庚金坊,陆府。
住院正房的门半开着,同样服侍打?扮的侍女小厮们侍立在门外?,手里提着灯,头恭谨地垂下,他们个个年轻水嫩,此时却安静庄重得仿佛没有生命的饰品。
门内立着一扇大大的屏风,绢帛上绣着浅色的四时花样,华丽却不夸张,然而若仔细看,上面绣着的每一只鸟雀,每一片花瓣,都精细得栩栩如?生,在这看似简单的图样里展现出?靡靡的富贵来。
屏风后烛火昏暗,映出?相对而坐的两个影。
“老爷,勉青下午就回来了,”其中一个矮些的人影伸出?手给对方整理衣领,动作温柔:“你们见过面没有?”
那个稍微高些的是个男人,微微仰起头让她解开盘扣:“那小混蛋成?天提防着我?骗他家产,恨不得他叔叔我?立刻死了才?好,还?能?来问安?”
女人就低低笑了一声。
此人年约四十,容貌不同于时兴的清丽美人,是那种?即便不上妆容色也十分艳丽的女子;
她年轻的时候,即便不施粉黛也能?轻轻松松就将同辈的世家女比下去,现在稍微上了年纪,眼角和鼻翼出?现了细细的纹路,虽说同她自己的少女时候不能?比,但却别有一种?慈眉善目的温柔韵味。
此人正是陆家二房的主母,人称小陆夫人。
小陆夫人给自家二爷脱下外?袍,递到下人手里,又亲自服侍他换过一身睡觉的衣裳,玩笑道:
“难不成?今日不是你先让陆生金去为难他?孩子大了,在外?面总是要给些面子的。”
陆二爷被夫人的玉指按着额角,蹙眉道:“他懂什么?这陆家原本?就该是我?当家做主,现在好不容易大哥走了,这崽子倒是窜上跳下地想摘果子,他凭什么?”
“是是是,”小陆夫人叹了口?气,不动声色地将话题转回来:“但今日生金既然已经去接了,怎么还?让勉青自己回来了?”
“本?来是不该有差错的。”陆二爷推开她手,盘膝坐在床榻上:“偏偏横向里杀出?了卢家那个不守规矩的丫头片子,你听过吧?就是巴上太守和花大将军那个。”
小陆夫人:“卢菀。”
陆二爷:“对,就是她。那时候卢良臣家里那个被她摆了一道,我?还?当笑话听呢,没想到这么快就惹到我?头上了!”
小陆夫人轻声道:“可别这么说,便是个女子,人家现在也是家主了,和你平起平坐的。”
陆二爷登时怒了起来,两手都伸出?来在空中乱划:“就凭她?就是她老子当初也不敢跟我?叫板!卢家不过就是十三世会的钱袋子,咱们陆家可是第二大世家!”
小陆夫人轻轻柔柔握住他两只手,陆二爷怕伤着她,登时不敢动作了,只重重哼声。
“不如?这样吧,”小陆夫人哄道:“咱们呢,先去探探这个卢菀的底细,看她到底是不是个能?压住卢家的主,而后再做打?算。探探底,将来要想法子清算,也有的放矢不是?”
陆二爷瞥了她一眼:
“你以为别家就没这个心思??明里暗里不知送了多少人了,但自打?她杀回卢家那日之后,那劳什子外?卖院子被守得跟个铁桶一般,就连选那送吃食的人都变得十分仔细,根本?没法近她的身,更无从说什么试探不试探了。”
“二爷,你听我?说。”小陆夫人的声音很柔软,仿佛天然就有一种?蛊惑的力?量:“康宅被守得严,卢家却是个破布筛网——便是她现在有心思?晾着卢家,将来也早晚得回去。”
“对啊!”陆二爷一拍手,恍然道:“我?记得你是不是有个表妹嫁到卢家去了?现在好像还?坐上哪房的主母了是吧?”
小陆夫人含笑点头:“老爷放心,今天早上我?都派人把信送回去了,只要卢菀回了卢家,咱们就只管看戏听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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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西大街。
卢菀送了崔老板回去,自己领着玉珠溜溜达达回康宅,路过李豆腐家的小门店,还?从他家顺了两杯冰冰凉的绿豆沙带着喝。
两人一前一后,卢菀回头看看她,见这刚刚养出?些肉的丫头拿着木杯子也不喝,正一脸复杂地看着自己。
卢菀好笑道:“做什么,才?发现你姑娘貌若天仙吗?”
玉珠咬了咬嘴唇,跟上她步伐:“我?绝不会像崔老板那样。”
“什么?”
卢菀一时没反应过来,捞过她肩膀搭着手——小姑娘没长?开,用来搭手十分方便:
“你说他妹妹的事吗?人家家事外?人少议论。不过你也确实做到了,没让你弟弟有那种?遗憾。”
“不,”玉珠摇头:“我?是说,我?绝不会像他那样,被你轻易收服。”
卢菀:“……如?果你指的是,先被无赖污蔑卖臭肉,再用两天时间当上世家主人这种?‘轻易’的话,那我?没什么好说的。”
玉珠低下头喝了一口?绿豆冰,沙沙的甘甜润了她的嗓子,也给了她说出?这番话的勇气:“你救我?们姐弟出?来,那是咱们之间做的交易——我?帮你指正卢田氏,这是你给我?的报酬。”
“不错。”卢菀勾起唇角:“你思?路确实清楚,在大局里也不乱,那天你把我?扔到庸南床|上的时候我?就发现了。”
玉珠:“所以现在咱们两清了,等你回了卢家,我?想带着玉宝辞行。不再受任何人的限制,去过我?们自己的日子。”
这一点卢菀确实没想到,只是以为她会像麻喜那样想要在自己这里爬的更高罢了,没想到这小姑娘竟当真有些打?破限制的勇气,愿意放弃更容易的道路,换取自由去放手一搏。
她眼中不由自主带了赞许:“我?支持你。”
玉珠:“……真的?”
“当然,”卢菀说:“不是所有人都有那个勇气走出?来的。但是……”
玉珠:“但是?”
卢菀:“从我?这里离开,你打?算怎么带着你弟弟过日子?勇气固然重要,却不能?当饭吃。”
她看着小姑娘倔强的表情,简直像有读心术一般猜到了她要说什么:“你想学其他那些小商贩一样,也自己做个买卖来加盟阿菀外?卖是不是?”
玉珠抿紧嘴唇:“别人都可以,我?也一定行。”
“看来你之前跟着麻喜,除了加料奶茶之外?是真的什么也没学到啊。”卢菀叹道:“我?问你,你光看着李豆腐家现在生意好,知道他家已经做了多长?时间了吗?”
玉珠被说的脸一红,羞恼道:“你已经答应不再提那件事了!”
“好好,”卢菀摆手,举起绿豆沙杯子:“他们家前前后后,做豆腐做了快三代了,别看人家现在风光,你根本?不知道他已经做了多久的积累;便不举这样极端的例子,你随便去找个挂着阿菀外?卖牌子的商铺,谁家不是拿着第一桶金才?起来的?”
“年轻人,”卢菀拍拍她肩膀,往怀里一搂,生生将绿豆沙喝出?了白酒的调调:“你的第一桶金,又在哪儿呢?”
玉珠被她这么一揽,下意识先去护住手里的水不洒,等反应过来的时候,半边身子靠着她,在这微微发凉的夏夜晚风里,显得无比温暖可靠。
‘太可恶了,’玉珠咬牙想:‘她一定是在用这种?方法想让我?归心,我?偏不肯!’
可是身边这个柔韧纤细的身体又那么值得信赖依靠,就算她再怎么想反驳,也不得不承认卢菀说的有道理。
现在的她,除了一腔孤勇,着实一无所有。
“这样吧,”半晌,康宅已然在望,游妈妈正在门口?探看,见她们两个全须全尾的回来,这才?松了口?气,又回去忙;卢菀和她招招手,对玉珠说道:
“等一零二号建起来,游妈妈和麻喜免不了要两边跑;我?需要一个人贴身跟着我?,随时汇报所有信息。”
玉珠:“你想让我?做你的贴身丫头?菀主,抱歉,我?答应过玉宝不再做奴了。”
“少自作多情了,”卢菀拍拍她头,嗤道:“瘦的跟个小猴一样,稀罕你在我?身边做贴身丫头么?又不美观,我?要的是个秘书。嗳——你别急着回话,我?要求多着呢,你还?不一定符合条件。”
她上前一步,推开康宅沉重的大门,撑着门下意识让比她小的玉珠先进;
卢菀啧啧有声:“我?需要此人能?将我?需要的全部?信息都背下来,随时汇报;不仅如?此,还?得能?随机应变,必要的时候,任何场合都能?接上我?的‘戏’。”
玉珠愣了一下,走进去站住脚,不服气地说:“卢田氏当时肯选我?去庸南身边,菀主以为凭的是什么?”
卢菀:“凭你哭得丑吗?”
玉珠:“……”
卢菀调笑够了,恍然觉得自己竟然有点小花上身,没事就喜欢逗别人玩:
“一年。这个岗位你只需做一年,我?按月份给你发薪水。时间到了,你须得给我?培养出?能?接手你工作的人,只要成?了,你带着钱爱去哪去哪,我?绝不拦你。”
玉珠不言语了,半晌答道:“请让我?仔细想想。”
“可以,我?给你的时限就到我?回卢家那天,你可以陪着我?再去那地方见见‘世面’。”卢菀淡淡道:“若是那时你仍然决定要走,我?送你和玉宝一人一两银子当路费,你同样可以离开。”
玉珠:“可卢家什么时候才?能?上门?要是他们永远也不来呢?”
“放心吧,”卢菀喝了口?绿豆沙,轻笑道:“最迟,也就是明后两天的事。”
玉珠感受到她的自信,却不由自主有些担忧。
不过……
卢菀走进正院,跟康小娘他们打?过招呼,烧水回房洗澡。刚坐进热水里,就听玉珠在外?面敲门:
“菀主,在吗?我?有个问题。”
卢菀:“……”
这姑娘上次也是她洗澡的时候来的吧……
卢菀好笑道:“就在那儿说吧,你姑娘有心理阴影。”
“……”玉珠沉默片刻,担心她听不见,只好扯开嗓子喊道:“菀主!你和那个小花关?系进行到哪一步了?能?不能?套牢,让他帮你在卢家说说话啊?”
这一嗓子十分嘹亮,里里外?外?,几?乎所有人都放下手里的活竖起耳朵。
卢菀:“……”
与此同时,刚在太守府洗干净的花大将军擦着头发从温泉池出?来,冷不防头上被砸了一下。
他动作迅捷,反手一捞。
竟然是一块巴掌大小,平整的,黑乎乎的板!
“……又是什么妖术?”花修明前后翻了几?遍:“不会是狐狸崽那块黑板上切下来的吧……怎么送进来的?给我?这个干嘛?我?又不开店?”
作者有话要说:小剧场:
一家人,洗澡也要整整齐齐。
花大将军:“阿菀,你浴桶活动得开吗?要不要来温泉池泡泡?”
卢菀(狐疑):“做什么要活动那么开?”
花大将军(脸红红):“搓澡。”
卢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