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兆灵的稿件,是在中午时分被播出来的。
各队的小喇叭嗞嗞啦啦一响,先是惯常放了一首革命歌曲——《我?们走在大路上》,跟着,县人民广播站那个?女广播员,用她那带着“椒盐”味儿?的普通话,铿锵有力地广播了起来。
“下面,广播一篇社员来稿,投稿人,新安公社玉洪大队坡南生产队贫农社员苏兆灵……”
三合队傅家小院。
屋门前荫凉处的空坝里,傅敬疆和傅存海两父子?一人一把竹藤椅,外加一杯沱茶,正在谈事情,至于傅敬桥,又跟傅敬泰等一帮子?人跑到塘里凫水去了。
听到女广播员读出的那个?名字,正在埋头研究苏兆灵那篇冷水田改良措施的傅存海,诧异地抬起头来,侧身看向对向傅敬疆,原本正学着人家公社领导,在藤椅扶手上一打一打的手指,也停了下来。
“我?怎么听这名儿?,像是你认得?的那个?女子?的?”
给生产队写稿的事情,因为不知道结果?如何,苏兆灵倒是还没来得?及告诉傅敬疆,所以,他同样?意外得?很,但很快回过神来,对傅存海点了点头,笑了。
“应该是她!”
两人接触的时间虽然?不长,但他早就看出来了,这姑娘脑瓜子?灵光得?很,果?然?,这一天天一桩桩一件件的事情,都让他对她越来越刮目相看,心里的那份欣赏和喜欢,也越来越深。
得?到肯定的答案,傅存海一张皮黑肉紫的脸上,也忍不住笑出了朵喇叭花,他又瞟了瞟手上那叠子?让他看得?有些头晕眼花的稿子?一眼,赞许道:
“嘿!这姑娘,硬是有点意思……”
三合队这边,傅家两父子?谈起这件事情,还算平静,坡南队却是炸开?了锅。
晌午时分,蝉声?嘶嘶。
太阳晃得?人睁不开?眼睛,晒得?地面都皱起了一层干皮,队里一帮子?大男人小毛头吃过午饭,把碗筷一撂,提提踏踏地老?早就往老?槐树下跑了,就连几只老?狗都耐不住热,伏在树荫下伸着长舌头喘气,肚皮热得?一瘪一鼓的。
小更等男孩子?正在老?槐树下捉“吊死鬼”。
这是槐树上生的一种细长绿色虫子?,快要成熟变蛹时,就会吐丝吊在树枝上,随风晃来晃去的,队里的孩子?最喜欢把它?们抓在手里玩,话说,苏兆灵第一次看到兆康手指缝中拼命往外钻的“吊死鬼”时,又差点没给他恶心得?当场去世……
至于男人们,则“瓜拉瓜,蔓扯蔓”地唏哩呼噜聊些哪块地里的庄稼长得?好,今年收成咋个?样?的话题,也不晓得?是哪个?先唉声?叹气地提起了队里的黑猪旗,引得?一帮子?人义愤填膺地又把隔壁上朝队咒了一遍……
“娘的,去年交公粮的时候,那帮鬼儿?子?就吊眉歪嘴地笑话我?们,说我?们是王八钻污泥,一辈子?拿黑猪旗,老?子?差点没给他们当众一劈,把他龟儿?子?劈成个?八月烂秧瓜!”
“可不是,听说原本大队的那张单车票,是轮到我?们队得?的,硬是被他们九队给搅和黄了!”
……
*
众人正越说越气哼哼时,忽然?从队里那九只刚刚放完了歌的高音喇叭里,猛地听到了“坡南生产队,贫农社员,苏兆灵”的字样?,每个?人忽然?间差点跳了起来。
“嘿!这不是小灵子?的名字吗……”
“嘘,别说话,听听念的是个?啥子?!”原本一直闷着头只听不说的跛大爷忽然?开?口道。
所有人立马闭了嘴,连原本嘻嘻哈哈你追我?赶的熊崽子?们见状,也乖乖地停了下来,老?槐树下立时陷入一片安静中,只剩下了树上婵儿?声?嘶力竭的哔哔声?。
村头村尾加村中央的九只小喇叭同时响起,整个?坡南队就变成了一只大音箱,女播音员那清亮的声?音就以排山倒海之?势,灌向队里每一个?角落,就连耳根子?不太好的半聋子?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备战备荒为人民,勇战酷暑夺双抢》:领袖说,‘必须把粮食抓紧,必须把棉花抓紧,必须把布匹抓紧’,一年一度的双抢季拉开?序幕以来,新安公社玉洪大队坡南生产队在领袖的这一伟大号召鼓舞下,坚持政治挂帅、思想领先的原则,发扬领袖‘自力更生,艰苦创业’的精神,以田头为战场,苦干加巧干……”
“干部、党员走在前,干在先,奋战在最艰苦的地方,队长杨福全同志说得?好,坚决执行领袖的伟大革命路线是我?们的本份,我?们多收一粒粮,就是多一发打击地修反的炮弹!”
“在队长的带领下,广大社员同样?不甘落后,队里年过七十的五保户老?社员跛大爷金水爷,更是满怀革命豪情地表示,就算我?们七老?八十,只要我?们能?动弹,就要高举×××思想的伟大红旗,干一辈子?革命……”
上辈子?的苏兆灵就是学中文的,自然?知道写任何东西都有各自的套路,这年头广播里的文稿基本都是口号式的,苏兆灵写的时候,自然?也是往这方面靠,在后世看来,文风浮夸得?一批,而在这年头,众人却是听得?激情澎湃,心头一片火热!
且说,老?槐树下,众人的眼睛正越听越灼灼发亮呢,平地一声?惊雷般,原本叫人家安静的跛大爷,突然?哈哈哈地跳了起来,老?顽童一样?手舞足蹈。
“哈哈哈!听到了没有,这里头说的是我?,说的是我?,我?上广播了!”
众人:切!我?们不是也集体上广播了吗?
就在众人集体鄙视跛大爷时,仓库那头风风火火地跑过来一个?人,那同样?疯疯癫癫人老?心不老?的架势,和跛大爷有的一拼。
“还有我?,还有我?,我?也上广播了……”
不用猜,这人,自然?就是同样?有幸被苏兆灵在稿子?里“留了名”的金水爷了。
众人继续:切~
同一时间,苏兆灵自然?也在广播里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不过,她不是在队里听到的,而是在隔壁的刘湾生产队。
刘湾生产队,顾名思义,自然?是刘姓人家占多数,这家人同样?姓刘,是何玉秀的小姨家,苏兆灵过来,是借用他们家的缝纫机的。
双胞胎的衣服,苏兆灵已?经裁剪好了,由于傅敬疆买的布料有富余,她昨天向傅敬疆问了傅敬桥的尺寸后,也同样?给他裁了一套。
她是这么告诉傅敬疆的:“我?已?经算过了,不用做得?太肥大,阿康、兆蕊和阿桥,可以每人做一件短袖上衣,一条长裤。”
甚至,她还可以拿剩下的边角料,给自己做两套清清爽爽的小内内。
苏兆灵穿过来以后就发现了,这年头,女人们都只穿背心,悲催的莫有小内内,那既然?这会儿?有条件,她自然?打算“安排”起来,当然?,这些女儿?家家的小东西,她自是不会告诉傅同志的。
傅敬疆对此当然?不会反对,苏兆灵能?想到阿桥,他只有高兴的份,心里越发肯定,这姑娘一等一的好,谁娶到谁有福。
*
这年头,缝纫机可是一个?大件,除了要有缝纫机票,还要有钞票。
很多生产队连一台缝纫机都没有,坡南队就是如此,大家平时做新衣服或是需要缝缝补补的,多数是去大队的缝纫社,当然?,要是想做得?更好更快,去公社的缝纫社更好,毕竟,人家公社的是正儿?八经的裁缝,是吃公家饭的。
而大队缝纫社,就是把各生产队家里有缝纫机的人集中起来办的,裁缝手艺自然?参差不齐。
听说苏兆灵想给双胞胎做衣服,何玉秀就给她推荐了自家小姨。
“我?小姨家就在我?们隔壁刘湾,她半年前刚买了一台北京产的燕牌缝纫机,要130多块钱呢!也就是我?小姨丈能?干,会木匠活,平时能?出去搞点副业,我?们家想都不敢想。”
苏兆灵好奇:“你小姨不去大队缝纫社吗?”
何玉秀摇摇头,解释道:“她刚开?始,也是去的大队缝纫社,毕竟在缝纫社,每天拿和平时下地一样?的工分,干的却是屋里头的活,轻省很多,但不久她就发现不成!她每天都要拎着饭盒去社里坐上一整天,晚上才能?回来,家里活计根本忙不过来,她家里三个?孩子?,没有老?人,大队莫得?办法?,只能?同意她把机子?搬回家。”
林玉秀继续道:“她平时还是要下地,抽空就接点活,添补添补家里。大队缝纫社每做一套衣服,要1块钱,我?小姨做得?慢,就只收人家7毛钱,你只是想借用她家的机子?,自己裁,这个?我?没有见过,要问问她才晓得?多少钱,不过肯定比你去大队便宜。”
既如此,苏兆灵自然?是没有什么犹豫的,早上下工匆匆吃过饭后,带上双胞胎,就随何玉秀往隔壁来了。
何玉秀的小姨也是个?干脆人,听闻苏兆灵已?经自己裁剪好,就是借用她家的缝纫机后,三套衣服只收了她一块钱。
诚如何玉秀所言,她小姨这台的确是新机子?,崭崭新亮闪闪,苏兆灵简单地试了试后,很快就“噔噔噔”地上手车了起来……
何玉秀原本还有些担心她是口头上逞强,弄不来,见状不由地瞪大了眼睛:“小灵子?,你还真会啊?”
何玉秀的小姨也对着苏兆灵“啧啧”称奇:“你这以前是学过吧?咋个?这般熟练?我?瞧着你裁的这衣服样?子?,也蛮好的呢!”
兆康满脸放光地给自家二姐吹彩虹屁:“我?二姐老?厉害了,啥子?都会,看人家做做,就晓得?怎么做了!”
兆蕊跟着拼命点头,同样?满脸放光地看着熟练踩车的苏兆灵,二姐现在裁的这件衣服,是她的呢……
苏兆灵只好心虚回了众人一个?呵呵笑,难道她会告诉他们,上辈子?她曾经参加过大学里的缝纫社团,四年里,她不但学会了缝上装、裤子?、连衣裙,还会旧衣改造……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广播里传来了女播音员播报苏兆灵名字的声?音……
*
何玉秀竖耳仔细一听,再次对着苏兆灵惊呼起来:“嘿,小灵子?,你上广播了!”
双胞胎反应过后,也尖叫起来,开?心得?就像九月石榴般咧开?了嘴:“二姐二姐,是你的名字!”
苏兆灵显然?也没想到前几天的稿件,这么快就被选上了,她眨眨眼,又眨眨眼,一抹笑意飘上嘴角,跟着,一副财大气粗的模样?,给双胞胎画了一个?大饼。
“为了表示庆祝,等晚上二姐给你们包荷包蛋吃,玉秀,也请你去我?们家吃饭!”
何玉秀故意对她撇了撇嘴,笑嘻嘻地打趣揶揄道:“算了吧,那位解放军同志,天天往你家跑,我?可不想去讨人嫌。”
苏兆灵:……
虽然?说不上“一稿播出全县知”,但苏兆灵这一稿却是不折不扣的“全队知”了,这不,跟何玉秀小姨说好明天再过来,四人在上工前回到队里时,路上遇见的人莫不笑眯眯地告诉她:“小灵子?,你上广播了!”
当然?,就像后世那句话说的,“你以为你是人民币吗,人见人爱”,苏兆灵不是,故而,友好的赞语有之?,冷嗤的声?音也有,这第一个?,自然?就是向来与他们不对盘的周桂枝。
且说,他们刚走到何家门外,周桂枝忽然?也从自家院子?里走了出来,两边人正正打了个?面对面。
周桂枝眼眶周遭发红,眼睛烂糟糟的,看到苏兆灵,嘴巴里猛的呸了一声?,就像夜晚犄角旮旯里冒出来的青蛙一样?,咕呱咕呱起来,让苏兆灵真切地感?受了一把本地人所谓的——“不但要在你眼里揉沙子?,还要插一根棒槌!”
“切,不就是会写几个?字嘛,屁股就翘翻天咯,难不成还能?蹿到天上去,做个?吃皇粮的城里人不成?不是我?说,这人啊,就是要认命,生来就是个?土里刨食的人,还想跟城里人一样?拿笔杆杆吃饭,我?怕有些人是读书读昏君了哟……”
原本浮在苏兆灵脸上的笑容立刻僵了下来,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tui!
苏兆灵刚想再次开?启怼人小模式,杨家院子?传来一声?怒吼:“个?臭婆娘!给老?子?滚进来!”
被生生刹住了车的苏兆灵,不着痕迹地翻了个?白眼。
虽然?她是很烦周桂枝的阴魂不散没错了,但同样?看不惯动辄对老?婆打鸡骂狗般的杨福民,她决定了,她要先给傅敬疆同志打打预防针,坚决反对任何时候任何形式的大男子?主义,要不然?,哼!
周桂枝被自家男人当众下了面子?,还是当着她一直看不惯的人的面,喉咙堵了两下,牙一咬,心里的气愤和尴尬可想而知,回屋时,那僵直的背影,满满地印了四个?字:又气又恨!
兆康同样?满脸不爽,气咻咻地道:“桂枝婶太坏了,老?是跟我?们斗劲儿?,就像广播上说的阶级敌人一样?,根焦叶烂心不死,哼!”
苏兆灵:……说的太有道理了,我?竟然?无言以对23333……
苏兆灵因为一篇广播稿,猝然?被顶上了坡南队热搜榜no.1,就连杨福全也对她进行了一番勉励,鼓励她继续再接再厉,对此,身为一名好社员,苏兆灵自是谦逊地表示,她会继续努力。
苏兆灵原本还以为,按照这年头精神文化匮乏的现状,自己能?在热搜榜上呆上好几天呢,却万万莫有想到,是她想多了,仅仅过了一天,她这一热搜,就被另一个?热搜压了下去。
第二天早上,杨福全刚刚在派完活计后宣布,今天晚上让各家各户准备好箩筐,到仓库排队领玉米,广播里正常播放的歌曲忽然?停了下来,下一秒,大队女播音员那熟悉的声?音,传了出来。
“各生产队全体社员同志们都注意了,今天晚上,大队部要召开?斗争会,重点斗争这段时间以来,一些思想腐化堕落的赌博分子?……”
作者有话要说:求评论求评论求评论么么么么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