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兆安何许人也??
虽然不像猴皮筋儿似的,干活经常“挖一坯土盖住另一坯土,犁一行泥盖住另一行泥”,偷懒偷的没边儿,让人鄙视唾弃得紧,但也?是队里垫底的落后分子,至于说到学医,他虽然之前是自学了一星半点,但照本地话来说,就是个“二?五眼”,离成为一名?合格的赤脚医生,远着呢!
所以,乍然听到他被套上了“小神?医”这么个高大上的帽子,不说苏兆灵,就是双胞胎,也?惊愕地张大了嘴,就像他们家墙角那几个无法合拢的黑洞。
兆康的小嗓门都结巴了:“我我我大哥,真的成小神?医了?领袖说的那种‘一把?草,一根针,千家万户留脚印,药箱伴着泥土香’的小神?医?”
苹果脸圆眼睛,自我介绍叫高芸菊,是栗子坳大队白果树生产队人的姑娘闻言,晃着脑袋,小辫一摇一摇地,给了他们一个非常肯定的答复。
“嗯!苏小神?医厉害得很,一副药方下去,四天?,就治好了我表姐的眼病!比公社坐诊大夫都厉害!”
苏兆灵三人:哦哇!
高芸菊有着山里姑娘天?生的热情份儿,她?见苏兆灵待人落落大方,脾气也?随和,苏家三姐弟妹又一副好奇的模样,便一面接过她?递过来的开水,咕嘟咕嘟灌了几几大口,一面像只欢快的小麻雀似的,继续和他们说起来……
高芸菊的表姐白铃兰,是在不久之前,眼睛忽然患了病的。
本地有这么句话,“地生百花百样鲜”,本省的女儿就是如此,不论?是住在水湾边,还是在山陇里,个顶个的比着花草长,那水色,各有各的好,各有各的与众不同。
白铃兰就和她?的名?字一样,西施貌,风儿眼,是栗子坳大队最灵性的姑娘,尤其是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最是迷人,平时上课时往讲台上一站,那双清亮水润的笑眸往下一扫,一窝子捣蛋鬼,都老实了几分。
而这次,出了意外状况的正是她?这双漂亮的大眼睛。
按照高芸菊的说法:“表姐先是有一天?眼睛忽然红肿,充血,麻痒,过两天?以后,看东西就有些模模糊糊的……”
原本没把?这事?放在心上的白铃兰,终于忍不住告诉了自家大哥。
白果树生产队位于鹿曜山上,群山环抱,山林郁郁,药材也?多?,一代代传下来,大家都习惯了夏秋时节上山刨药材,或是积攒起来卖到公社供销社,或是自己做些炮制些药丸药膏药油,平时头痛脑热蛇虫叮咬什么的,都是自己医治。
白铃兰这次也?是如此。
白家老大根据以往经验,给她?开了一副药方:“这水天?火热的,我瞧着应该是上火咯,让你大嫂煎副野菊花给你洗眼睛,再用?几个瓷姑儿(荸荠)捣汁涂在眼皮子上,包好!”
然而结果却是,白老大最终被打脸了,白铃兰不但没有好,还时常眼痛,烧灼,眼睛看得越发模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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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急病乱投医”,白老大又一连问人找了好几个偏方,还是无济于事?,白老大急了,赶紧找来了大队赤脚医生,奈何,一连找了三个,本大队的和隔壁两个大队的都一网打尽了,好几副水药下去,同样没有缓解。
这下,赤脚医生也?没束手无策了,建议他们道:“这眼睛的事?情,是大事?,你们也?看到了,队里是看不好了,还是赶快想办法,送到公社卫生院吧!”
栗子坳大队是新安公社最远的一个大队,离公社跨山淌河弯弯拐拐的,少说也?有五十里路远,山民们平时生个小病都是硬挺,实在挺不住了,就自己医治,连看赤脚医生的都少,更?不用?说公社卫生院了,就是些老汉儿老婆儿,病重得不行了,也?是坚决不去医院的,原因说起来,也?是心酸得很。
“进一趟卫生院,一窝猪崽儿的钱也?光了,冷风吹烟,以后的日?子不过了?”
“软乎着出去,硬梆梆的回来,就是野鬼,灵魂到了阴间,就贱了……“
当然,白铃兰是远远没到这种地步的,但听了赤脚医生这话,白老大还是当场就差点跳了起来……
白铃兰四岁上,母亲因为急性肠炎去了,十岁上,父亲又因为开山放炮出了事?故去了,头上三个哥哥,从小就把?她?当成眼珠子,就是白老大去年娶了婆娘,也?没能越过她?去,这会儿听赤脚医生这么一说,不只白老大,白老二?白老三也?骇了一跳,慌了手脚。
咋个就严重但到这个地步!
但无论?怎样,仨兄弟还是很快搬出了家里那个用?两根竹竿扎成的竹靠椅,深一脚浅一脚地把?白铃兰往公社卫生院送……
这年头,农村医疗条件差,缺医少药是常态。
就说新安公社卫生院吧,一间大概五六百平米的砖混瓦房,三个医生(其中?一个是院长),三个护士,一个药师,三四十种常见药:土霉素、四环素、安乃近、去痛片、阿斯匹林、食母生、苏打片、消炎粉、酒精、青霉素、复方氨基比林、氢化?可的松、维生素B12……齐活。
而这三个医生,平时也?不分什么这科那科的,一人一张门诊桌,都是全科,啥子病都看,可谓胡子眉毛一把?抓,就是苏兆安他们这些来培训的未来赤脚医生,学的东西也?是芜杂得很,急救,防疫,包扎,接生引产,甚至是兽医类的猪瘟、烂蹄、猪牛羊助产等常识,都在学习的范围之内。
毕竟,他们来的当天?,公社革委会主任在大会上讲话时,就扬着脖子,铿锵有力地说了——
“牲畜,是农家宝,在广阔的社会主义新农村,人跟牲畜是平等的,有时候,牲畜甚至比我们人还重要,所以,我们的赤脚医生,要有破冲‘城市老爷卫生部’只给人看病,不管牲畜的旧框框,掌握一手给人把?脉,一手给牲口看病的真本事?,大本事?,建立起一支深受贫下中?农欢迎的、新型的赤脚医生队伍!”
但医生“全科”是“全科”了,由于学得太杂,又不扎实,误诊甚至看不了病的情况,就会经常发生。
就比如,白铃兰这次就被诊断为了红眼睛,医学名?字叫急性结膜炎的,从公社卫生院买了几只药膏回来涂眼睛的白铃兰,两天?后,依然一点效果都没有,且视线越发模糊……
脾气最是火爆,平时吃辣子也?是爆辣的白老二?,终于坐不住了,幺妹儿还有几个月才到18,连亲都还莫开,这眼睛要是就这般坏了……
冲动的白老二?,大半夜就要怒发冲冠地杀去公社卫生院,却被白铃兰劝住了。
她?沉吟片刻,对白老大道:“大哥,那天?,不是有个小大夫在我们走后,跑出来追我们,说怀疑我得的是另一种眼病,还给留了方子吗,要不然,我们试试……”
白铃兰说的这个小大夫,就是苏兆安。
苏兆安他们这些参加培训的人员,平时自然也?是跟着卫生院的大夫一起出诊的,那天?,卫生院的郑大夫让白铃兰站在门框边,对着光线,用?大拇指和食指撑开她?的眼皮子观察时,他也?瞄了一眼,看到了她?眼睛里的那一片红。
再结合白铃兰的自述,他莫名?想起了他临来培训前,苏兆灵给他写下的那好些个疾病的症状和药方,当然,出处嘛,还是她?说过的那本已?经被销毁的《农村实用?手册》……
彼时的苏兆安,满脸的不可思议,但更?多?的是深深的遗憾:“那本书连这个都有?哎呀,真是亏大了,早知?道,当初我就把?阿妈的书箱多?翻了一翻了!要是我也?看了,该多?好……”
对此,苏兆灵只回了他一个呵呵:“你想多?了,人家就只记了不多?的几个病症和方子,我也?就记得个大概……”
但就算如此,苏兆安还是是高兴得如获至宝。
苏兆安结合本子里写的这两种病的不同表现症状,判断白铃兰得的应该是虹膜炎,但他也?知?道自己目前人微言轻,所以,虽然郑大夫开出了急性结膜炎的治疗方案,他也?不敢吭声,但在白铃兰他们出去后,他想了想,还是跑出去,在外面叫住了他们。
苏兆安又看了一遍白铃兰,在白老二?瞪他之前,抓了抓脑袋,鼓足勇气,把?话说了出来。
“我现在虽然还不是赤脚医生,但也?是研究过几年草药的,而且我曾经看过一本书,里面就有和你这个病症类似的,我觉得,你得的应该不是红眼睛,而是虹膜睫状体炎,我这里有个方子,如果,我是说如果,你吃了刚刚的方子不好,可以换一换我的这个方子……”
白老二?原本是不同意的,在他看来,苏兆安不但面嫩,还是个没出师的学徒,哪里敢信他的话,最后还是白铃兰一锤子定音,说既然都是疾病乱投医,那就信他一回!
白老大一看药方:“知?母、黄柏、山萸肉、泽泻、山药、茯苓各12克,熟地20克,丹皮10克,丹参20克,决明子15克……“都是些中?药,于是,本着“死马当作?活马医”的心态一试,这才四天?,白铃兰的视力就恢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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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哇!”高芸菊话音刚落,兆康和兆蕊就非常应景的欢呼了一声,兆康更?是彪呼呼地喊了起来,“大哥真厉害!”
苏兆灵也?同样乐淘淘的,没想到便宜大哥这么快,就能学以致用?了呢,值得点赞表扬么么哒!
聊天?嘛,就是要如此,你来我往,气氛就上来了,有人捧场,高芸菊自是越说越兴奋,扬起头来大声和他们说道:
“今天?,我们原是直接去了公社卫生院找小神?医的,但他说这是他当医生的本分,说啥子也?不肯收,我三表哥就说了,要是今天?他不收,过后,我大表哥二?表哥还是要来,难不成他忍心看着我们一天?天?的来回跑10个钟头,后来小神?医才说了,那他就收下兔肉,但这三张兔皮,他却是按照公社的价钱买的,还说麻烦我们回来时,拐上个弯儿,拿来给你们。”
兆康和小蕊闻言,看着桌子上那只肥嘟嘟的兔子,脸上的笑容更?大了,自从上次跟着二?姐赶场以后,他们就很久没有沾过荤腥了呢!
这个时候,已?经过了饭点,高芸菊来的时候,苏兆灵刚洗完碗呢,但这并不影响她?邀请高芸菊吃个午饭,高芸菊却是摇了摇头,说话嘎嘣脆。
“表姐虽然今天?眼睛看得清楚了,但上次小神?医叮嘱了,要好好休息,所以,大表哥就让三表哥做代表,去公社感谢小神?医,我是硬跟着他去赶场的,三表哥刚刚请我在公社国营饭店吃过米粉了,肚子还饱着呢,嘿嘿!”
也?直到这个时候,苏兆灵才反应过来,一直听她?说三表哥三表哥的,怎么没见人呢,不吃饭,进来喝碗水歇个脚也?是好的嘛,然而不问还好,一问便见高芸菊有些气哼哼的。
高芸菊原就是个直性子的姑娘,想到刚刚被人莫名?奚落的憋屈事?儿,对着苏兆灵几人,直统统的就是一顿吐槽。
“刚刚我们在你们村口,遇见个长得像根黄豆秧儿的婶子,才问了两句,她?就板起个苦瓜脸,搞起个背时相,说我们栗子坳是什么‘山青水绿风光好,只见大哥不见嫂,脏衣烂席堆无数,没个女人家长草’,还不阴不阳地说了好些子不中?听的话,一副作?孽的样子,我三表哥就说他不进来了,免得有人说闲话!”
苏兆灵有些无语,刚猜着八成又是周桂枝,便听到兆康已?经抢先飙了起来。
“肯定又是桂枝婶,哼!小更?哥今天?早上还跟我说呢,说他阿爷说了,昨晚那些个挨斗争的,都是‘人造孽挨雷劈,睡到楼上扯地气,站着屙尿蛇也?要蹿起来咬屁股’,我看,桂枝婶这么坏,迟早也?挨蛇咬屁股……”
听到兆康也?跟着吐槽周桂枝,高芸菊高兴了,笑得像吃了蜜一样,“原来你们也?不喜欢她?哦,我就说嘛,瞧她?那个作?孽样子,也?是苏篾片掉到芦席上——比我家也?好(厚)不到哪里去,哼!”
苏兆灵:……
这个姑娘,小嘴吧嗒吧嗒的,倒是挺讨人喜欢!
高芸菊带着苏兆灵给她?装的一竹筒玉米糊,以及一竹筒水,告辞走了,留下三块皮毛和一只肥兔子,让兆康看着直咽口水。
苏兆灵看着好笑,噜了他一把?:“好了,今晚二?姐就切一些出来,给你们做一份麻辣兔肉!”
“哇喔!”
双胞胎再次欢呼一声,又乐了,不过这会儿的他们没有想到的是,这份麻辣兔肉,今天?最终还是没能吃上口……
就在下午的时候,坡南队上朝队的孩子,打了起来,盖因,一群孩子在青溪山上砍猪/草时,发生了冲突,在几个大孩子的带领下,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发生了群斗,虽然最终没有人受重伤,但兆康的嘴皮子被磨破了……
而也?就在这天?晚上,板着面孔的杨福全,再次召开了社员大会,脸色比这夜晚还要黑沉沉——
“我们队,一没劳力,二?没好地,就算再这样苦哈哈地照干下去,别说几年,就是几十年,几辈子,也?是骡子的鸡(ba)——瞎摆设,子子孙孙还是喝稀粥嚼糠腌菜的命,不说一辈子扛黑猪旗,就是连婆娘都找不到!”
下面一群还在打光棍的小年轻:……哗哗哗!
苏兆灵:所以,看队长这唬人的大架势,是要放大招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