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的这匹马叫做照夜玉狮子,今儿晓起时,接了另一匹绝影马的班,载了陛下马不停蹄地,赶了一整个白?日?的路,这会儿骤然?歇下来,便不堪疲累,口吐着白?沫倒下了。
帝京距老君山约莫两千里地,便是走最近的路,乘最快的马,不眠不休都要走上三个昼夜。此地隶属冀南,距离京城六百里,安国公府的车队昨日?午间?出发,走走停停,行?到这里时,已过了十七八个时辰。
而陛下昨晚间?方启程,若是想追上安国公府的车队,唯有昼夜不停地赶路,才能追得上。
轰然?倒地声缓解了陛下的尴尬,眼见着护卫们?将?照夜玉狮子扶着搀着牵下去,年轻的帝王便迅疾地收回了手,无声而静默的将?这枚桃花香袋攥在了手中。
千辛万苦、扎废了几个手指做成的桃花袋长?了毛,皇帝的脸都黑了。
雨后?傍黑的九龙峡清气氤氲,小徒弟讶然?地看着他。
皇帝的视线轻轻撞上了她的,旋即调转开来,若无其事地望了望天。
“梅雨季、长?毛天。万物循规,道法自然?。”皇帝维持着一贯的深稳,清冷一眼望回去,“朕的教导可记下了?”
???
冷不防地摆起了师尊的架子,真?是够吓人的,星落怔了一怔,勉强一点?头:“记下了。那您把香袋给徒儿吧,徒儿拿去供起来,日?日?观察研究,把长?毛的规律给摸清楚。”
这等规律有何好研究的?皇帝古怪地看了她一眼,像是觉得她有什么大病似的。
“吃了吗?朕坐哪儿?”他说着话,环视四野。
这里是九龙峡同风火台山之间?辟出来的道路,安国公府的车马歇在了一旁的林子里,陛下的护卫队则沿路停驻,前后?皆有布防,绵延上百里,将?这条路占的满满当当。
星落此时站着的地方乃是路边的高岗,其下是一片水塘,青团儿生了一半儿的火,拿着根儿烧火棍正仰头看上来。
她挠了挠耳侧鬓边,牵了牵陛下的衣袖,往青团儿那一处指了指。
“……那一片水塘里有小鸭子,我同青团儿正打?算生了火烤鸭子吃,要不您去那坐?”她也不等陛下回话,这便牵着陛下的衣袖往下走,“您不该在朝堂上坐着听政么,怎么来了这里?”
皇帝随着她往下走,衣袖那一份轻柔的分量像云,他那颗上下无依的心终于安定下来了。
这回想个什么理由呢?皇帝不由自主地回身看了眼身后?——阮英跟着他骑马,刚出了房山就给颠吐了,皇帝索性把他撵回了宫,身边随扈的便只是几个武艺高强的护卫。
星落的背影小心翼翼的,牵着他的那只手纤细绵软,皇帝清咳一声,顾左右而言他,“……朕的避暑山庄就在左近。你牵朕的时候专心点?儿,不要问东问西。”
星落敷衍地应了一声,陛下可真?娇贵啊,什么叫牵他的时候专心点?儿?遛狗都没这么多要求。
高岗下坡的路全是泥泞,星落走的一腿泥,身后?又牵着个身娇肉贵的便宜师尊,实在是累赘,于是走到最低处的时候,脚下一滑,眼看着就要来个平沙落雁屁股着地式。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自后?头拎住了星落的后?衣领子,一把就把她提起来了。
星落一颗心飞出去又落回来,长?舒了一口气,这会儿被师尊提着脚离了地,星落艰难地把头侧过去,看着陛下说:“师尊好身手,一下子就把徒儿给捉住了”
皇帝瞧着她四六不着调的模样,再看看脚下湿黏的泥,觉得自己还是拎着她下去为好。
这便大步流星地把她拎在了水塘边儿,青团儿脸上又是泥又是灰,看着自家姑娘被陛下提了过来,愕着双眼道:“……陛下好臂力?啊,我家姑娘可重可重了呢!”
她喃喃说完,便接收到了自家姑娘警示得信号,这便才想起来眼前人是天子,连忙丢了烧火棍儿,伏地下拜,口称师尊爷爷。
皇帝眉心一跳,这一句师尊爷爷实在刺耳,可惜这小丫鬟跟着她家姑娘叫,也揪不出来毛病。
星落这会儿被放了下来,便引着陛下往水塘那里看过去。
“师尊您瞧,一水塘全是鸭子,您看上哪只了,徒儿给您捉回来烤着吃。”
陛下负着手往水塘里看去,不过三两只绿头鸭罢了,哪有她说的这么多,他兴趣缺缺,摇头说不,“此鸭野生无主,朕不吃。”
星落呀了一声,蹙着眉问他,“那有主的鸭子您也不能吃啊,要花钱买!花钱买您知道吗?”
一提起花钱来,她就激动,皇帝瞥了她一眼,转身回了火堆旁,青团儿还没点?着火呢,熏了一脸黑。
皇帝就觉得可乐,微一扬手,便有护卫上前,为青团儿点?着了火。
这里地处深山峡谷,纵使山外的天光炎热,可这里的夜晚依旧湿冷,火升起来了,就略略有了些干爽的气息。
星落拿着树杈子往水塘里头赶鸭子,赶了半天没成果,这便回了火堆前,望着黄澄澄的火卖呆。
“……我就想吃烤鸭。”她不知从哪儿摸了一根棍儿,在火堆里扒拉来扒拉去,火星子就乱崩起来,“您可真?神呀,我往哪儿去都能碰着您,这会儿都快出河北了,还能遇着您来避暑。”
机敏的小姑娘猛一抬眼睫,望着对面儿的陛下狡黠一笑,拿着烧火棍儿就挪到了他的身侧,歪着头问:“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儿,您就同我说实话吧。”
皇帝有一霎的失神。
难道被她看出来了?他维持着深稳的面色,心却在腔子里剧烈跳动。
竟是这般明显么?才让她看出了端倪,可她就这么直白?地问出了口,难道是在等他的告白??
皇帝内心有些无措,嗯了一声,以不变应万变。
星落没等来陛下的答案,愈发地有些心急起来,“您不告诉我我也知道。”
皇帝抬起乌浓的眼睫,哦了一声,眸中闪过一丝儿无措,他抬眼望住了这双求知若渴的大眼睛,他有一霎觉得自己快要陷进去了,是快要丢盔弃甲的节奏。
“那香袋……”皇帝的话只说了半句,眼前的小姑娘却自顾自地说起话来:“……您今日?是为青鸾教暴/乱一事,才来的——避暑什么的,都不过是幌子罢了。”
她自以为猜对了,有些担心也有些好奇,“您要同徒儿一道回老君山么?”
皇帝那一句关?于香袋的坦白?咽进了肚子里,舒了一口气的同时,也有些遗憾。
至于回老君山,他很想同她一道儿回去,可惜却不能成行?。
“朕明日?还要视朝,不能与你同去。”
星落顿时把心放回了肚子里,打?一见到陛下她便担心,陛下是要跟着她回栾川,顺势再将?世仙她们?一网打?尽,好在方才得了陛下的准信儿,这便高兴起来了。
“师尊,您的眼睛里有个我呢。”她歪着头在陛下清亮的眼眸里找到一个大头的自己,“您的徒弟可真?漂亮啊。”
方才的那一阵儿旖旎过去了,皇帝觉得自家这徒弟没心没肺的,这便猛的一闭眼睛,再度睁开,便移开了视线。
“别看了,朕将?你赶出去了。”
星落便问起方才陛下说的话来,“您说那香袋怎么了?”
她在他的身旁声音小小,令皇帝觉得心跳无比的慌,他伸出手,随意道:“朕的手上全是针眼,算是废了。”
星落啊了一声,牵住了陛下的一根手指头,翻了过来,指腹干干净净地,哪里又有针眼的痕迹呢?
她疑惑,“没有呀?您干什么要扎针?”
皇帝也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自愈能力?,把手掌摊开,十个指腹都看了一遍,果然?一颗针眼都没了。
这会儿若没人,皇帝恐怕要捶胸顿足了,他迅疾地收回手,假装无事发生。
“没事了。”他转移话题,开始给自己的小徒弟罗织罪名?,“倒是你,不说一声便擅自离了京,你是朕的徒弟、又是朕的国师,到底心里有没有……有没有把朕放在眼里?”
他想问她心里到底有没有他,可惜话到唇边便有些情怯,这便生生地改了口。
小徒弟却无精打?采起来,眉毛眼睛皱在了一起,有些伤神的样子。
她昨日?午间?匆匆离京,到底还是因着昨日?莫名?其妙传开的流言。想到昨日?晓起,家里都在为着这个传闻伤神,想要寻求消弭流言的妥善方法,文安侯府的二姑娘辜沅月却递了帖子,站在安国公府的门前等她。
待星落出了门子,辜沅月便气红了脸,冷冷地同她说话。
“黎星落,端阳节的沽名?钓誉并?不能消弭你的罪过,亏我还喜欢你的善良洒脱,却不知你竟是这般娇纵阴狠之人!”
她用带着恨意的眼神怒视星落,“即便我哥哥赢了羊腿给你吃,我也不会同意哥哥娶你的!”
昨日?的难受一下子涌来,星落抱着膝坐着,纤浓的眼睫垂着,眼泪便落了下来。
皇帝一霎就慌乱了,他不知道她在想什么,只以为是自己的问话有问题,沉默了好一时,才将?手递过去,为她接住了一颗泪。
“究竟怎么了?”
星落的头垂的越来越低了,眼泪一颗颗地落下来。
“满帝京的人,都在说我娇纵不知轻重,害的辜家哥哥寿命缩短,昨儿清晨,辜家姑娘又来同我绝交,言说休想嫁给她哥哥。”
皇帝的心登时就沉下去了。
此事知道的人少之又少,如何一下子却铺天盖地地传开了,像是要特意毁掉小徒弟的清誉似的。
他有些愤怒亦有些心疼,见她小小的一个人抱着膝头在哭,心便剧烈地疼痛起来。
“你别哭……”
星落还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中,抽抽噎噎的。
“虽说我也没想过嫁人,可冷不丁地被人这么说,还挺难受的。”
皇帝一颗心登时沉入了气海,坠的人心窝子隐隐作痛。
正难受的无法呼吸时,却听侧旁一声清脆的声音,“姑娘、陛下,奴婢抓了一只绿头鸭!一时拿水烫了拔毛烤着吃。”
皇帝视线冰凉,落在了侧旁青团儿的双手上,一只鸭子顶着一个绿油油的头,正扑棱着翅膀在青团儿的手里挣扎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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