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弑父”二字一出,卢安脚下一软,几乎就要坐在地上,但这样僵持下去不是办法,军巡铺只要发作?起来,就会越闹越大。
卢菀此行固然?“猖狂”,但若不顺着她,今天谁也没?有?好果子吃。
管家不敢问卢良臣的意见,六爷目光在一站一坐的父女二人身上一转,眉梢一挑:“去叫人。”
卢良臣听?见了,却没?有?反驳。
管家只好躬身退出去,用最快速度将消息送往后院各处,只说“菀姑娘回来了,让各位去前厅见见”,也不说这大晚上的,到底是为什么要把他们从温软的被褥里挖出来,去见这样一个已?经?自请出府的小辈。
即便是这样,没?出两刻钟,几乎所?有?能在族中说得上话?的人,已?经?全都?聚集在了正厅之中。
事?实上,军巡铺杀到门口,各方就已?经?暗暗地准备好了——即便今日卢良臣以“这是大房家务事?”的理由拒绝他们过来,他们也是要想办法再从中打探的。
卢家,属于宁州城里树大根深的十三世家之一;而“树大根深”本身,也意味着派系勾连,人情复杂,对外了是一家人,对内说不上还有?多少?龃龉仇怨。
上次大房主母田氏被庶女魂幡子一样挂了大街小巷,做家主的大房就已?经?明里暗里吃了许多闲言碎语了。
就算是为了瞧大房的热闹,今日他们也必定?要来。
然?而聚集在厅堂中之后,几乎所?有?人心头都?浮现出了一种荒谬的熟悉感——
上次聚在此处,也是为了这个庶女。
只不过那时她跪着,他们高高在上地坐着;现在地位置换,成了她带着人居高临下地稳稳当当坐好,而他们则满身是梦中被叫醒的狼狈形容。
这才过了多长时间呐……她到底还想搞什么?!
鹤老是族中年纪最大,最德高望重的长辈,平日里除了卢良臣这个家主,就属他说一不二;
这会儿他坐着小步撵被从角门里抬进来,卢氏子孙纷纷恭敬地起身相迎,要将老祖宗迎在主座上,却发现主座已?经?被人抬走了——
上面坐着卢家的叛出者,在雨幕中对这边不咸不淡地一拱手。
所?有?人:“……”
鹤老颤巍巍抬起手指:“这就是小菀儿?”
因为年岁实在太大了,上次田氏驱逐卢菀的时候他并?没?有?来,他上次见卢菀恐怕还是她的总角时期,跟在众兄弟姐妹之后草草地略过一眼。
众人簇拥着族老坐在客座首位——他们固然?觉得卢菀没?规矩,一群活了数十年的贵人,却也没?谁敢抢卢菀屁|股底下的座椅。
卢良臣上前来扶:“正是我家的不孝子。”
“这小丫头,钱三笔是赞过的。”鹤老拂开他手,在众人搀扶中坐下,对着卢菀问道:“你有?什么话?,非要这样兴师动众地说?若叫外人知道,岂不是平白看了咱们家的笑话?吗?”
“敢叫各位知道,今天我之所?以愿意来这里谈,而不是告上府衙,正是为了家里面上好看。”
卢菀:“上次我就在这同?一个位置,状告嫡姐卢菲杀害于我,却没?有?人接我的话?,没?有?人愿意出这个头。”
“无人给我洗刷冤屈,我便自己为自己报仇。”
她拍拍手,早得了命令的军巡铺众人立刻送上了刚才去康宅门前卸下来的大黑板,卢家这些被捧在后院里的贵人虽然?很少?出门,却都?听?说过卢菀这块神迹黑板。
此刻一见,都?不由得微微探头向这边张望。
“田氏说我诬陷嫡姐杀人,不过就是因为我没?有?证据。”卢菀:“不如我们先说好,如果今天我能证明卢菲曾经?给我下过致死的毒药,你们要如何处理她?”
“逆子,差不多行了。”卢良臣缓缓转头,以狼顾之姿说道:“你已?经?废了她双手,还要如何?”
卢菀:“一双手而已?,若她得逞,我失去的可是一条命。”
卢良臣:“她是嫡女!”
卢菀闻言,神情肃然?冷漠。
这种“因为她是嫡出,所?以她半根手指都?比你命金贵”的论断,是她第二次从卢良臣嘴里听?见了。
“就凭她是嫡女,就可以高高在上地害人性命?就凭她是嫡女,她就天生高人一等?”
“成天给别人灌输你那套废料思想,”卢菀冷笑:“糊弄别人也就罢了,难道你还真以为这么三言两语的,就能让我放弃人身价值去配合你认同?你?别在那儿痴人说梦了。”
她微微吸起一口气?——
“难不成就因为母亲不同?,有?些人就一辈子终生劳碌,有?些人一辈子坐享其成?同?样是母亲,谁比谁低人一等?”
“难不成就因为这么个身份,她就高贵的获得了一切罪恶的豁免资格?那怎么不干脆将这些金尊玉贵的狗东西都?放出去,专门做□□放火的刽子手?”
“今天她下毒杀害同?胞妹妹,你要因为她是嫡出原谅她;明天她举兵造反要杀了皇帝自己做天王老子,你是不是也要跟皇帝说,因为她是嫡出女,所?以你必须原谅她?!”
“我倒要问问你,嫡出二字怎么就成了一切罪恶的挡箭牌?她的血洒出来是能为国家防御贼寇,还是能挽万民于水火?她的骨抽出来是能拱起大荆脊梁,还是能铺开万代基业?她成天狗苟蝇营地窝在这后院里搬弄是非,是否对着人间起到了哪怕一丁点的正向作?用?!”
“我告诉你——”
“她活着是浪费资源,死了是污染土地;在人世间走一遭,大家凭本事?活着,谁也不比谁天生就低一等,你愿意用民脂民膏将她塑成个徒有?表面的腌臜货,却还妄想自己有?那个资格要求所?有?人都?跟你一起跪着!”
“做你的春秋大梦吧!什么嫡出庶出,”卢菀上前一步,咄咄逼问:“在我眼里,又算个什么东西!”
话?音一落,雷声闷响,连天道都?在冥冥中震声附和。
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传进众人耳中,简直是振聋发聩,站在卢菀身后的六爷面色未变,目光中却已?绽放出炽热的光彩。
“那么你,”一片难捱的沉默中,鹤老扶着人站起身来,手指间还在生理性地发颤,那双眼却依然?很定?:“你又想如何呢?”
卢菀拎起黑板,扣在身前,让它?正面朝着众人。
“353,”她在脑海中说:“启动记忆回看,放卢菲下毒的部分?。”
【只能对外展示一次,消耗十万积分?,当前您的可用积分?为五万,请问是否使用一次预支机会?】
“用。”
卢菀拍拍黑板顶部,凌然?说道:“我要她死。”
同?一时间,黑板骤然?在暗夜中焕发出明亮的光彩,众族老吓得连连后退,却又忍不住好奇。
“人呢?快来保护……嗳?这不是家里吗?”
只见黑板上白光闪了闪,而后展现出一片园林,高墙密瓦之间,桃花将落未落。
正是卢府的俯视图。
“瞧着这横平竖直的布景……好像是大房家的主院吧。”族亲们低低耳语起来,时而惊奇地看看黑板,时而瞧着卢良臣脸色。
西厢内侧,转出一个细瘦的人影。
“这怎么还出人了?是谁在里面?怎么关进去的?”鹤老身边一个年轻男人冲将出来,指着卢菀骂道:
“妖女,你这莫不是什么收魂的妖器,你们大房可真出息,我们卢家这是什么妖生孽子的好风水?”
“还说什么孽子不孽子的?”有?道年老的声音在后面阴阳怪气?地说道:“大房又没?儿子,不就两个女孩儿么,喔,现在是一个了……那是不是菲儿?”
黑板上的细瘦人影手里捧着个小匣子,每走一步,都?要小心地左右探看。
正是卢菲。
若以她从前的做派,别说是独自行动,她每次出行,最少?也带着世家嫡女的标准仆从配置:所?谓三大四?小二老,意为三位贴身大丫头,四?个小厮,并?两位年长嬷嬷。
屏幕上的卢菲穿出了主院,走过了花园,一路上避开了所?有?可能会碰到别人的地方,最终来到了偏远的下人房。
这处下人房是个单间,在卢家大宅最边缘的位置,门前一口幽幽的水井,仿佛在每天暗示房间的主人她最终的归宿。
卢菲在房前站住了脚,从袖中摸出一个小纸包,再次确认了左右无人,打开盒盖,不甚仔细地抖开来,仿佛连毒杀都?懒得费心。
药粉包洒干净了,她脸色一变,推开门唤道:“小庶女,出来吃羹!”
里间,一个扎起袖子的小少?女快步跑出来,她一身麻布裙子,头上半点发饰也无,两手上还有?皂角的浮沫,显然?出来之前是在洗衣服。
见了卢菲,先是下意识地做了个“躲避”的动作?,而后隔着很远的距离,双手在身上胡乱擦擦,诚惶诚恐地行礼:“见过,见过姐姐。”
“谁是你姐姐?”卢菲嫌恶地说道:“你是庶女,是下人,虽然?姓卢,但是咱们不一样,你明不明白?算了,说了你也不懂,都?是因为你们这些丢人现眼的东西,太守才……”
她恨恨说到这儿,手中帕子一甩,仿佛不耐烦晒光:“厨下做多了,扔掉可惜,给你吃。”
那食盒被甩到卢菀面前的桌子上,盒上雕花精致可爱,卢菀只偶尔在宴席上瞧过。
她受宠若惊地问:“这是,给我的吗?”
卢菲指头一推,甜羹洒出半碗来:“叫你吃就吃,别不识好歹,快点!”
小卢菀连声说是,小心地将那冰玉碗双手端出,搭在唇边小小地啜了一口,笑弯了一双眼:
“甜。”
她自幼没?在亲人身边长大,哪怕只是一点点再微末的好意,哪怕是裹挟着这么多的鄙夷和厌恶,对小卢菀来说,也太过珍贵了。
就这么一次的“好意”,便消耗了她的命。
小卢菀在嫡姐的催促下将羹喝的干干净净,卢菲隔着帕子将冰玉碗收回去,全然?不管她妹妹捂在腹部的手,大踏步走出了这逼仄的下人房——
刚一出门,就将冰玉碗用帕子擦干净,随手扔进了门口的井里。
卢菲转回主院,身材发福的中年妇人正揪着帕子等在月亮门下,正是田氏。见她过来,立刻问道:“都?吃了?”
“阿娘放心,她活不过今晚。”卢菲恨声道:“小贱人母女毁我姻缘,不配活着。”
“那都?是小事?,”田氏给她整理了一下鬓角:“近来那几房不安生,总想把自己儿子过继给你爹爹;用卢菀这小东西一条命,让他们看看不听?话?是什么下场,那也值了。”
黑板的画面定?格在母女二人扭曲的脸上,在这下着瓢泼大雨,漫天雷电的子夜里,透出一种令人背脊生寒的森凉。
“若有?叔伯兄弟不肯信这个邪,咱们就去我身死之处将那碗捞捞看。”
卢菀的杀意与密集的雨幕混杂在一处,轰然?四?起:“如果捞得上来,我亲手把卢菲在那口井中溺死,各位可有?异议?”
作者有话要说:今日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