了她那?种任你风浪无算,我自闲庭信步的气势:
“说谎者天打雷劈。小陆,你敢不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