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第 106 章

小剧场里极其安静。

那?张白幕上是一片荒原戈壁,舞台被投射了?昏黄的光。却还有?一个莹白的日头挂在天边上,真奇怪,莹白的日头,失血的日头。

风很大?。

乔瀚文一步一步的走?,沉重的喘/气声从胸腔而起、途径喉咙、最终从嘴唇出来。

“他出生?的那?天,戈壁上就是这样的风沙。那?风沙吹的人?睁不开眼,吹的你鼻子、眼睛、耳朵都蒙了?灰,吹进你的嘴里…”乔瀚文低头呸一声吐了?口,用手?抹了?把嘴:“西北不养人?。”

“西北不养人?养啥呢嘛!养狼!养兽!”

“那?么个小东西从娘胎里出来,白白净净,头发厚实,一旁的接生?婆哎呀一声,小东西真俊!那?眼睛还没睁开呢!就见双眼皮了?!”

乔瀚文抬起手?,看着空空的手?臂:“你一定想不到,我出生?在这样的地?方…”

整个剧场那?么安静,安静到一根针落到地?上都能听得到。你再瞧那?台上的人?,孤零零的,在讲一个陈年的故事,那?故事听起来那?么稀松平常,可就是令人?听进去了?。

“他出生?在这样一个地?方,村子里每天都有?人?出走?。走?去哪?哪都行!哪都比这强!才九个多月的娃娃也想走?,手?指着那?戈壁大?川嘴里使着劲儿,咿咿!他没走?成,他娘倒是走?了?。抱着他在他脸上狠狠嘬了?一口,鼻涕眼泪沾了?他满脸,而后把他往那?棵枯树下一放,扭头走?了?!”

“他娘走?了?,他还乐呢,手?脚扑腾的欢,一点?儿也不知?道他打那?以后得遭多大?的罪!”

乔瀚文的步子更加的慢:“戈壁滩上的风沙啊,日复一日的吹…”

光影变幻,那?日头向上走?,也有?了?那?么一点?颜色。

“讲的是他自己吗?”宋秋寒小声问?林春儿,她则摇头:“我不知?道。我查过,资料上说?他出生?在绍兴。”

乔瀚文坐在了?树下,定定看着远方,口中喃喃:“还是得离开这里啊!”

小剧场陷入一片漆黑,而后舞台上亮起几颗星,几颗星,微弱的光,乔瀚文的身子没入黑暗,脸在灯光下隐约可见。

“还是得离开!那?个夜晚,天上就那?几颗破星星,照的戈壁冰冷冰冷。十二岁的他脚下的鞋破了?一只,脚踩在坚硬的石子上,硌的人?生?疼…那?也不怕,就这么跑,一直跑…”乔瀚文缓慢的跑起来,慌张回头看,又转过头来继续跑:“就这么跑,一直跑!别回头!回头就被贫穷淹死了?!”他脚下的步子越来越快,越来越快,终于从那?片黑暗中跑到了?舞台前方:“后面有?人?在追他!爷爷撕心裂肺的喊:娃呀!回来呀!”

“不能停,不能回!”

这是一场深夜的逃亡,一个十二岁的绝美少年在戈壁中狂奔,要奔向哪里呢?奔向没有?风沙的地?方,奔向母亲可能在的地?方。他对母亲没有?印象,他的母亲来自于他的想象,他想象中的母亲长着一张西北女人?的脸,健康的身体?,爱笑的眼睛。这个少年在黑暗中奔跑,直到将那?暗黄的旧世界远远甩在了?身后,直到再也听不见那?乡音。

令人?喘不过气的舞台终于微微亮了?起来,乔瀚文的头上冒着汗腾腾的热气,额头、鼻尖,脸庞有?了?汗珠。

他站在台上,站成了?一棵树:“他终于离开了?戈壁,但无论何时,当他站着,他就是那?棵树。”

“生?存是个问?题。生?存是个大?问?题。”乔瀚文开始在地?上踱步,他极度的投入角色,以至于舞台之下所有?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在他想用这种方式来演绎一个人?的一生?之时,他就知?道,这会成为他的救赎。他的心一点?一点?打开了?,带着自己走?近那?他几乎从不回首的当年。没人?真正的了?解他来自于哪,他经历过什么,好?像所有?人?见到他之时,他就已经变成了?乔瀚文。那?个无论在大?荧幕还是小荧屏上都闪着光的男人?。

他并不喜欢这条路。

然而老天爷给了?他这碗饭吃,起初他一无所有?,除了?那?张脸和那?副体?魄。

他闭上了?眼睛,泉水的声音环绕整个剧场,而后是少女的笑声。那?让人?透不过气的混沌终于有?了?明朗。乔瀚文闭着眼睛,但嘴角漾起微笑,平静而幸福,带着至死不渝的浪漫芬芳。

“身后那?片山坡开满了?花,他站在那?傻笑。眼前的姑娘可真讨人?稀罕,一身碎花衣裳,身边站着一群山里的少年。”

“哎!你们看什么?”

“我们看你啊!”

“那?群山里少年齐声傻笑,那?笑声可真清脆啊!真好?听啊!”乔瀚文坐在那?个花架下,那?张白幕之上是繁花遍山,倾听轻巧飞过,一只鸟落在孤树上。

一切都安静了?下来,只有?那?鸟叫声,还有?由近及远的笑声。

消失了?。

花海消失了?。

泥石流涌了?下来,巨石裹着泥沙,瞬间将人?埋没。

那?短暂的晴朗消失了?。

乔瀚文站起身来缓缓走?上延伸舞台,走?到观众中央。他听不到观众席的啜泣声,只听到他的心跳鼓动在胸腔里,心脏像要挣脱束缚。他站在那?,只是站在那?。

过了?很久,才轻声说?:“真黑啊。这天怎么这么黑?这天不会亮了?吧?”

“那?可不行,天黑你会害怕,你放心,我救你出来!”

他在原地?跑了?起来,脚跺在舞台上,发出咣咣咣的声响,也一声一声跺在人?的心上。

“泥沙!巨石!巨石!泥沙!少年们的笑!你的长辫子!”

“你的眼睛!你的碎花衣裳!你被砸烂的右腿!你血肉模糊的脸!”

乔瀚文越跑越快,他快喘不过气了?,却在重复那?句词:“泥沙!巨石!巨石!泥沙!少年们的笑!你的长辫子!”

“泥沙!巨石!巨石!泥沙!少年们的笑!你的长辫子!”

他的汗水带着泪水从他脸上飞溅下来,打在了?观众的身上,没人?躲开,只是含泪望着他,心里那?道防线破了?,恨不能跟他一起发狂!

乔瀚文终于力?竭蹲在了?舞台上,手?掌捂住脸颊,发出野兽一般呜咽的恸哭。身后慢慢变成那?座繁华都市,从高处俯瞰,万家灯火亮成天上的银河,他缓缓站起身,走?向城市,脸上的表情?木讷冰冷。

再过片刻,他微微笑了?,朝人?点?头致意:“你好?,你好?。”

“不用告诉我多少钱,我有?的是钱。”

“我为什么要同情?你?你自作自受,换句话说?你活该哈哈!”

“母亲?我的母亲去世了?。在哪儿去世的?绍兴。”

“我没去过绍兴,有?一次我去南方工作,离绍兴很近,一脚油门就到,但我没去。绍兴有?什么可去的?这世界上好?地?方那?么多。”

“你说?我冷酷?你说?我无情??你说?我禽兽?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照照镜子看看你自己吧!你那?张伪善的面孔下藏着的那?颗心已经脏了?臭了?!你的躯体?、四?肢、你的心肮脏无比!”

乔瀚文在台上笑出了?声:“你凭什么笑我?凭什么?你是个烂人?!”

天空炸起响雷,大?雨倾盆如注,天地?混沌一团。他好?像很冷,抱着自己的身子蹲在了?舞台上,口中喃喃说?道:“你别怪我,你们都不要怪我。你没有?见过过去的我,但我奢望你原谅现在的我。”

他缓缓站了?起来,身体?佝偻,转眼已是人?生?暮年。

“你别看我,你们都不要看我。我在你们的视线下不堪一击,我的灵魂有?溃烂的伤口。”

“你别想我,你们都别想我。你的人?生?开满花朵,就把其中一朵当作是我。”

“我终于在老年迎来了?平静,我种花、喝茶、平静的死去。我早已将过去忘的干干净净,我回到了?出生?的夜晚,变成一个苍老的婴孩。我的头脑什么都不记得,但我的脸上镌刻了?我的一生?。”

“我发出一声喑哑的啼哭,那?啼哭声最终穿透我的嘴唇和喉咙,没入我的胸腔。”

“再见。”

乔瀚文站在舞台中央,挥手?再见。就在大?家以为这场戏剧还有?下文的时候,他却转身离去,那?背影带着戈壁的坚硬和决绝,连谢幕都不肯有?。那?张白幕上写着六行大?字:

这是我最后一场戏

从此我不再演戏

我将去攀不知?名的山

趟不知?名的河

我将消失于人?海

再见

所有?人?都站了?起来,大?家面面相觑不知?此刻发生?了?什么,过了?很久才明白,乔瀚文谢幕了?,彻底的谢幕了?。

周围很嘈杂。

林春儿不大?能听得清大?家在说?什么,她只是颤抖着打开电子文档翻到最后一页,白幕上的台词不是她写的。乔瀚文自始至终都想的清楚,这是他的告别演出,他的决然姿态。

剧场的门开了?,候在外头的媒体?涌了?进来,聚光灯在剧院里闪,王瑾站起来,缓慢走?到人?前。

所有?人?都看着她。

她微微点?头,而后缓慢说?道:“以下是乔瀚文先生?的告别声明。”她顿了?顿,眼底涌起泪光,像回到最开始那?年,乔瀚文将紧张的她推到记者面前,对她说?:“尽管去,好?坏无所谓。”

无所畏惧的王瑾再次开口:“人?生?四?十如大?梦一场,所幸途中与你们相见,倒也不必留恋。去看别人?吧!”

没了?。

“这是真的吗?”

“以后不演戏了??”

“……”

有?很多很多问?题在问?,王瑾只是微笑点?头:“是真的,我们的后续声明将在今晚九点?通过新芽运营的账号发出。感谢大?家过去二十年对乔瀚文先生?的喜爱,谢谢!”

属于他的时代结束了?。

林春儿拿起手?机打给小喜:“联系核心平台做承压准备,避免崩溃。紧急出一套乔瀚文退圈的回复话术,今晚全员加班。”

“什么?谁退圈?”小喜仿佛不肯相信,这都什么事儿啊!

林春儿挂断电话打给乔瀚文,他接的倒是快:“你在哪儿?”

“去机场的路上。”

“…..”

“声明我拍好?了?,待会儿瑾姐会联系你。”

“没了??”多一句解释都没有??

“尾款正常付。我不会死,等我安顿下来会联系你。至于你,保重吧。”乔瀚文挂断电话,把这句保重当作了?告别。

林春儿觉得有?点?恍惚,她并没想到会在这一天,经历这样一场声势浩大?的告别。

一场令人?震惊的告别。

作者有话要说:乔瀚文在正文谢幕了。记得没错的话,这一章我当时写了两天,写写改改,江郎才尽。

他第一次出现在我头脑中时就是一个极其复杂的人物,我无法定义他的好坏,也无法用什么词去形容他。

就是这么一个人而已。

番外写他年轻时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