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韩述落地。
苏斐然抬头看天,再低头看他:“你没吃饭吗?”
韩述糊了一脸尘土,吊着?一口气:“吃……了……”
苏斐然当然知道他吃了。不止如此,她从未见过像他这样能吃的人,何多多和?他比,都是小巫见大巫。可这些东西不知道吃去了哪里,经过这么多日的改造,他仍然没长出一点肌肉,细胳膊细腿儿,苏斐然动手时都不敢用力,生怕不小心折断了骨头。
不止骨头,他的皮肤也脆弱得很,轻轻一掐就紫,一场战斗下来就是青青紫紫,不知道的人以为她有什么特殊癖好。
以苏斐然的实力,原本可以一招结束,但为了探底,她压制修为和他几次较量,差不多了解他的情况。
苏斐然前世?见多了“因为女修体力不如男修,所以女修在任何领域都不如男修”的逻辑,但这逻辑绝没有韩述那么可怕。女性与男性的群体差距未必体现在每个个体,何况,后天努力能够抹除差距。但韩述不同,无论他怎么吃、怎么练,总是这么轻飘。没有足够的体重?,就谈不上反击。
最适合他的战术就是:跑。
体修的战斗靠肉搏,韩述在归元宗把?硬碰硬这套学了个十成十?,明明能躲,非要硬杠。又仗着?自己恢复快,次次都不长教训。
苏斐然心累。
她的初衷是想韩述多受伤,供她练习治愈术,结果,她每天都在为降低他的伤亡而努力。
韩述终于成功躲开一击,苏斐然深感欣慰。这欣慰还未散去,同样的招式,韩述又结结实实挨了一下。
问就是想试试反击。
苏斐然想踹人,踢到一半又停下。
韩述小心凑近:“你踢吧。”
苏斐然若无其事地收腿,像方才暴躁的人不是自己一样,微笑说:“不用。”
韩述瞄她一眼,抿起唇笑?:“其实……我还挺喜欢……你……踢我的——”
苏斐然干净利落把他踹飞。
一天修炼结束,韩述已经瘫成一只死狗。苏斐然例行为他调养身体,和?以往相同,她期待的突破的契机没有出现。
或许她应该换个人试试。念头闪过,她开口:“归元宗没有适合你的功法?”
韩述摇头:“不管什么功法……体修总要打架……啊……”
苏斐然提醒:“或许贵身阁有办法。”
“啊……”韩述埋进枕头里,困得睁不开眼睛,“你是让我离开这儿吗……”
苏斐然矢口否认:“我不是体修。”
韩述打个呵欠:“可你说教我……”
“教。”苏斐然皮笑肉不笑?地回答。
“那……多谢了……啊……”韩述支起眼睛看她,很快脑袋向下一点,就进入梦乡。
韩述想以体修的方式战斗,他潜意识排斥逃避,宁可冲撞得?头破血流。想改变他的战斗方式,首先要改变他对体修的认知,这涉及到对体修一道的体悟,正是苏斐然的弱点。为达成目的,她再度钻进藏书阁,情修的道还没理解透彻,便开始寻找体修的道。
有些知识,学的时候记在脑中,用的时候想不起来,再看到时才恍然大悟。苏斐然从藏书阁中走出,再去找韩述时,已经想好如何开口,见面便问:“你可记得?贵身阁的宗旨?”
当世?九大宗门,在传自断代五子的五大宗门外,又有四大宗门分别代表体修、音修、符修、儒修四家流派,贵身阁居其一。这九大宗门皆有各自宗旨,如合欢宗的“天地不仁”、不恃阁的“功成不居”、剑门的“胜而不美”、荣枯阁的“出生入死”、圣门的“为天下式”,虽说只是本门宗旨,事实上却代表整个流派的“道”。韩述身为体修,理应知晓贵身阁的宗旨。
可他将头摇来摇去:“不……知……道。”
苏斐然提笔落下四字。
韩述凑来看,一字一字念出:“宠、辱、若、惊。”
《道德经》作为所有修士入门必读,韩述记得清楚,立刻接上:“贵大患若身。”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正是贵身阁出处。也?是所有修士入门时不知背过多少次的话。
苏斐然见到这句话,不觉想到,多少体修还记得,这一宗最初创立,是为了引导人们重视身体,可随着发展,体修却成为最易以身体来逞凶斗狠的群体。就像归元宗给予韩述的教育,影响着?他在战斗中将身体置之度外。
韩述沉默良久,抬眼问她,语速难得正常:“可如果不为了战斗,我又为什么做体修?”
苏斐然自然回答:“修身养性。”
韩述又问:“那我又为何要学习战斗?”
苏斐然摇头:“你不需要学习战斗,只需要学习防守。”
修道,本不为战斗。
“哦……”韩述拖长了音,又点了下看似沉重?的脑袋:“好吧……”
苏斐然心满意足。韩述若能从硬抗的执念中走出,学习闪避便容易许多。只是没想到有一日,总受他人启发的她,竟也?能启发他人,同时又意识到不足。从这日起,她便重?温《道德经》,常读常新,发现许多观念又与少年时不同。
正看书时,卫临棹召唤。按常理推测,多半和?衣服有关。果然,来到卫临棹洞府时,他正低头缝针,银针在衣服上来回穿梭,没几次,再将针在发间摩擦几下,又缝几针,才插回针脚处,放入篮中。顺手自篮里?取出细细一条带子,起身走来:“手臂抬一下。”
苏斐然抬起手臂,问:“师父是在凡间学的针法?”
“嗯。”卫临棹扯着尺子量过她的臂展。
苏斐然说:“你知道为什么要将针在头发上摩擦吗?”
“为何?”卫临棹在尺上画出标记,又量过她的肩宽。
苏斐然答:“因为头发出油,可以润滑。”
卫临棹动作一顿,又恢复自如,避而言他:“你又长高了些。”
苏斐然端详自己与卫临棹的身高差距,随口道:“师父为何如此关注弟子衣着?”
卫临棹屈膝测量腿长,目光专注:“衣食住行,我能管住的,便只有衣。”
苏斐然说:“你可以关注道。”
卫临棹起身直视她:“道在你心中。”
苏斐然道:“道在我心中,我却不见。”
卫临棹摇头叹息:“天地间,无处无道,无事不可悟道。人有道,兽有道,花木有道,刀剑亦有道。你却将道看得?太重,处处有道,却处处不见。若能见,则吃饭可悟,睡觉亦可悟。”
苏斐然心中微动。就如《道德经》于她,分明可倒背如流,却藏而不用。
末了,卫临棹说:“故说,道在你心中,你只去见便是。”
苏斐然听到此言,立刻又不想和他说话。
她不说,卫临棹却说:“你打算收徒?”
“嗯。”
“嫡传中只有你收徒。”
“哦。”
皮尺在指间一圈一圈缠绕,卫临棹沉默片刻,一声叹息,轻声说:“你若想体验师徒之情,何不问我。”
苏斐然一语双关:“师父心事太多,弟子不敢问。”
卫临棹浅笑?:“你何妨一问。”
“那我便问。”苏斐然瞬间肃目,咄咄道:“敢问师父,当初如何游历至弟子故乡?”
皮尺轻放篮中,卫临棹坐下,拢起袖口,只探出莹润指尖,点点对面蒲团,示意苏斐然对坐。
苏斐然利落入座,又问:“师父可还敢说,是为寻魔修而去?”
“……不敢。”卫临棹言语中似有叹息徘徊:“我正为你而去。”
“为我,”苏斐然视线逼人:“不为我家人?”
“为你。”卫临棹道。
苏斐然不禁微笑:“只为收我为徒?”
卫临棹颔首。
苏斐然仍笑?:“为我是单水灵根?”
“是,也?不是。”卫临棹摇头:“为人所托。”
苏斐然问:“什么人?”
卫临棹垂睫扬起,注视她,缓声慢语:“谷天机。”
谷先生将要离开,因此去信合欢宗,将苏斐然托付,合欢宗最终选定卫临棹前来,方有他们初见。但在初见前,他先看到魔修谢梳风的尸体。以他的神识,第一眼便察知是苏斐然所为,对方又是不恃阁弟子,若知此事,必然追究。所以,他为苏斐然处理尸体,后以寻人的方式提醒她留意。
一切都努力做得?不着?痕迹,好像他们的相逢是天意。但当苏斐然心有怀疑地追忆,有些蛛丝马迹无法抹去。
卫临棹回答得?如此坦然,令苏斐然微讶。这一切竟是谷先生亲自操作,同样在她意料之外。她沉吟片刻,又问:“你只遇到我一人?”
“你若要问另一位姐妹,她在圣门。”卫临棹答。
不仅叮嘱她们二人不要相见,在安排去处时,更是分别交由两个宗门,可见谷先生的确不想她们相遇,询问卫临棹原因,他也?不知。苏斐然便换个问题:“合欢宗为何让你做我师父?”
卫临棹轻笑?:“或许,因为我惜花吧。”
苏斐然:……手痒,想拔剑。
卫临棹微怔:“怎么?”
苏斐然诧异低头,发现自己不仅想,而且做。剑已出鞘三分,寒光吞吐,直冲卫临棹。
麻利还剑入鞘,她微笑?:“没怎么。”
只是最近和?韩述切磋太多,一言不合就想拔剑,面对卫临棹时,积蓄已久的戾气便有些控制不住。
可惜目前打不过。
这念头浮现出来,苏斐然便认真计较起来,想着有朝一日若能胜过他,该如何一解心头郁气。
正想着,通讯石忽然亮起。
苏斐然接起,对方的声音乍然入耳,破碎吃力:“你过来……”
这是姜花花的通讯石,但此时传讯的是另一个声音,属于姜十?七姑。
苏斐然沉着?道:“何事?”
姜十?七姑声音断续:“你来接花花……我等你……”
通讯挂断。
对方立场不明,又言语混乱,苏斐然不敢贸然前往,又着?实在意姜家发生的事情,便去找姜昭节商量。姜昭节对姜十?七姑颇有了解,闻言色变,又从苏斐然处听说姜花花此行目的,便断定母女二人出事,或许正和?苏斐然交代的任务有关。
从语气判断,姜十?七姑显然伤势不轻,处境不妙。两人不敢耽搁,飞快向通讯石定位处赶去。下山时,路遇四师姐,她讶然问:“你们去哪儿?”
“下山。”匆匆应付,他们一路冲出合欢宗,向姜十?七姑赶去。
定位处较远,幸而姜昭节认路,带苏斐然以最短路线前往,又在附近搜寻一番,终于找到她的位置。
如姜昭节所言,情况不容乐观。
地面上倒着?一只灵兽,已经奄奄一息,旁边,姜十?七姑背靠大树,流出的血染红了周围一圈土地。
她手中握着通讯石,努力睁开眼睛,见到二人时强打精神,招招手:“过来。”
姜昭节当先上前。
姜十?七姑重?重?叹息,说:“我快死啦。”
作者有话要说:“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关于老子是贵身还是忘身,贵的又是什么身,学者有很多理解,我取符合行文的一种,即取贵身观,认为一切忧患宠辱都来自身,因此要重视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