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已臻化境

京郊的夜,稀蓝又静谧。

这里名叫不老屯,同错金楼不过一河之隔,这里的河道是最窄的一段,由拱桥走过来,经过滩涂,再往里走,便进庄子里。

帝京府尹阮昌明跟在陛下的身后,审视着看向站在陛下眼跟前儿的小姑娘。

一身灰扑扑的泥尘,一张沾了泥污的巴掌脸,偏那一双大眼睛灵动有神,任谁都想不到,这样一团孩子气的小姑娘,竟领着一群娇滴滴的世?家小姐,找到了这一处拐带略卖女童的脏窝子。

他的眼光向她后看去,世?家的姑娘们相携着跪在地上,个个衣衫后背都沾了泥,有的发?髻垂了下来,有的金钗掉了半截儿,哪一位的背后,都是正三品朝上的爵位,甚至还有一位王爷家的千金县主,这简直叫阮昌明大跌眼睛,不?禁再度看向那一位御封的小国师。

皇帝站在月色下,眉眼浸润在夜色里,有几?分深稳几?分深邃,他往她的身前再走了几?步,离得近了,才看得清她的额上还挂了道彩。

难以言喻的痛楚忽然窜进了他的五脏六腑,皇帝不?由自主地皱了眉,拿手在她的额上一触,又怕弄疼她,又收可回来。

“你的大头如何还挂了彩?”他忽的很生气,也不?知道是气她还是气自己。

星落呀了一声,抬手碰了碰自己的额头,再碰到那一处伤口时,不?由地嘶了一声,倒吸了一口气。

“哎呀,徒儿的大头再不?能像以前一样漂亮了。”她苦兮兮地拧着小眉头,往皇帝的跟前儿挪了挪,“您怎么来了,这儿有蚊子,还有野猫——专叼晚回家的孩子。”

庄子静悄悄的,百姓们跪伏在地,不?敢抬头,可耳中却听着那清泠泠的脆声儿,同万岁天子你一句我一句的,十分肆意大胆的样子,倒令人觉得万岁天子似乎由云里下了凡,没那么的高高在上了。

皇帝微扬了手,阮英便高声唱了起,呼啦啦起来一片,贵女们的丫鬟仆役静悄悄地上了前,搀扶住了自家姑娘。

梅逊雪同贵女们站在一起,只觉得心中一股股的酸涩往喉头泛,令她心绪不宁。

他为什么?来?带着大批的亲卫军,大费周章地出了宫门再往这里来,再不?能找什么?稀奇古怪的?由了——上回脱口而出的遛狗,皇帝回去懊恼了好几回,今日既撞见了这样的大案,倒有现成的?由了。

阮英为陛下搬来一张椅子,恭恭敬敬地请陛下落座,皇帝向着星落微抬了抬下巴,阮英会意,立刻又去寻了张椅子,恭请星落落座。

贵女们不敢对视,可人人的心里,都被这一幕给震颤了——在皇帝陛下面前非但不?跪,还能同陛下比肩并坐,这位黎星落怕当真如传闻那般,要入主中宫了。

皇帝回答方才星落的问话,语音深稳。

“略卖人口乃是重罪,帝京府尹一直在侦察此案,可惜毫无进展,未料今晚竟有结果,朕心甚慰。”

说罢,大有深意地看了一眼帝京府尹阮昌明。

帝京府尹冷不防地被点名,一颗心提到了嗓子眼,陛下到底在说什么??他今日就是来主持个龙舟大会,何时又成了侦察略卖人口的主官?

阮昌明仔细琢磨了一下陛下的话,又接收到了陛下的眼神,登时转起了脑子。

他是个极有眼力见的人,例如他同恩师在一处,恩师一个眼神传过来,他就能立马领会,往“鲁记”弄来三斤卤猪耳朵给恩师当下酒菜。

他恭敬向着星落道:“……臣今夜得了消息,此地将有大案,陛下至圣至明,事?必躬亲,便随着臣赶来了这里——未曾想国师大人竟也关切此事,亲自救出来这些被略卖的女娃娃,当真是国之重器。”

星落望了望陛下。

陛下也看了看星落。

星落哦了一声,问向阮昌明,“这么?说来,您下午主持龙舟大会,都只是在做掩护?主要目的是为了解救这些女娃娃?”

阮昌明颇有信念感地郑重点头,皇帝却不想再使这个话题继续,清咳一声,道:“朕既来了,便将此事问清楚。”

阮昌明立时便端起了查案的姿势,务必在陛下眼前露脸,先使衙役将被擒获的几?个贼首带了上来。

他先问向星落,“敢问国师,是如何发?现此处贼窝?”

星落便也不?扭捏,站起身,向阮昌明陈词。

“……三月三那一日,我同好友在永定河畔闲逛,机缘巧合之下,撞见了她。”星落将手指向了那瘫软在地瑟瑟发?抖的香婆,“她手抱一六指女婴,想要扔进永定河中溺死,我即刻同她理论,可惜此人冥顽不?灵穷凶极恶,我一时恼怒,夺下女婴,将她踹下了河。”

星落的话音一落地,皇帝原本凝视的眼眸立时便有些讶然之色,他问起来,“那一日踹下河,竟是为此事?”

见星落点头,皇帝心下有些错怪她的悔意,又出声问询,“可有人证?”

星落眉间浅浅蹙了一道,想了想道:“那一晚到深夜,徒儿记挂着那名女婴,便同好友前往城北婴儿塔,后来,步帅来寻徒儿,将徒儿送回了家。他虽不知前事?,但徒儿从婴儿塔救下一名女婴,他是知晓的。”

皇帝的眉心突突跳。

原来那时起,她便同保元识得了,还一同深夜共乘过,皇帝的心中酸气上涌,艰涩地嗯了一声,半垂了眼眸。

见师尊不?再问,星落便继续向阮昌明陈词,将今日之事?细细分说。

“……到得傍晚,我的侍女被掳至此地,诸位姐妹听闻此地还有被略卖的女童,便同我一道前来解救,实在仗义。”

那在星落身后端站着的贵女们,闻听了此言,都微微讶异地抬起了眼眸。

皇帝深吸了一口气,按下酸涩的情绪,平静道:“女子救助女子,实乃当世?之楷模,你们做的不?错。”

贵女们得了陛下的赞扬,纷纷跪下谢恩,辜沅月大着胆子向陛下道:“此一事?首功当在六姑娘,姑娘慈心仁爱,当得起女子典范。”

皇帝将方才的酸涩搁在一边,心念微动。

慈心仁爱,女子典范,这些都是用以赞颂皇后的词语,他听了却是十二?分的合心意。

原来她并不是从前他认定的那般娇纵。

皇帝心腔子里全是悔意,他眼望着那瘫软在地的老妇,命阮昌明继续审问。

那老妇却在地上瑟瑟发?抖,声音发颤。

“皇爷,皇爷正大光明……”她见了天子已然浑身颤栗,说话也不?成囫囵个儿了。

民间称万岁天子都要喊一声皇爷,可惜皇帝听了这一声皇爷却有些刺耳了:糖墩儿才十五,他都二十一了,这老妇在糖墩儿的面前喊他皇爷,岂不?是在说他老?

皇帝更生气了,站起身来,叫阮昌明慢慢查。

“将这些女童护送入养幼院,妥善安置,这几?名贼首务必要审问清楚,将这些年经她之手被略卖之人的来历去处一一交代,秋后问斩。”

阮昌明应是,即刻命人将这几?名贼首压了下去,再命人搜查不老屯整个村庄,接着再命人准备车轿,预备将这些被关押的女婴女童送去养幼院。

阮昌明自去安排,皇帝眼神平静地扫过那一排贵女,视线却在梅逊雪的腰间停住了。

星落顺着陛下的视线望过去,见落点正是梅逊雪腰间的小金令,登时五雷轰顶,寒毛根根竖起来了。

她简直要浑身发抖了,果见陛下往梅逊雪的身前走近了几?步。

梅逊雪本就在暗暗失意,虽说这一波解救女童在陛下跟前儿刷了一回好感,可风头全叫黎星落给抢了,这会儿正黯然着,陛下却凝视住了自己。

她不敢同陛下的眼神对视,只半垂了眼眸静静让陛下打量,心中却激荡万分。

那黎星落虽在陛下跟前儿肆意又大胆,可明显是小姑娘的做派,又听黎星落一口一个徒儿,陛下又默认,想必陛下对黎星落不过是子侄徒弟的感情。

余光里,陛下的视线还在她的身上流连,梅逊雪简直要沉醉了,可见天生的美貌绝不?会被忽略,这么?多帝京贵女在此,陛下偏偏凝视着自己,这样的相遇才是真真切切的浪漫。

她轻轻抬起眼眸,以自认为楚楚的眼神望向了陛下,正待开口,却见陛下一个近前欺身而来,那张好看到极致的脸瞬间近了,梅逊雪简直要晕厥过去了,一瞬就将眼睛闭上了。

可惜她预想的场景并没有发?生,陛下只是重重地扯下她腰间的小金令,接着转身把金令扬在黎星落的眼前,沉声发问,那语音低沉,像是压制了万钧之怒。

“黎星落,你死乞白咧地问朕要了这金令,转了头却给了旁人,把朕当成了什么??”

星落吓得寒毛倒竖,双手一下子抓住了陛下的手臂,摇了摇他的手臂,又摇了摇自己的脑袋。

“师尊,师尊,您先别发火。”她拧着眉头,又竖起了一根手指,“您听我给您现编。”

现编?皇帝的眼神愈发?寒冽,星落意识到自己说了真心话,立刻又否定了,心里闪过了一万个借口。

若是说送给梅逊雪的,那便就是应了陛下此刻说的,更生气了,若说是丢了被梅逊雪捡到的,真的有些扯蛋,若说是被人偷的,那岂非连累了梅逊雪,使她成了买赃的人?

星落思来想去,决定婉转些同师尊解释。

“……徒儿在日晟昌同掌柜的比画符,结果技不?如人给输了,就把这小金令输给了他,徒儿万分看重您给徒儿的财产,说定了晚间来赎,哪知那掌柜的丧了良心,竟给我卖了!”

皇帝冷笑一声,静静地看着她编。

星落既想好了,就眼一闭一条路走到黑,挂在师尊的手臂上不?下来。

“您也知道,徒儿在山上修道,您成日价挂在墙上,无人教导,才导致徒儿如今技不?如人,不?怪徒儿呀。”

皇帝简直要气笑了,甩了甩自己的手臂,意图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劣徒给甩下去。

“这么?说,你输了小金令还怪起朕来了?”他冷笑,“朕前几?日给你布置学业,你好好学了么??”

星落苦兮兮地看着陛下,“那您要逼我学呀,您这样怎么做人师尊的呀?”

皇帝一秒惊呆。

星落依旧惨兮兮地望着陛下,“我不?学,您可以连哄带骗的啊!教徒弟就是要讲究方法的,您大可以摆一堆金银珠宝在一旁,徒儿学一样,您就赏一样,哪能我不?学,您就放弃了呢?”

皇帝继续惊呆。

星落依旧挂在陛下的手臂上,苦兮兮地继续同他狡辩。

“养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过。”星落痛心疾首地同陛下说道,“您的犬徒处处不?如人,您脸上也不?光彩啊!”

皇帝已经不?打算同她胡搅蛮缠了,舒了一口气,冷静道:“你先将朕的手臂松开。”他嫌弃地看了一眼牢牢挂着的小徒弟,“这样很丢人。”

星落觉得陛下这般语气冷淡,眼神冰凉,一定是要治自己的罪了,她痛心疾首地说了一个我不?,又眼神悲壮地看向陛下。

“我就想丢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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