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墙深宫,檀木雕凤,大岐皇宫内最富丽堂皇的一处,此刻却无端静谧。
仅晨时下过的那场雨,雨珠顺着屋檐滴落,响起些微声响,除此外,宫人各个精神紧绷,提心吊胆,饶是走路都小心翼翼,生怕发出丁点儿声音引得房内那人不悦。
反观风景怡丽,植满时下珍惜植被,百花争妍的璎宁宫内部,一片狼藉,杂乱不堪。
华服美妇立于上首,雕金头饰叮咛作响,蛾眉螓首,樱唇点朱,若非是眼畔唇角处的细纹出卖,无人会将这保养得宜的女人和那徐徐老妇联系在一起。
夏璎璎额边青筋凸显,涂满丹蔻的手指揉捏着两旁太阳穴。
眸光瞥向下首跪于脚边的年幼璇,见她此刻轻咬唇瓣,手指攥紧膝前华裙,头埋得极低,一声不吭,这般做小伏低态,让夏璎璎不怒反笑。
“好、好、好!好啊你年家!”
璎宁宫内,地面上碎成千万片的玉器瓷瓶,乃方才夏璎璎怒意最盛时,砸碎的摆设。
虽未直接砸至年幼璇身上,但碎裂开来的碎片瓦砾溅起,还是在她面上割出了些小口子。
夏璎璎倏地起身,指着年幼璇,“如今是觉得自己的儿子当了皇上,便再无人能奈何你们年家了是吧?!”
“哀家看你是忘了,”夏璎璎眉角倒竖,在上位者多年的逼人气质尽显无疑,“自己是如何才当上这太后的!”
“要哀家来提醒你吗?”
年幼璇未曾答话,只将头埋得更低了。
她向来是这幅逆来顺受、沉默寡言的模样,进宫二十来年,未曾变过,至今无人知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
哪怕是如今面对夏璎璎的滔天怒意,她也一如往昔缄默以对。
怒意再起,夏璎璎手边已无玉器瓷瓶再砸,于是她拾起椅上坐垫,再不避讳,直接向年幼璇脸上砸去。
曾也习武,是以这力道对准羸弱的深宫女子,是直打得年幼璇晃荡不已,重心不稳,往旁偏去。
年幼璇发髻散乱,手掌因支撑身体压在了碎片上,登时鲜血直流,说不出的狼狈。
但她依旧紧咬下唇,不发一言,便连痛吟也尽数吞下。
闻得血腥味,再见面前这人始终未曾忤逆的模样,夏璎璎目光微凛,深吸了口气坐下。
怒气渐消,夏璎璎冷眼瞥着年幼璇半响,随即冷哼道:“哀家要你们年家和舒玦结姻,究竟是为了什么,还需哀家再来提醒你们?”
“太皇太后赎罪,家父此意并非糊弄,实则是……”年幼璇终是开了口,诚惶诚恐道。
然而话至一半,却听上首之人冷笑一声,“你方才也听见了,成婚第二日他便动手将府内半数人斩杀干净,如今更是连哀家早就埋伏的棋子也一道除尽!”
这手下了十多年的棋,竟一瞬功亏一篑!
舒玦那小子,竟然连她派给谢桢之的仆人也给杀了。
当时意为照料,实则为了监视,她派了几名办事稳妥的人去往谢桢之身边服侍,以便她能立即知晓两人动静。
这些人在谢桢之身边多年,后又跟了舒玦,按理说应是万无一失才对。
夏璎璎眉心微蹙,“别以为哀家不知道年相那老狐狸,钻了陛下圣旨的空档,陛下下旨要年家子女与舒玦结姻,因未表明要你年家嫡孙女,他便寻了个不知道哪儿脉的野种来应付。”
“不……不是的,太皇太后,家父选的,虽乃我年家庶出,但确为如今年家的适龄子女。”
“所以呢?你方才也已听见,你们这年家女活的好好的,且那舒玦对她言听计从。”
夏璎璎一声冷笑,“你们年家,可是意图拉拢舒玦?”
年幼璇神色突变,连忙磕头,“年家对太皇太后的衷心,其心可证!”
“那便证明!”夏璎璎抚了抚华服上的皱褶,神色淡淡,“真心向来得以行动佐证,随口说的话万做不得数,比草还低贱。”
“不好用的棋子,就趁早换一颗听话的。”夏璎璎嗤笑,“这道理,应不用哀家来教你们吧?”
看着因刚才使力,此刻断裂开来的指甲,夏璎璎眉目紧皱,“哀家记得,你年家的这位女婿,也就是当今玄阳王的丈人,是礼部的?姓梁。”
年幼璇连连点头,“是。”
夏璎璎唇角微挑,“他应当是个听话的吧?是个会听老丈人话的乖孩子。”
“是,妾曾听家父夸赞过他,他对太皇太后,亦十分衷心。”
对这溜须拍马,夏璎璎未有反应,只淡然道:“那这一次,可莫要再让哀家失望了。”
如今眼线皆除,这舒玦今后的动静,玄阳王府内的情况,将脱离她的掌控。
十几年来被安插之人尚会起疑,更别说她现在再以别的由头派人去了,如此刻意,反倒会落人把柄。
但监视舒玦的任务却要抱希望于一个身份低微的野丫头身上,又万不能让她放心。
凡事向来皆在她的掌握之中,此刻骤然脱轨,落于被动,这还是第一次。
夏璎璎紧咬银牙,心中的不安无限蔓延,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
有些疲乏的揉了揉太阳穴,夏璎璎挥了挥手,“先下去吧。”
她得一个人,好好想想。
那日叶凛出嫁,全程披着喜帕,再加之又一直执念未曾捅到的一剑,是以根本无心打量这梁府。
此刻梁府众人点头哈腰,无不尊敬的模样,与那日出嫁时的冷清形成强烈对比。
其中最甚的当属这个叶凛原身的爹了。
出嫁之日不见,此刻却是满脸堆笑,梁尹斌两颊的横肉都快兜不住了,两只眼睛笑成细缝,几近被横肉遮掩,极难寻找。
他不断搓着手掌,大声嚷嚷,就深怕别人不知他是玄阳王的老丈人似的。
小人得势的模样显露无疑。
玄阳王之名,都城无人不晓,盛名也好,负名也罢,这皇家贵胄极其难见,谁又不想一睹其风貌?
是以当得知梁家女要回门后,梁府外早已被围了个水泄不通。
大抵是无人相信梁家姑娘今日会风风光光的回门,当日本以为梁家姑娘必定红颜薄命的唏嘘者无不感叹。
于是这想看威名远扬的玄阳王之人有之,为了一睹将玄阳王迷得神魂颠倒的女子,究竟是何面貌之人亦有之。
叶凛其实也没想过她会回门。
她也不在乎,是不是这玄阳王妃,得不得那玄阳王所谓的宠爱,其实压根不重要。
只要能苟着活到任务结束顺利回家就行。
但能轻松完成任务回去,和经受地狱版各类折磨回去,聪明人显然会选第一种。
自那日与舒玦算是“互诉衷肠”后,叶凛觉得,也许两人算是达成了某种共识。
舒玦只要一日对她这张脸有兴趣,她又不作死,不做背叛舒玦之事,那么他们能合作很愉快。
甚至还能装作世间那最恩爱的夫妻。
照舒玦的话来说,可谓是“各取所需”。
虽然叶凛不知道舒玦究竟是真对她这张脸有兴趣,还是抱有别的目的,这“需”的到底是什么。
但现下他确实没有伤害自己,并且可谓是给足了她王妃的面子,对她暂时有利。
那么她便也乐见其成。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先担心未知的麻烦只会让人焦虑,不如先享受当下,之后事之后再说。
梁尹斌一直在那喋喋不休,随着观望的人渐多,他那高谈阔论的样子便越发卖力。
人群的议论声也逐渐嘈杂。
虽然日头不晒,但长时间的久站,于叶凛如今这副孱弱躯体实在不利。
见梁尹斌依旧没有邀他们入内的打算,叶凛手指扶额,嘤咛一声,便向旁边的舒玦靠去。
见状,舒玦略一挑眉,似笑非笑的看了怀中之人后,也不迟疑,当着众人的面就一把横抱起了叶凛。
那些本是在暗处偷偷窥着舒玦面红耳赤的姑娘,此刻更是惊呼出声,掩目羞赧。
“梁大人,知你不舍自家女儿,但有些话,不若我们进去再说?”话语间,舒玦已是抱着叶凛径直入内,甚至丝毫没有要等梁尹斌的意思。
嫁出去的女儿,便再算不得梁家人了,就算回门,也算客人。
然而如今梁府的主人尚未入内,客人却反客为主,这等下面子的事,让梁尹斌面色青了又红。
但终究不敢发怒,梁尹斌呵呵笑笑,而后赶忙说着心疼叶凛的客套话,连忙跟上。
叶凛确有些头晕目眩,但却没像前几次直接晕倒。
是以那人群内的议论,有些还是清晰的传入了她的耳中——
“看到没,这就是惑乱人心的妖姬,娘和你说,这种女人以后你是万万要不得的!”
“就是,大庭广众之下竟要自家夫君抱着,寡廉鲜耻,实在不知羞,这样的女人要不得要不得。”
叶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