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玉质烂柯

星落醒来时,薄雾在山林间氤氲,四野鸟鸣声啭啭,已到晓起时分了。

昨夜敲大止静的后遗症开始凸显,星落的手臂酸痛起来,她仰着面?,一手托着酸痛的右手腕,晃动?了几下。

合贞女?冠便醒了,悄摸儿坐起身,把她的手拉过?来,轻轻揉捏着。

“许久没敲钟,猛一敲就来个一百零八下,甭说你这?样的小姑娘受不住,我也受不住啊。”合贞女?冠是江南人,声音轻软,自有一番温柔,“你同我说说,如何去了趟帝京,倒寻着了自己的师尊?”

陛下当年在仙山住着时,并未受封北辰星君,其后天师请了天命,也未曾透露陛下的身份,观中人只道陛下同星君是两个人,故而合贞女?冠昨夜得知这?件事?后,十分地惊讶。

星落的手臂被?合贞女?冠握在手里揉捏,酸痛感便稍稍减弱,她想?了一时,也不大确定了。

“说来话长,倒是同那本清净经有些干系。”她盘腿坐着,里衣的洁白映衬着她的脸庞,愈发地干净纯质,“陛下从前看我眼眉不是,后来知晓我是他未谋面?的小徒弟,便对我很好:他这?次来就是专程向?我赔不是的,不过?说起来,我也有不对的地方。”

星落上山时,还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合贞女?冠领孩子似的带着她,事?无巨细一一过?问,细心照料的程度,便是容夫人见了,都是要感动?的,这?一回听着星落小声说着话,合贞女?冠的眼神?就愈发柔和起来。

“陛下可真不容易啊……”她轻轻感慨一句,又促狭一笑问她,“方才骨碌碌地滚青柿子,说什么呢?”

星落兴致勃勃地同合贞女?冠分享,“我饿了所以问问师尊饿不饿,还叫他别奔波了,多累啊。”

说到这?儿,星落倒想?起来了,探头往屏风后瞧了一瞧,见陛下也不在,太初师兄也不在了。

“师尊哪儿去了?”她疑惑着说,又说起太初师兄来,“太初师兄前几日?被?我撞见在千丈崖遛狗,昨儿问起来,提起我同静真尼师的关系,师兄就对我很是殷勤,还说要同我秉烛夜谈,顺便第二日?替我开大静,怎么这?会儿人影都不见了……”

合贞女?冠抬眼看了一下窗外?稀蓝的天,温声说着话。

“想?是同天子共眠,无法安睡吧。”她一笑,“太初瞧起来孤高清冷的,芯子里却?是极善良温和的——前几日?暴雨雷电击断了一棵百年老树,正横在千丈崖下山的路上,太初悄摸儿地领着几个师兄弟把路给清了出来,倒不知是为谁。”

星落眼睛亮亮的,只觉得自己心里的猜测准了八成,她凑近了合贞女?冠,神?秘兮兮地说:“千丈崖上住着一位小尼师,最是温柔恬静,说不得太初师兄是想?同她研习佛道双修呢!”

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说起八卦来眼睛亮晶晶,合贞女?冠拿手指头叩了叩星落的脑门儿,笑着说:“说起旁人来就很通透,自己个儿的事?儿怎么就想?不明?白呢?”

合贞女?冠似乎意有所指,可惜眼前的小姑娘四六不懂,瞪着双无邪的大眼睛追问她,“我的事?儿,我有什么事?儿呀?”

合贞女?冠笑了笑,岔开了话题,“起身吧,别误了开大静的时辰。”她见小姑娘的手臂还僵着,这?便又关切道,“可能使得上劲儿,不行的话,今晨我来替你。”

星落哪里能让合贞女?冠替她敲钟,这?便飞快地起了身,青团儿便过?来为自家姑娘更衣,又服侍着擦牙洗脸,一切收拾完毕便来到那大钟前候着时辰。

梵宫仙境,十方丛林,逢初一十五开大静,起三清落四御一共撞钟一百零八下,壮宫观之威仪,弘山陵之气象(1)。

星落今日?着碧玉之色,不素不白,一身恬淡,因那大钟高悬,敲钟人须时刻抬着双臂握住钟锤的绳索,星落在女?子中算起身量高的,撞起钟来也略略吃力?,更遑论撞够一百零八下。

观中虽迎圣驾,只是龙迹渺茫,一切规矩仍照旧,待时辰一到,星落匀停呼吸,稳稳地撞了第一下大钟。

雄浑古朴的钟声在梵宫仙境里低回,以沉郁的姿态打破天地之静,梵意破空而来,令人顿生玉质烂柯之恍惚。

星落高抬着双臂,道袍的广袖轻飘飘地落下来,露出来两截肌骨雪白的纤细手臂,一下一下地撞着大钟。

心里在数着钟声,可惜五十几下时,便已力?竭,星落强忍着酸痛疲累,撑着再撞了二十下,手心痛楚,手臂也已酸软无力?,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开大静乃是最重要的时刻,星落不敢出岔子,咬着牙坚持,只是天不遂人愿,在撞第七十二下时,星落握住绳索的手一滑,第七十三下便撞歪了,她心中慌乱,再度握上系钟锤的绳索。

可是,如今是撞到第几下了?

星落有些慌张,此时钟声不知数,手臂又甚是酸软,正自慌乱时,忽的有一双手自她的身后环过?来,一手握住了钟锤之前的绳索,代她稳稳地撞了下一声。

那只握在她手上方的手如玉,干净白皙骨节分明?,他在星落的身后,语音清越。

“七十四。”

钟锤前后皆有绳索,星落被?他环着,心一霎便安定下来,身后人有着清咧干净的气息,像极了孟夏轻至南城葱绿的味道。

每撞一下大钟,他便轻数一声,轻缓的呼吸声偶吹落在星落的耳后脖间,令她不自禁地就起了一层细细的栗,有些奇奇怪怪的感觉。

好奇的小姑娘便侧仰着脑袋,正瞧见他清俊的下颌,还有天光下惊心动?魄的白净皮肤。

她的脑袋毛茸茸的,蹭了蹭他的下巴,皇帝的面?色依旧深稳,拿下巴点了点她的脑袋,示意她专心。

星落吐了吐舌头,扭回头去,皇帝的唇畔却?带了一丝清浅的笑,连数钟声的声音都变得轻跃了几分。

她难得安静,偎在他的身前乖乖听话,皇帝的心里像是一朵半开的花,身前人微微一动?,便能令他开出鲜焕的颜色来。

一百零八声的钟声悄然而落,饶是有师尊帮忙,星落的手臂已然酸软的抬不起来,耷拉着眼眉望着皇帝。

“您快帮我拿一下我的手,太重了——”她的眼神?像落水的狗狗,把爪子递进了皇帝的手中,“徒儿还以为您回京了呢!”

皇帝接过?她的手,嗯了一声,眼神?里星子粲然。

星落没等来陛下的回答,一个激灵想?起陛下是自己的师尊,自己连个开大静的一百零八下钟都撞的不稳妥,师尊不会是有些失望吧。

她讷讷,倒打一耙:“……徒儿撞钟撞的正上头,您来干嘛呀?”

皇帝有些纳罕,把她的手丢回去,“不累?”

星落讪讪,吞吞吐吐地竖起了一根手指头,“我还是小姑娘呀,还在长身体,撞一百零八下自然会累啊。撞钟是徒儿的职责,您下回可别帮我了。”

好心当成驴肝肺,可皇帝却?并不气恼,认真地望住了她。

“开大静一百零八声,你努力?完成了一百声,余下的若累了,我会帮你。”

他看她的眼神?诚挚,好看的面?庞令人惊叹,星落闹不准陛下的用意,只生硬地岔开话题,“您晓起做什么去了?”

皇帝牵住她那只酸软的手,往里间去,钟鼓楼里简朴,支了一张桌子,其上摆了十几样早点,青团儿立在一边儿,掀开其中一只锅子的盖,热气便腾腾着冒出来了。

“姑娘,玉皇沟的胡辣汤、枣泥糕,还有玉米糁、漏鱼儿……”青团儿兴高采烈地,“回来好几日?了,还没吃上这?些呢,您快坐下来。”

星落从昨晚一直饿到了今晨,这?会儿闻见了香味,食指大动?,忙坐下来,先捡了枣泥糕咬了一小口,又拿起汤匙,尝了一口胡辣汤,只觉得整个人都精神?起来了。

她歪着脑袋邀请陛下,“您不来吃么,徒儿给您匀一块枣泥糕吃。”说着把手里吃了一半的枣泥糕递了过?去,虚情假意地说,“呀,徒儿咬过?啦,您可别吃了。”

皇帝知道她在吃上面?一向?很小气,这?便不客气地接过?来,放进了口中,倒让星落吓了一跳,悻悻地说,“您还真吃啊——本来就不多。”

青团儿见姑娘吃的衬心,自己也高兴,便去请陛下落座,皇帝摆手坐下,看着星落眉毛眼睛都高兴的样子,唇角便不自觉地上仰了。

星落小小地喝了一口漏鱼儿,歪着脑袋问陛下,“您几时走呀?徒儿一时要去阐真洞跪天师爷爷,不能陪您了。”

皇帝也很好奇她为何跪天师,这?便问起来:“为何跪天师。”

星落蹙了眉头,搁下筷箸,忧虑地同陛下说话。

“我听说在万丈崖顶金顶峰,长着还阳神?草,吃了可令死人复生,活人长命,我想?去问问天师爷爷,是不是真的。”

皇帝闻言心念微动?,他心中本就记挂着保元的病,此番来老君山也有想?求教许天师之意,此时听星落这?般说,眉间顿生关切。

“既是如此,朕与你同去。”

星落讶然,“去了阐真洞门前,您站着,徒儿跪着,我会感觉不公平。”她郑重其事?,“我是为着辜家哥哥,想?让他长命百岁,岁岁平安。”

她叫辜家哥哥叫的实在亲昵,皇帝的心一霎就酸了,眉眼间便带了一丝失落。

“朕也是为着保元。”

星落有些羞惭的垂下脑袋,垂头丧气地说:“是徒儿从前犯下的错,您等结果便是,犯不上同徒儿一道在阐真洞前喝风饮露——”

皇帝哦了一声,不置可否,好一时才说话,语音低落。

“朕心不安,生怕……你又想?不明?白,要把自己赔给他。‘’

星落闻言抬起了眼睫,对上了陛下那双黯然的双目,一时间怔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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