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那不仅仅是一张契纸”

卢菲,曾经是整个卢家的掌上明珠;然?而这一次,田氏却只是麻木地看着,甚至都没有扑上去?将她搀扶起?来。

还是卢良臣走上前去?,提着卢菲衣襟让她坐起?来。

“父亲……”

她连想要?擦一擦自己?脸上的泥水都做不到,只能靠着卢良臣的腿来维持身?体平衡:

“五房那些贱婢欺人太甚……卢菀?你怎么在这?!父亲,父亲快将这不吉利的东西赶出去?!快将我的仇人赶出去?!”

她兀自坐在地上发?疯,却没有任何一个人理会她;卢菲终于在众人微妙的态度中察觉出了不对:“母亲?你不是说过了今夜小贱人就……这是怎么回事??”

下人已经开始陆续将用以庭杖的物什摆进来,田氏最?后看了女儿一眼,目光中带着垂死的眷恋。

她当?着所有人的面,将后槽牙咬得几乎快碎掉,嘴角甚至溢出了血迹。

“卢田氏,见过菀主?。”

她目光中带着浓烈的仇恨和不甘,那一瞬间仿佛被拉长得像是暗藏着前世今生都洗不净的屈辱——

田氏对着卢菀,跪了下来。

卢菲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母亲?!你快起?来!为什么要?给这个贱人……”

“闭嘴!”

田氏这辈子第一次吼了她的女儿,双手高高举起?,又贴地跪伏下去?。

“在甜羹中下毒也好,今次迷晕陷害也罢,都是我的主?意,都是我要?置你于死地。我……”

田氏话音一顿,仿佛是要?极尽努力,才能将满腹的恨生生吞下去?:“我求菀主?,用我的命来换卢菲的命,求你看在她已经是个废人的份上,放她一条生路。”

卢菲还要?再嚷,却被卢良臣按住了头顶。

卢菀看着田氏跪伏的身?躯,淡淡地说:“你要?驱逐我离开卢家那天,说我和我母亲康小娘都是脏东西,平白玷污了卢家的门楣。”

“今天这句话,我原封不动地还你。”

她脚尖点在田氏肩膀上,轻轻一踢,将她整个人翻转出去?:

“什么拿命换命,都是你一腔情愿,自己?给自己?添牺牲感?博可怜,却逼着所有人吃你那一套。这招法你拿出去?演戏也就罢了,难道还妄想我这个苦主?也买账吗?”

卢菀:“田氏,在这杀你,我还怕脏了地面。”

卢菲用肩膀撑着地面,先是跪着,而后站了起?来,猛冲了几步又倒下,正正倒在田氏面前。

“母亲,你起?来!”她哭叫着说:“今天我们母女就算一起?死了,做个厉鬼也回来咬死她,不要?再受这样的屈辱!”

田氏抬起?手,轻颤着抚摸她脸颊:“菲儿,你不懂啊。”

田氏看着女儿娇媚的五官和白皙的皮肤,再一次对着卢菀跪下,狠狠磕头,额前成了血肉模糊的一片:

“菀主?,你说死也要?站着死,但你现在这个年纪还不明白,总有那么一些人,对你来说会比命,比尊严,都更重要?。”

她额头再一次撞到地上,泥水和血混在一处,四散迸溅:“求菀主?让我以命换命,换菲儿一条活路,哪怕是将她和她父亲一起?驱逐出府,只求你让她活着。”

“父亲?!”卢菲大惊回头,却只看见卢良臣沉肃的脸。

卢菀别过头去?:“斩草留根不是我……”

“阿菀?!这,这到底是怎么了啊!”她话没说完,就听一道熟悉的声?线从正院门后传出来——竟然?是康小娘!

她还穿着昨天去?一零二?号接卢菀时的衣裳,整个眼睛都肿着,显然?是没想到正院中竟然?有这么大阵仗,登时不敢再大声?说话,甚至还退开了一步,小心地不让自己?的鞋子踩上正院的门廊。

“都是阿娘不好,昨晚不知怎么就睡死过去?了。”

她小声?哽咽起?来,目光只看着卢菀,见她虽然?衣服头发?都在滴水,整个人却还完完整整的,没被那虎狼似的主?母伤害到,悬了一夜的心总算微微放下来:

“要?不是那位小将军去?接我们过来,我们还不知要?去?哪里寻你……嗳?麻喜,那小将军呢?”

站在康小娘身?后的麻喜显然?也没见过这样的场面,虽然?有点生疏惧怕,却也知道此时不能给卢菀丢脸,直接对着卢菀福身?说道:

“是花小将军去?王家接了主?母娘子过来,他说此间之事?姑娘已经都能做主?,就不留了。”

卢菀这才发?现,小花已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但这个时候将康小娘接过来正好。

“没规矩的乡野村妇!”卢菲跌坐在地,靠着田氏跪伏的身?体,尖声?骂道:“一个唱曲的娼妇,也敢自称主?母娘子?!”

康小娘下意识就要?缩回去?,却见卢菀上前,抬手扬了卢菲一个大大的嘴巴!

卢菲整张脸被扇得高高肿起?来,梗着脖子又要?开口,卢菀干脆单手提着人衣领将人揪起?来,左右开弓赏了她十来个狠狠的巴掌,半分力气也没留,扇得卢菲直接吐出了一颗后槽牙!

“我既是家主?,从此以后,康芸娘便是卢家的主?母太夫人了。”卢菀一松手,卢菲登时半昏死地委在地上,她回身?在身?后的卢家众人身?上一扫:“你们可有异议?”

卢家的老四老五赶紧挤出来,擦着汗恭敬地说:“不敢不敢,康小……主?母太夫人养育家主?,这都是她应得的。”

康小娘怔怔的。

“太夫人……”她指着自己?:“我,我吗?”

“当?然?,”卢菀点头:“但我希望各位记住,康芸娘做太夫人,是因为她女儿我,跟已经被逐出家门的‘废人’,可没有半分关系。”

族老们明白她是什么意思,康小娘出府之前名义上是卢良臣的妾,现在卢良臣被赶出卢家,她却能回来——相当?于这层姻缘关系便彻底断了。

今天把话当?众说清楚,甚至将来康小娘若想再婚配,只要?卢菀同意,谁也不能再指摘她半个字。

卢菀看向康小娘,目光温柔下来:“母亲,请进吧。”

卢家的正门,我为你打开了。

请进吧。

麻喜扶住康小娘的手腕。

田氏还在机械地跪拜,头颅卑贱地磕在满地泥泞之中;康小娘抬起?脚,素净的布鞋生平第一次踏上了只有主?人才能走的石板路。

康小娘激动地流下泪,嘴角却是笑着的,她起?初尚且有些瑟缩,后面却一步比一步更坚定。

她在卢菀手上一握,什么都没说,转而走到卢良臣面前。

卢良臣:“康氏,你待如?……”

“禽、兽。”

康小娘咬着牙,深吸一口气,她也不知道自己?是哪里来的勇气,或许是来自身?后柔韧强大的女儿。

她手指点在卢良臣肩膀上,逼问道:“卢良臣!你,你答应还我的身?契,为什么不给?”

卢良臣垂下眼:“就在我书房里,卢菀早晚会得到,你急什……”

“我他娘的再说一遍。”

康小娘一辈子也没说过粗话,可在这翻身?做主?的重大时刻,她终于将年少时在南曲班子学的粗话喊了出来,她激动地流着泪,红着眼对着卢良臣喊道:

“这是你答应我的!卢狗,我,我,我今天偏要?你亲手给我!”

卢菀负手站在他们身?后,淡声?道:“去?取。”

管家卢安再没犹豫,亲自飞奔去?拿——

他是卢良臣的心腹,对这些物件的位置再清楚不过;再者说从前的康小娘对于卢良臣来说,也不过就是个生不出儿子的,无关紧要?的物件儿,一张身?契而已,并不在什么秘密的地方?。

那张纸被妥当?地放在小匣子里送过来,卢菀却没接,示意他直接递给卢良臣。

卢良臣深深看了管家一眼,垂眸将木匣打开,左手食指和中指一夹,将纸张拈在指间:

“你们乐坊里的人应该都清楚的吧,一张纸不代表什么,你的奴籍过了官府的明路,已经署在卢家名下了——还说什么太夫人呢?芸娘,你不过是卢家的财产罢了。”

“我知道,”康小娘一把夺过那张纸,薄薄一张身?契,却大山一般地压了她将近三十年:

“菀主?既然?已经受到承认,将来我们母女大可自己?去?官府解除身?契。我之所以要?你亲手给我,是因为你和我,有夫妻之实,却无夫妻之名!”

她两手快速地将纸撕开,像是唯恐嫌它不够碎,恨不能直接将它烧成灰——仿佛她此刻撕碎的不是身?契纸,而是她过去?三十年从没能够自己?做主?的人生。

“小花将军告诉我,你要?被驱逐出府了。”康小娘又恨又痛快:“是,我是个唱曲的,但我清白坦荡,自问一辈子没做过亏心事?——你就不一样了。卢良臣,你买我的时候花了五十两银。”

她从袖子里摸出一沓银票,抬手一扬:“今天我三倍还你,寡廉鲜耻的腌臜东西,从今往后,咱们一刀两断!”

银票在空中飞飞扬扬地落下,卢良臣的目光阴沉得如?有实质;

一切都好像回到了他年少时那一天,他那个所谓的父亲来到他和母亲的小院子里,玩弄了母亲,随手扔下一把钱,仿佛他们都是不需要?尊重的货物。

奇耻,大辱。

但他却不得不弯下腰,一张一张地捡起?来。

他围杀卢菀,这女儿可不比她母亲好拿捏,今后的日子尚不知如?何难过,他一分钱也浪费不起?。

康小娘鼓起?毕生勇气说了这几句话,被卢良臣阴鸷的目光一看,又不由自主?地看向卢菀;卢菀上前来将她挡在身?后,戏谑地对卢良臣说道:

“既然?太夫人给了,这就当?是你的分家钱。”卢菀冷笑:“别不甘心,我离开那天拎走的玉瓶子,可值不上这些钱。”

“砰——砰——”

田氏的磕头声?还在继续,频率已经肉眼可见地慢下来,地面上泛出浓黑的血沫,恐怕这会儿她的意识已经非常薄弱了。

“求菀主?,放……卢菲一条……生路。”

“求菀主?……”

康小娘骤见这样血腥的场面,下意识握住了卢菀的手:“阿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