森森花木间,靡靡的?乐声隐隐。
乐声碎金流玉,夹杂?刻意压低的?谈笑声,为这精巧得过分的?园林添上了几分富贵闲雅的?味道。
花下?熟睡的?雪白毛团被乐声惊醒,懒懒地伸开?腿,慢慢悠悠地从花木间走出去——
袅袅婷婷的?侍女们拖?长长的?飘带,手里拿?各种各样的?物什走来走去;
毛团见?了她们,一点不怕,小爪子一步一步走得稳稳当当。
反倒是侍女们见?了它,都要福身行?礼,柔柔地唤一声:
“雪主子。”
走在最末尾的?小侍女瞧它雪白可爱,微微蹲下?身,忍不住想摸摸它尾巴。
“没规矩!”前面领头的?侍女发现了,目光在前面陆陆续续入席的?贵人们身上一转,轻声斥道:
“你是哪一房的??到前面来伺候的?时候屋里嬷嬷没有教过你?”
那小侍女骤然?被呵斥,两?手交握,垂下?头来:“冰奴是三太夫人院里……”
“怪不得,原是没主君的?。”
大侍女嘲讽了一句,又教她道:
“今日是十三世会?的?大宴,既落到咱们崔家头上来办,自然?是一点差错都不能出的?。你道这是只普通的?猫?它身上哪怕一根毛都比你金贵!”
小侍女冰奴吓得瑟缩了一下?,却又有点不服气:
“我们院子虽然?不爱出头,但?是,但?是今天之前,也没人告诉……”
“雪主子自然?是贵客带来的?!”
大侍女微微提高声音:“这是须家主母,秦大娘子的?爱宠,你敢碰它?”
“秦大娘子?可是当今长公主本家的?姐姐?”
另一位侍女显然?也是第一次听说?,掩口道:
“莫不是秦亭吧,若不是异姓王秦氏倒了,这位可比郡主还金贵!”
冰奴一听是秦大娘子的?猫,登时不敢动了,跟在几位年长侍女的?身后乖乖离开?。
雪团瞧了瞧她,不知为何伸出手又不摸了,小脑袋仰?等了半天也没等到,只好有些寂寞地继续向?乐声人声最密的?地方去。
它身体小小的?,走在地毯上也没声响,从石道上穿出去,便是一副十分开?阔的?景象——
是一片湖光。
湖面开?阔,在阳光的?照射下?,湖面上泛起一层薄薄的?雾气,将上面曲?的?回廊桥轻轻笼?,再加上从里面传来的?乐声,越发有种仙气飘渺的?况味。
崔家一个小世家,论说?无论是财力还是助力,都算不得前排,但?这些年来却始终受到须家的?青眼,多?多?少少靠的?便是眼前这座九曲回廊桥。
“雪团怎么在这儿,你家夫人呢?”
雪团眼前的?世界骤然?抬高,柔软的?身体被整个拎起来,而后落入一个香软的?怀抱。
它在这怀抱里一翻身,咪呜咪呜一叫,果?然?引得这抱它的?人低下?头来瞧。
是个面相柔和的?女子,下?巴上有颗小痣,不是很明显,却让她整个面目都更为灵动了些。
瞧?就?是温柔有福气的?。
它刚刚被抱起来,旁边就?窜出另外一个浅绿衣衫的?女孩,同这个身量差不多?高,却要活泼许多?:
“阳芝,这不是秦矫情的?猫吗?”
浅绿衣裳的?女子正是侯烨,伸出手指在仰?的?雪团肚皮上点了点:
“一会?儿她们瞧见?了,又要说?你多?事。”
“总不能叫它自己乱跑吧,掉水里怎么办?”
阳芝叹了口气,有点无奈地说?:“倒是你,怎么才来?”
这女子正是侯烨,闻言一抬手,示意边走边说?,她伸手仔细地帮阳芝摘去身上蹭上的?猫毛:
“我去接了菀主一趟。”
“做得对。此处不易寻得,崔家又……”
阳芝说?到此处,下?意识看?了眼雪团,似乎觉得在背后说?人不好,便将中?间的?话都略过,只问:“那小县主现在到哪里了?”
侯烨还没来得及回答,迎面已经碰上了三三两?两?站在一处低声谈笑的?贵女,打头那个见?了阳芝,目光十分不屑地在她身上上下?一转:
“阳大姑娘,听说?你攀上卢家的?高枝了,怎么这会?儿又带?雪团儿?”
她在“攀高枝”上?重强调,为了这个强调,差点还破音了,周边听见?的?女孩子们都小扇掩口轻笑起来。
卢菀封了县主不假,但?在她们这些常年在后院的?姑娘们眼里,她仍然?是出身低微,靠?收容流民讨好花大将军才上位的?。
与她们这些天生贵气的?没法比。
这一番笑,一笑卢菀值不上一个“攀”字;二笑明明值不上,阳芝却还巴巴地往上贴。
没地给自己丢份。
阳芝一低眉就?要忍了,侯烨却不肯认这口气,上前将她挡在自己身后,劈手躲过打头贵女的?小扇,手上一用力,直接扔进了水里——
九曲回廊桥之所以成景,正是因为每一处回廊都连接?一座临水虚立的?亭;
且这九个亭子并不在同一水平面上,而是每个亭子都比前一个高些,又因为角度巧妙,因此远远看?去,就?像是一个接天扶摇梯。
若是在主亭中?落座,则可将下?面所有人尽收眼底;而下?面亭中?的?人,也必须向上仰望。
此刻侯烨扔了人家扇子,绢扇轻薄,落入水中?,即刻便脏了,算是当众给了她一个没脸。
“陆勉黛,少在这装清高了,你是个什么货色谁不知道?”
侯烨下?巴一努:
“你弟弟成天在家里被人欺负,你还不是扒?你家二房讨好?你花的?钱都是靠卖弟弟来的?,你有一个字是自己挣的?吗?有什么脸在这看?不起阳芝,看?不起卢菀?”
她这一开?腔,原本被风向压?没敢开?口的?贵女们便慢悠悠开?口道:
“好啦,今日正宴,菀主是家主,同咱们不一样的?,平白惹什么闲气?嗳?勉黛,我怎么记得菀主获封县主那日你也去胭脂铺了?”
“可不是?”侯烨冷笑:“勉黛姐姐买的?最多?呢!是不是转头就?孝敬你二婶婶了?你可真——孝——顺!”
陆勉黛的?脸被气得一阵青一阵红,她的?贴身侍女看??捧了把新扇过来,想?她接过,就??这个台阶下?去也就?是了。
谁料她偏偏不肯。
陆勉黛和陆勉青同父不同母,一向不和睦;但?在外人眼里,他们却仍然?是一房中?的?亲姐弟。
按说?陆勉青如果?能够在陆家继任家主,对她只有利没有害;
可眼见?陆勉青争不过二叔,她又到了许配人的?年纪,自然?是要巴结?二婶婶的?。
不然?呢?
不然?自己房里又没长辈,被他们按?嫁给卢家四房那个叫什么邵元的?穷鬼吗?
一番算计骤然?在大庭广众被揭破,陆勉黛也急了,将扇子扔在地上狠狠踩了两?脚,推开?侍女,一侧身,长长的?指甲指?旁边的?空案说?道:
“你们两?个得意什么?真以为卢菀封了县主就?了不得了?”
陆勉黛收回手,抱臂冷笑道:
“恐怕你们还不知道今日九曲回廊宴的?座席安排,这个末座,便是给你们那位菀主的?!”
她声音天然?地有点尖,这么又快又急地说?话,雪团便有些吓到了,突然?往阳芝怀里紧了紧,惹得她耳坠子都在颤。
阳芝蹙?眉微微侧过身,抬起眼,与第一亭中?往这边看?来的?父亲对视。
阳家家主缓缓点了个头。
阳芝便转回身来,柔声道:“勉黛姐姐。”
陆勉黛:“有话说?话,我可不是侯烨这蠢物,不吃你轻声细语软刀子刮肉那一套!”
“我只是想问,前些日子我去卢家布庄时,遇到了姐姐的?侍女。”
阳芝被她无缘无故针对,神色却连个拨动也欠奉,还是那种平和的?模样:
“我见?她卖了足足两?百匹布,一时好奇,便让自己的?丫头去问了问,看?看?做什么用得上这么多?。”
“姐妹们猜她怎么说??”
阳芝语气少有波澜,这么俏皮地一问,登时将众人兴趣勾起来,连声催问下?,她才继续说?道:
“原来啊,是阳姐姐花用了私房钱,要给卢六爷打榜呢!”
打榜二字一出,众女间的?气氛登时热烈起来,各个兴奋道:“勉黛,原来你喜欢六爷啊,怪不得看?不上人家卢邵元呢!”
“二百匹算什么大价钱?我下?了一千匹的?订单,直接将花将军的?票送到顶了!”
“什么?花将军现在是第一?去去,快去,赶紧再给我买五百匹,不能让玉宝弟弟落下?去!”
她们兀自讨论,冷不防阳芝又开?了口,她语气温柔,全然?没有指摘的?意思,倒像是真心在感慨:
“怪不得勉黛姐姐对菀主这样不客气,若是心仪六爷,将来嫁进卢家,辈分上便是菀主的?婶婶,你要端端长辈的?款,做菀主的?上首,倒也说?得过去。”
她们都是未出阁的?姑娘,若说?喜欢谁花点钱买布倒也算了,若认真开?口闭口将来我是谁谁家的?人——
尤其是在这样重大的?世家集会?上,那这女子的?终身可当真是完了;将来出去说?亲事,人家也会?觉得这姑娘轻浮,竟然?将自己的?姻缘挂在嘴上说?。
陆勉黛那脸色简直像是要杀了阳芝才痛快,偏偏阳芝还在貌似天真地说?:
“只是不知勉黛姐姐知不知道?你这样为卢家六爷花钱,他却恐怕连你长的?是圆是扁也不清楚。这样就?算将嫁妆底都花干净,恐怕也攀不上他们家呢。”
这个“攀不上”,却刚刚好是阳芝一进亭,陆勉黛拿来说?她的?。
往日里陆勉黛和卢菲便常常玩在一处,看?谁不顺眼就?排挤谁,举凡是新入圈子的?姑娘都吃过她俩的?亏:
如今卢菲已去,陆勉黛已好久不出来兴风作浪了,今日一见?,果?然?还是老货色。
是以现在她被平时不念声不念语的?阳芝两?句话怼住了,竟没有一人出来帮忙。
陆勉黛站在第九亭的?中?央,只觉得平生从没受过这么大的?欺负,这么大的?侮辱,而这一切,都是那个变数,那个天杀的?卢菀带来的?。
她气性上来,索性一脚大力地踹在给卢菀准备的?桌案上,杯盘碟碗摔了一地,将座席彻底污染。
陆勉黛指?那团脏污,恨声道:
“我们陆家是第二世家,谁瞧得上他们姓卢的??不信你今日便看??,卢菀这难登大堂的?东西?,能不能带?卢家挤进十三世会?的?门!”
这一番狠话还没砸到地上。
回廊桥的?另一边,一个清冽温婉的?声线便这样举重若轻地响了起来:
“陆小姐,若我成了,又待如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