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菀将崔老板请到会客正厅里,她刚要落座,就被崔老板拦了一下:“卢小娘子是要租下这宅院?”
“还在考虑,”卢菀笑着让了让:“灰尘是多了些,不过想来崔老板这样做大事的人,也不会在意这些小节。”
崔老板打了个哈哈:“虽说不在意,但也没必要将就嘛。”
他快步走出门吩咐,不一会儿,景福楼里便来了几个面容俊俏的小二,快手快脚地将会客厅擦了一遍,给椅凳上铺好软垫,有上了热烫的茶水和新鲜的茶点。
从进来人收拾,到收拾停当退出去,整个过程没有超过一刻钟。
卢菀对这些酒楼的效率叹为观止,一伸手邀请崔老板坐下,诚恳地赞叹道:“景福楼能做到如今这个规模,确实是有真本事的。”
“不过是些笨功夫,卢小娘子见笑了。”崔老板抿了口茶:“倒是您能拿下这一零二号,才真让崔某开了眼。”
“不过是朋友推朋友,我碰个运气罢了。”卢菀不打算跟他说那么明白:“上次崔老板说要同我谈,正好今天有空,咱们不妨聊聊吧?”
她一杆子直球打过来,崔老板思索片刻,也直截了当地答道:“崔某冒昧,想问问小娘子这外卖生意,下一步有什么打算?如果当真有利可图,那么崔某也想分一杯羹。”
卢菀大笑:“崔老板是个爽快人。”
她倒出些茶水在桌上,用手指蘸了,在桌上勾画:“如你所见,如果这宅子我成功盘下来,那么康宅就暂时空出来了。”
崔老板的方向有点反光,他干脆站起来凑近了看。
卢菀三笔两笔,飞速勾勒出了康宅的格局:“康宅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做民居实在浪费,我的想法是这样——将正门脸拆开,用木头架子搭一个新大门,西厢和东厢也都拆了,连带着后罩房,开成纵横交叉的七道棚子。”
崔老板隐隐有个猜测,只觉得冥冥中被马上要到来的大潮卷上了一个边,声音不由自主地激动起来:“然后?”
“然后,”她手指一划,在每个横线上划出短短的竖线:“将每条长棚分成一个一个的单间,将它们按间租赁出去。每一间里都设置一样新奇的吃食——崔老板,这就是我为宁州城准备的礼物——”
“一条卷遍人间烟火的,大荆不夜街。”
大荆,不夜街。
这名字仿如惊雷般在他心头划过,作为一个在这一行当做了将近一辈子的生意人,崔老板几乎立刻就揣摩出了其中巨大的商业价值。
将无数小商贩聚集起来,再加上卢菀那些每次被推出都引起轰动的吃食,那会是个什么场面?
崔老板只觉得自己连手指都在细微地颤抖。
百姓就会不由自主地向此处集中;而同类型的商家在一起,则又会引起良性循环,如果再加上可以配送的阿菀外卖——
那么这个白手起家的卢菀,将很快拥有和大酒楼抗衡,甚至超过他们的实力!
“你当真是个天才,”崔老板缓缓坐回椅子里,两眼看着卢菀,却又好像透过她看见了一个辉煌的时代:
“那甚至会成为宁州的景,成为大荆的景;如果你以分成的形式收取租金,每个月的流水只会翻番地涨;不不,你还有‘评价板’!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你后面是不是还打算给所有的吃食评级?那你的权利就还会进一步扩大……”
卢菀静静地喝着茶,没有打断。
他知道崔老板不是在问她,只是通过这种喃喃絮语的方式,来理清自己的思路。
良久。
崔老板坐直身体,神色郑重起来:“你当真决定要做了?”
“崔老板,你我相交虽然不久,”卢菀放下茶盏,淡淡说道:“却可曾见我卢菀做过的决定,有反悔的时候?”
“好,崔某信你。”崔老板安静了一下:“只是还有两个关键的问题,请小娘子解答。”
卢菀抬手,示意请讲。
崔老板:“第一,民宅商用,这在宁州是不允许的,小娘子打算怎么拿到康宅的商用凭证?第二,这‘不夜街’固然绝妙,但必然引来如我这样的大型酒楼的联手抵制,到时候小娘子又打算怎么做?”
“还有最后一点,”他叹了口气:“小娘子怕是忘了,亥时一到,咱们宁州是要宵禁的。除了官兵,没人可以在街上走动,又遑论小娘子想要的‘不夜’呢?”
卢菀不说话了。
虽然“美食城商业街”的规划一直在她的计划里,但卢菀也是今早才得知了可以租用一零二号宅的可能,因此她既没有充分地了解过规则,也没有详细地去制定计划。
只是崔老板问了,她便将这个计划说出来以供参详。
然而这三个难点一齐压过来,卢菀才发觉事情并不像她想象中那么容易。
政策,永远是压在商人头顶的,天花板一样的困境。
她的手指在桌子上有规律地扣动,似在思索。
“所谓不允许,”半晌,她问:“是大荆朝廷统一制定的政策不许,还是独独咱们宁州不许?”
崔老板心里赞了一声:“宁州不许。既然聊到这了,我不妨把话说得再清楚一些——是十三世会不许。”
“那么,”卢菀淡淡问道:“又是谁给了他们这个权利,他们又凭什么做这个主呢?”
崔老板悚然一震。
她这句轻描淡写的话,像一根小针,精准地扎在了崔老板的世界观上——
谁给了十三世会权利?答案是没有人。
但是他们以近乎“统治”的姿态世世代代地控制着宁州,简直是某种约定俗成的“君权神授”,他们制定规则,是以可以获得不遵循规则的权利。
从没有人胆敢问过,谁允许他们这么做?
然而卢菀就敢。
此女柔韧的身体里,仿佛长着一根只服从于她自己的反骨;她先是离经叛道地休弃了她的家族,而后又想带着整个宁州去推翻压制着它的巨兽。
“屈服”二字,可能从没在她的世界里存在过。
一个超出世界普遍思想水平的人出现的时候,人往往会感到害怕;而在这面向未知的恐惧消散之后,就到了做选择的时候。
看你是要跟着这种跨时代的思想踏上荆棘路,还是闭上眼睛回到舒适范围,假装自己从没听过看过。
“卢姑娘,”崔老板的语气很轻,他身上那种浮躁的市侩气渐渐消散了,露出其下属于崔胜这个人的一点本真:“你可能不知道,我本来是不姓崔的。”
“我以前是个银匠,”他突然笑出来,两只有点肥胖的手交叠在一起,十分灵活地一翻:
“家里祖祖辈辈都是做这个的。但是还没等我学成手艺,边境开战,我家里所有成年的男丁就都被当成新兵员抽调走了。”
“那年我十五岁。”他语气很平淡,仿佛说出口的是别人的血泪:
“拿着我哥和我爸的银环——你知道银环是什么吧?每个南境军都有,上面会刻名字和入伍的日子。那两个环被人砍烂了,缝里还有已经腐臭的血肉。我把那两个环交到官府,换了八个钱的抚恤金。”
两条命,八个钱。
“后来实在过不下去了,我打算带着我妹妹和我母亲,找个有阳光的墙头等着饿死。”崔胜说:“那天我以为死就是最难的事了,没想到还有更难的。我妹妹把自己卖到青楼去了,换了三两碎银子,送到我手里,让我无论如何给妈送终。”
“卢姑娘,你以为我,没想过要活出个人样吗?”
“但尊严是要有代价的,”崔胜嘴角扯出一个弧度:“而你总有一天会发现,就连付出代价,也要遵守规则。我为了给我妹妹赎身,投靠了宁州崔家,他家的三爷七十多了,膝下无子,我在跟前伺候他拉撒吃药伺候了两年,他收我做了义子。”
“然后才有了景福楼。”崔胜:“现在三爷已经去了,但我头顶上这个崔字,却能保得景福楼不倒。这宁州城所有有名有姓的酒楼,都得在十三世家里拜山头。”
卢菀没有出口安慰,因为她知道不需要。
能从这种困局里走出来的人,需要的从来都是来自自我的肯定。
她只是安静地给崔胜添了点茶水。
“说这些没有别的意思,”崔胜:“卢姑娘,说句不怕你笑话的话,我崔某人固然已经把腰弯下去了,但我尊敬你这种愿意站直的人。只是崔某倚老卖老,有一句逆耳忠言,想说给姑娘听听。”
卢菀正色坐好:“您请讲。”
“想捅翻天?可以。”崔胜的声音很轻,仿佛他在说的是什么大逆不道的话:“但在你将天捅破之前,仍然要遵循登天的规则。”
卢菀:“你是说,我若向再进一步,就必须获得一个世家的身份。”
“不错。”崔胜两掌一合:“须陆华龚阳,侯尤金景崔,外加一卢二史,在这十三世家之中,你必须托庇于其中一个,那才能获得说话的资格。否则你越做越大,他们早晚有一天会高高在上地将你碾死。”
卢菀提出质疑:“即便拥有绝对实力也不行?”
“如果卢小娘子指的是拥有足够数量的钱财,那么不行。”
崔胜:“小娘子莫不是忘了?你出身的卢家是宁州的首富,但在十三世会里,卢家只是再边缘不过的小人物。钱对于真正的世家来说,只要抬手就能有。真正使他们立足巅峰的,是他们世世代代,同气连枝的经营。”
杂物房的火势已经扑灭,王伍长笑着来会客正厅打了声招呼要走,卢菀示意他们稍等——
正门那边,王氏和麻喜已经带着卢菀吩咐让准备的金镶玉来了,每个帮助救火的军巡铺兵员都有一份,甚至还给每个人多带了一盒半加工的,让他们带回去给家里人分享。
金镶玉目前仍然在限量,一份带着阿菀外卖标记的小竹食盒,是被冷落日久的军巡铺众人太久没有得到过的体面。
王伍长什么都没说,站在廊下对卢菀郑重地一拱手,卢菀福身回礼。
崔老板站在她身后,两人静静地看着王伍长和王氏兄妹二人又笑又叹气地坐在一处,絮絮地不知在说些什么。
院外天空上,密云西来,沉甸甸的灰色云彩压在宁州上方,空气潮湿而又闷热,雷电在云层中若隐若现——
仿佛某种威压在宁州上空的“天道”,正在向生出反骨的挑衅者发出满含威胁的警告。
快要落雨了。
“崔老板,崔胜。”卢菀伸出手,接住飘落下来的雨丝,这凉沁沁的威胁,融化在她掌心:“如果我卢菀获得了世家身份,你愿不愿意跟着我?”
崔胜没有看她,他只是沉默地站在了卢菀身侧。
“任他是什么百年经营,任他是什么高绝天道。”卢菀说:“大家凭本事活着,谁也别高谁一头——这烂天烂地,咱们一起去撕碎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