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5、“大荆不夜街(四)”

第八十五章“大荆不夜街(四)”“舆论?的力量”

卢菀从康宅出来,没有继续乱走;因为她知道今天还远远没有结束。

既然是灯光这样普遍性的问题,那么各处应该都受到?了影响——

果然。

他?们刚刚在路边的茶摊子上坐定,眼前一卷精致又薄的小册子被狠狠扔在地上;

那册子封面上画着?大灯架和竹火龙,还有钱老先生在如?豆灯光下一笔一划写出来的“大荆点评”四字。

丢弃了它的人还在嫌弃:

“亏得?我还提前一天排队去买,可怜见的,根本没用!天见亮的时候就那么一会?儿,够找着?几家的?”

“嗐,要不就说这宵禁啊,实?在多?余开!”

“就是,我家姑娘还非要闹着?我给她买新衣裳穿出来——就跟这黑乎乎的光景谁能瞧见似的!”

“菀主?这回是有点多?事了,要是办成了,咱宁州确实?多?了个名头,但我看这不夜街啊,恐怕不成!”

“没听说么?”

人群中一道妇人声线有点尖锐地响起来:

“说是小县主?先头那些?花活做派,又是外卖又是风如?水的,都是在捧自?己的名头——为的就是这次不夜街把大伙儿的钱都圈起来,她好跑路呢!”

邵元听得?头顶冒火,上前抓住那妇人就要问个清楚:

“说什么呢你!谁家为了圈钱,会?救济流民?怕要是没有菀主?,你们连正经点的场面都没见过吧!”

那妇人脖子一缩,仗着?人多?又挺起背来:“小哥,我也是听人说的,你凶什么?”

邵元还要再?理论?,却被卢菀拦住;

这边刚安定一些?,那边六爷和游妈妈已经跟着?配送员们的指示找到?这儿来了。

几人将情况一报,也都是大同小异。

游妈妈犹豫着?劝道:

“太夫人算过了,说是如?果现在闭市的话,按照其他?生意的流水,今日亏出去的钱最多?半个月也就能回来。”

邵元蹙眉道:

“那以后不夜街就不做了?这可是菀主?在九曲回廊宴上绝地厮杀才搏出来的!”

游妈妈叹气,苦口婆心地劝:

“这我也知道,可不管来得?怎么不容易,既然现在看着?是做不下去,咱们也得?壮士断腕,及时止损呀?”

邵元愁得?直抓头发:“真?的亏出去那么多??”

游妈妈从袖口摸出一本简账,因为上面的信息都按照卢菀说的加过密码,也不怕别人偷看;就这么在几人面前翻开来说道:

“按照咱们本来的设想,今天是第一天开市,人流会?是最大的一天,若是备货备少了恐怕不够用,很多?商贩又拿不出那么多?进货的钱,都是在咱们这里备案借的。”

邵元平日里只管布庄的事,尚不知还有这一环,不平道:

“花咱们家的钱,他?们还有脸说嘴?”

游妈妈安抚道:“总之,这亏损咱们自?己人心里有数就是——真?是多?开一刻钟就多?亏一刻钟,姑娘,还是早做决断吧。”

卢菀没应声,手?指在桌面上敲了敲:“麻喜,你怎么看?”

平日里卢菀带麻喜在身边,也经常这样问她,既是教学也是考核。

“不夜街不单单是流水的问题。”

麻喜正襟危坐,仔细思索:“而是百姓的——那词怎么说,菀主?曾经教过的,叫做消费意识。”

“从前宁州人习惯了只吃两顿饭,咱们家的外卖生意也还是在朝食夕食两个时段卖得?最好;但不夜街这个开放时间?却是在晚上。”

看着?卢菀鼓励的目光,麻喜振奋地分析道:

“一旦老百姓有了‘为什么晚上非要饿着?肚子睡觉,怎么就不能再?吃一顿’的想法,以后任意一个时间?,都会?有人在阿菀外卖点单。”

卢菀:“所?以——”

麻喜:“所?以,不夜街的好处绝不仅仅是流水进账,眼光若是放长,它和阿菀外卖会?相互促进,越做越好!”

“你出师了。”卢菀微笑?:“不过我看你还有话想说?”

麻喜有些?不好意思,按着?账本说:

“只是现在这情况,也不能一直亏下去。不如?暂时关市,等我们找到?解决的办法,再?重开不夜街不迟。”

卢菀:“懂得?灵活变通了,很好。”

游妈妈见她不固执,喜道:“既然这样,那我现在就回家去通知太夫人一声,咱们叫上王伍长……”

“只怕没那么容易。”六爷突然出声:“小菀儿还有别的顾虑?”

卢菀在众人的目光中笑?叹道:“不错。”

“游妈妈,”卢菀微微按住她肩膀:“您和太夫人在家里算账,说是其他?产业半个月的进项可以抵上今日亏空。”

游妈妈正色道:“是的。”

卢菀:“那是在正常营业的基础上。”

一句话简简单单,在座几人却都听出了其中的复杂意味。

邵元瞬间?想起了刚才那妇人在人群中散播的话,唰然起身道:

“菀主?,会?不会?是有人在背后说你的……说你的闲话?”

“我也觉得?奇怪。”六叔啧声:“就好像有什么人一直在替咱们家鼓吹不夜街又多?么多?么神奇似的,老百姓想的千好万好,来了自?然会?觉得?失望。”

他?沉吟片刻,直视卢菀双眼:“好老辣的一招捧杀。”

卢菀点了个头,看向不远处在仆从的保护下往这边挤来的人,戏谑道:

“只怕还不止捧杀呢。”

来人穿了一身素色锦衣,似乎是因为衣服的暗纹用了银线的缘故,在夜色里也十分显眼。

同样一个人,今日再?见,却比上次要收敛了许多?;见到?卢菀,像是害怕一样,甚至不敢近前,只在不远处福身:

“陆氏勉黛,见过菀主?。”

邵元挡在卢菀面前:“陆姑娘,如?果你是因为九曲回廊宴的事对我们菀主?不满……”

“不不!”

陆勉黛连连摆手?,一见邵元,眼圈都红了,却不同他?讲话,只对着?卢菀行礼:

“我家婶婶有几句话想同菀主?说,请菀主?前去一叙。”

卢菀头都没抬,对六叔笑?说道:“你瞧瞧,自?有那沉不住气的。”

“你还是去看看,小陆夫人看着?像个软面团,其实?私下里作风最是强硬。”

六爷摇头,低声道:

“你现在你也是县主?位份的人了,咱们犯不上跟她鱼死网破。”

卢菀点了个头,他?便起身朗声道:

“菀主?放心去,不夜街这边自?有我给你看着?。”

游妈妈带着?麻喜忧心忡忡地回一零二号守着?,六爷则留在原地继续等各处的汇报。

来的路上,陆勉黛本以为卢菀现下肯定是焦头烂额,多?半不会?跟自?己走,谁料竟然当?真?请动了,脚下不由得?走得?飞快,生怕卢菀反悔!

有陆家的仆从开道,三人快速地在人群中穿行,却竟然不是朝着?陆家的方向,而是往城门那边走。

这一夜麻烦迭出,卢菀却是第一次开始蹙眉。

不对劲。

小陆在城门口等她,是要做什么?

流民最先是聚集在城门下,而后她又曾在这里送别过花修明——

仿佛这个地方,总是跟那男人有牵扯。

好不容易到?了城门口,深长的甬道里,小陆正袖手?等着?她。

这女人穿着?简朴的素衫,头发一丝不苟地高高挽起,除了一只白玉簪子,半点装饰也无。

卢菀:“瞧您这行头,莫不是二爷已经归西了?”

小陆夫人也未动怒。

她原本安静地看着?城外的月亮,听了这句挖苦才回转身来,对在卢菀身后行礼的陆勉黛挥手?让她下去,言简意赅地对卢菀说道:

“托县主?的福,二爷眼下还有一口气,在床上躺着?。”

她眼中殊无笑?意,单边的嘴角却勾起笑?容:

“可你的花大将军,就快要死了。”

那一瞬间?,卢菀的第一反应不是“她在撒谎”“她撒这个慌是为了什么”“她要算计我什么”;

而是“花修明怎么会?死?”

继而是“如?果他?死了,要怎么办呢。”

卢菀来到?这里之前,是做考古做文史的;深知美人名将难见白头的道理;

不论?什么时候死,人终将是要变成一抔土;她也好,花修明也罢,举凡是个人,就都得?遵循这个规律。

只是……

她还没有准备好。

“我知道菀主?可能不信,但是没关系。”

小陆夫人将她的表现尽收眼底:

“他?是不是本该在东肃佛瑞潜伏?前次他?生怕十三世会?欺负你,自?作主?张赶了回来。”

卢菀目光霎时凌厉起来。

花修明的潜伏之地是绝密,她是怎么知道的?

小陆似是知道她会?有此一问:

“陆家明面上的生意,早十年前便垮了。如?今之所?以在世会?还有一席之地,不过是因为家里的走私生意。”

“不瞒你说,在东肃,我们家的探子,恐怕比皇帝手?里的人还多?,这事在朝廷上层都是心知肚明;你若不信,自?去问陆勉青就是了。”

卢菀逼问:“你到?底想说什么。”

“上次他?贸然回来,行踪已然暴露。”

小陆:“我们家最近一次的消息是三天前,花修明遇刺失踪,生死不知。”

卢菀:“……”

那一刻,她死死将牙关咬住。

忍过了强烈的震悚,她面上却半点波澜也无:

“他?是大荆将军,你自?通知朝廷去找人,跟我说有什么用?”

“哦,”卢菀逼迫自?己撑出一个惯常的笑?意:“还是说,你想用这个消息来分我的神,好让我大乱之下被你散播的谣言所?困?”

“菀主?,有些?时候越是装得?不在意,其实?就越是在意;”

小陆微带怜悯地说道:

“花大将军看你的眼神骗不了人,就像你自?己说的,我们不如?都坦诚一些?。”

卢菀深深吸起一口气。

“353,”她在脑海中前所?未有严肃地问:“花修明……还活着?吗?”

353:【他?是世界辅线,还没到?坍塌的时候,但我确实?无法确认他?的死活。】

卢菀:“……那是什么意思?!”

353意有所?指:【毕竟有时候就算人死了,只要尸体还完整,就也能撑起世界线。】

然而卢菀现在已经没有心神去揣摩它在天道规则之下,说不出口的意味了。

她只想见到?花修明。

小陆招了招手?,陆家的下人便牵出了一匹马来:

“朝廷的探子早就被敌国肃清干净了,眼下花大将军又生死未卜,这个遇刺的消息,除了我家,谁也不知道。”

她淡然陈述,仿佛自?己在说的不是谋害朝廷命官,谋害宁州全城恩人的大事;

“就算你现在给南境传消息,最快也得?五日那边才能派人出发——但如?果你亲自?去,以你的机变和武力,留得?他?一命也未可知。”

卢菀只觉得?滔天的情绪已经将她整个淹没,然而毕竟也是在大风大浪里走过的人了,即便是内忧外患的当?下,她也依然保持着?理智:

“你要将我调出城去,是要在城里对我做什么?”

“菀主?反应真?快。”

小陆接过缰绳,上前一步:

“你走以后,我会?让人在全宁州城散消息,说卢菀是个欺世盗名,徒有其表之辈;收容流民是虚荣作秀,外卖黑板是故弄玄虚,为的都是在大荆不夜街这虚架子里捞钱。”

卢菀:“你以为老百姓都是瞎的,自?己就一点判断能力也没有?”

“一开始他?们当?然不会?信。”

“但如?果我让人一遍一遍地说呢?”

这一次,小陆占尽先机,半点不乱:

“说卢菀已经卷钱逃了;而他?们在城中又遍寻不到?你,跟着?你的商家都开始在不夜街中亏钱——你说,他?们会?不会?信?”

她举起手?,将缰绳递在卢菀面前:

“菀主?,你是个可敬的对手?,我不用暗地里害人的法子阴你。”

缰绳粗糙,这么一会?儿,已经磨红了小陆的手?:

“你伙同陆勉青害了我丈夫,这是我为你准备的阳谋。”

“要说就把话说清楚,”卢菀冷笑?:“难道你敢说,陆勉青的父亲不是你们夫妻二人联手?杀的?”

“我是杀了。”小陆坦坦荡荡承认:“但是仇怨这事不就是这样吗?你捅我一刀,我捅你一刀,大家各自?血淋淋,该结的仇也清算不了。”

卢菀怒急攻心,但她越是愤怒,头脑反而越是清醒:

“你给我备下的连环套,恐怕不知是散播流言吧?”

“还是菀主?懂我。”小陆:“你在宁州的名声败坏后,我会?继续散播消息——说花修明之所?以几次三番给你撑场面,是因为本来就是你们合谋圈钱;然后,我会?派出陆家在东肃的杀手?,沿途追杀你二人。”

“只要你们一死,这事就算坐实?了。”

小陆的脸展露在月色下,显现出病态的惨白:

“而我和二爷,就会?因为交出了你的尸体,并帮助朝廷抄出了你的赃款,而获封朝廷嘉奖。到?时候,就连眼高于顶的秦亭,都不会?再?是我的对手?。”

好一招颠倒黑白,翻手?云雨;如?果花修明当?真?遇刺,那么回大荆的路途必定无比艰难;

只要她和花修明一死,一切就将死无对证!

卢菀:“那所?谓赃款,自?然就是你用我的尸体勒索,逼迫二爷他?们掏空我赚下的家底来赎人时套走的咯?”

小陆福身,当?是默认。

卢菀站在月光之下,听着?城内喧嚣的人声,

每一声都像是利箭,狠狠扎在她的脚下;

而在遥远东肃的某处,生死不知的花修明还在等待着?她。

小陆一步一步都算尽了!

只要卢菀离开宁州,就相当?于变相地坐实?谣言;无论?将来她如?何找补,都将无济于事!

毕竟神明只要流血一次,人们就永远不会?再?相信她了。

可她当?真?能不走吗?

就算对方已经放出话来,说回来的路上还会?截杀他?们——

但举凡还有一丝生机,又要她如?何放弃?!

这位小陆夫人,真?是算得?好准,算得?好狠!

那天她站在秦亭身边,像是一个柔弱无力的配角,原来竟是这样一个杀人不见血的厉害角色。

“卢菀,我不会?逼你。”

她拿出马匹身上挂着?的布兜,将里面已经办好的通关文书和在敌国伪造的身份给她看。

“一边是你的弥天富贵,一边是花修明的命;二者只能选其一。”

“我就在这,等你的决定。”

作者有话要说:“神明只要流血一次,人们就不会再相信他了。”

忘了这句话是在哪里看到,如果有知道的朋友可以wb私信我告知一下。

比心~

wb@陈浮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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