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刚下过雨,宁州卢氏的宅院内到处是潮湿的气息,浸满了雨水的桃花瓣落在青石板上,粘上一点污秽,散发出淡淡的清甜香气。
主院里传出一声哀嚎,打破了这片宁静。
“爹爹!这次再不将她们母女逐出去,我们卢氏的百年清誉就完了!”
满脸是泪的女子穿着一身粉红衣裳,跪坐在家主脚边,精致的妆容微微晕开,在眼尾拖出一条发黑的线:
“这次是连累了我,以后呢?如果叫这对贱人母女连累了在朝为官的大哥哥,又该怎么办?”
卢菀跪在堂屋中央,后脑嗡嗡作响,她单手捂着脸颊,只觉得火辣辣地疼。
上一秒,她还在支教地的教室里,举着智能手机满世界找信号点外卖;下一刻,她就这样毫无预兆地穿回了大荆朝,成了宁州首富卢氏的庶女。
原主的记忆疯狂地涌入她脑海,让卢菀忍不住抱着头伏在地上。
她勉强抬眼看了看四周的环境——
家主肃着眉目,端坐在主位上;他身边坐着卢氏的主母,也正一脸不善地看着自己;两侧分别坐着卢家的耆老和族兄弟。
卢菀听见心里有个微弱的声音细声说:“请你保护阿娘,谢谢你。”
而后这声音和她的头痛一起散了,卢菀能清晰地感受到,那是原主留下了最后一点心愿,而后安静地离开了。
“这婚事被拒,女儿实在无颜再活在世上,还请爹爹早做决断!”跪在家主脚边的正是这身体的嫡亲姐姐卢菲,她见卢菀坐起身,便蹬蹬蹬冲过来,抓住卢菀的衣领挥手要打!
“腌臜东西!都怪你!”卢菲高高扬起手,要照着她脸再上来一下,冷不防手腕突然被人狠狠攥住!
卢菀:“嗤。”
卢菲诧异地低下头,只见那向来柔弱可欺的小庶女突然仰起脸,露出一个满含恶意的微笑;她攥住自己的手腕,盯着自己的眼睛,慢慢地站起身来。
像一个温顺的白毛团,突然慵懒地伸展出九条尾巴,邪笑着张开了金色的眼。
“你,你……”卢菲甩脱不开她的桎梏,莫名感到害怕,却又色厉内荏地喊道:“脏东西,你敢碰我?!松开!”
“如果我不呢?”卢菀凑到她耳边,像条吐信的毒蛇般轻轻说道:“刚才就是你打的我?”
堂中所有人都被这一幕惊住了,不明白为什么这逆来顺受的小庶女哪来的这种勇气——
她以前不是连话都不敢看着别人眼睛说的么?
“姐妹,”卢菀冷笑:“眼睛不大就别画那么浓眼线了,还晕妆,不知道的以为你肾虚呢。”
她说完这一句,抓着卢菲的那只手猛然向外一拧,众人只听到令人牙酸的“喀啦”一声脆响,紧接着,卢菲整个人被大力甩开,像团破布一样被摔进了满是雨水的庭院中!
她把她的嫡姐,摔出去了!
单手!
这种冲击直接将在场所有人震住了,一时间竟然没人动作,直到卢菀嫌脏似地两手交错着拍了拍,卢氏主母才腿软了似地踉跄着跑出去,在雨水中想要将卢菲搀扶起来。
但是她已经晕过去了。
“叫人吧,手腕骨折。”卢菀抱臂,对着落雨的庭院笑道:“哦对,即便接上,将来也永远不能再使力了,写字啊,作画啊……你们还绣花是吧?”
她笑容里带着顽皮的恶意:“都、不、行、啦!”
堂屋中所有人都惊怒交加地起身,一叠声地喊人叫大夫,卢家的主母田氏更含泪冲上来,似乎想抓着卢菀打,到得她跟前却又害怕,只能揪着帕子伸出手指隔空点她的脸:
“小贱人修了什么妖术?竟敢伤我菲儿!”田氏跪在家主面前哭喊:“请家主杀了她,为菲儿报仇!”
“脏东西?”卢菀冷笑着活动手腕:“你是不是也想试试脏东西的手劲?”
田氏瑟缩了一下,哭得更大声了。
家主卢良辰深吸口气,垂下眼眸:“卢菀,你怎么敢跟你嫡亲的姐姐动手?”
原主的意识已经魂飞魄散,但死前那种残留的委屈和不甘似乎还在她体内徘徊不去。
卢菀从不用武力欺压别人——除非别人手贱。
这个卢菲正在和宁州太守议亲,卢家有意送这个嫡女儿给人家续弦,可惜人家看不上;田氏和卢菲这对母女为了面子上好看,就对族中说,人家太守嫌弃卢家有歌姬做妾室,甚至还诞下子女,如果和这样人家议亲,恐损清誉。
是打算借着这个机会,将卢菀和她母亲康小娘一并逐出府去。
“我如何不敢?”卢菀负手站着,白皙的下巴微微抬起:“卢菲下药害我,若非我生性机敏,今日破布般倒在地上的便是我卢菀了。”
事实上已经成功了——
原主死于一碗被下了慢毒的甜羹,是今早卢菲亲自端给她的;那小可怜骤见嫡姐的好意,还十分感激她呢。
杀身之仇,只要仇人一条手臂,卢菀已经嫌自己斩草留根,妇人之仁了。
田氏尖叫道:“胡说!胡说!”
家主卢良臣抬手一压,除了下人在庭院中收拾卢菲,所有人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田氏更是不敢再出声,只提着帕子低低地抽泣。
“你说你姐姐害你,”卢良臣看向卢菀双眼:“可有证据?”
卢菀眉梢一抬:“没有。”
卢菲是看着原主把甜羹都喝进去的,走的时候还将碗带走,如今那毒和碗恐怕都已经粉身碎骨了。
然而奇妙的是,卢良臣竟然没有反驳。
好似他其实很知道自己这个大女儿是怎么个货色,对于她做出这样的事情也并不感到惊讶。
“可你终究未死,”卢良臣两眉一压:“你姐姐的一生却完了。”
可你终究未死——
卢菀把这话琢磨了一遍,最后笑了。
她点点头,仿佛十分开眼似地说道:“很好!”
言罢不待任何人反应过来,淋着雨大踏步走到庭院之内,众仆见了她刚刚那一手,纷纷惧怕地退让。
露出了被翻过身的,半边脸沾着泥土的嫡女卢菲。
田氏尖叫着扑到堂屋门口,却不敢出庭院:“你要做什么?!”
就连卢良臣也噌一下站起身,似乎压着无边怒气。
卢菀抬手,将被雨水淋湿的头发向后抚平,露出光润的额头;她抬起脚,那双绣鞋已经旧得不成样子,却洗刷得非常干净,甚至发出浅浅的白色——
与卢菲的锦衣形成刺目的对比。
那只破旧的布鞋,踩在了卢菲咽喉上。
“不妨告诉你,父亲。”卢菀将父亲二字咬得极为讽刺,仿佛那是什么尖酸的笑话:“你女儿我,从来是个生死看淡的混不吝;大姐姐既然想要我的命,我不妨将她人生毁得再彻底一些。”
她脚下用力,卢菲在剧痛中醒来,疯狂地想要嘶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用没被废掉的那只手努力去抓她的鞋,可卢菀踩着她的那只脚仿佛沉重的审判,竟无法撼动半分。
卢菀垂下头,雨滴顺着她秀美的鼻梁落下,在阴黑的雨幕里,就像一尊美丽的杀神:
“你说干脆杀了她,好不好啊?”
卢良臣上前一步,却终究没有走出回廊,让雨水沾湿他衣服。他只是站在门边,冷冷说道:“你待如何。”
卢菀微微侧头,眉眼冷峻动人:“我母亲何在?”
田氏:“她只是个外室!老爷抬举她,也只能是个妾!你怎敢叫她母亲?!你母亲只能是我!”
卢菀闪电般抬脚一踩,兀自挣扎的卢菲痛叫——是另一边胳膊也废了。
她的绣鞋落回卢菲咽喉上:“带她来。”
卢良臣不悦地瞥过田氏,淡声道:“将康氏带过来。”
片刻后,一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女子抽泣着,被下人推搡进主院——
她年纪已经大了,但还能从精致的五官里窥见其年轻时的风姿。
女子见了主院中情景,像是吓坏了,瘫软在回廊上哭道:“菀姐儿,这是做什么?快放开你姐姐!”
这就是原主的生身母亲,康小娘。
歌姬出身,先是做了家主卢良臣的外室,后来因为生下了卢菀,才被带回家里做了妾。
她平生懦弱,不论怎么被欺负都不敢反抗,见了自己亲生的女儿,也只敢小声地唤一句“菀姐儿”。
卢菀一声叹息。
卢菀:“母亲过来。”
康小娘惊惶地不敢动作,她抬头去看卢良臣和田氏的脸色,还是卢良臣沉着脸说了一句“过去”,她才手忙脚乱地站到女儿身后。
“好。”卢菀俯身抬手,像是拈起一片叶子似地将再次昏过去的身体抓着脖子拎起来:“母亲,你曾经居住的那处外室小院,仍然在你名下对否?”
康小娘不知女儿为何有这样大的变化,但她一辈子都是个没主意的,此刻听见她问,立刻点头如捣蒜。
卢菀:“想来父亲当年要在外面留风流债,定然会将这处房产与自己划得干干净净,也就是说,那院落跟卢家一点关系也没有对吧?”
卢良臣沉默地看着她,算是回应。
“正好今日众位族老都在,也算做个见证。”卢菀的目光在堂内扫视一圈:“卢菲害我性命,不给我母女活路;我要她两条胳膊,权当是对我的补偿。”
“从今而后,”她将卢菲狠狠掼在地上,回身温柔地牵起了康小娘的手:“我母女二人脱离宁州卢氏,我名中的卢字,将只是我卢菀的卢,跟你们这清贵的卢家,绝不再有一丝联系。”
她们孤儿寡母,从前都是深闺中人,一旦脱离了卢氏的庇护,仅凭一个小院要如何过活?
自请离族,实在与自杀无异。
坐在上首的耆老突然开口道:“眼下南疆开战,宁州城内到处是涌进来避难的流民,你母女二人此时离去并不明智。若你真有什么冤屈,我等也可……”
田氏听着话音不对,立即嘶声打断:“你害我菲儿,就想这么一走了之?”
卢菀像是想起什么一样,带着康小娘走了回来:“你说得对。”
卢氏中人纷纷避让,她径自走到堂上,将侧边立着的玉花瓶提在手里:“刚才就看见了,好歹我身上也留着你家的血,这玉瓶权当是我分家所得了。”
她们母女二人就要这么出门,卢良臣突然开口:“菀儿。”
卢菀在雨中回头:“如何?”
卢良臣冷声道:“你今日如此作为,不过是想带着你母亲吸引为父的注意;这门一旦踏出去,再想回来,可就难了。”
卢菀噗一下笑了。
“卢大家主,你真的好自信!”卢菀:“不过你说得对,将来若有一日我还要进这个宅院,那场面必然很难看。”
她牵着康小娘,一脚踢开了卢家的大门,在雨幕中凌然说道:
“那时,我要你,要田氏,都跪在地上求我——求我卢菀,再踏进你卢家的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