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女儿俏皮的话音一落地,前所未有的寂静就笼罩了一整个花厅。
皇帝高坐正堂,暗自疑心自己的心跳声会否太?大,叫周遭人听出了端倪。
堂下的夫妇俩,男子高大如山,有着如明月晨星一般清朗的好相貌,女子娇美如画,眉眼间那一分娇嗔将散未散,此时却带了几分惊吓和愕然,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就在这风烟俱静的当口,忽有一声清朗的笑响起,紧接着便有年轻男子说着话入内。
“娘亲偏心,缘何只问糖墩儿,不?问我同四弟跟谁?爹爹常年在外……”他的话只说了一半,却在入室的一瞬,看清了那正座上清俊疏朗的人,他心中一紧,当即姿态潇洒地一撩袍角,向?陛下屈膝拱手,语音郑重诚恳,“臣自然是追随陛下,白首不?渝。”
黎立庵这一半跪,立时便提醒了在场诸位,将从战场奔赴而来的大将军黎立贞即刻便醒了神,偕夫人容氏向?陛下行礼问安。
黎立观在一旁头皮发紧,见满屋子的人都已回归正轨,松了一口气?,随着父母兄长屈膝行礼。
“陛下威德四海,学生日?夜苦读,盼望能为陛下效尺寸之力,以身许国。”
黎大将军觉得很悲哀。
以身许国这般好词好句,怎么看都应该是专属于他这位守边大将军的,小儿子却擅自拿了去,叫他无词可用,无话可说。
他拱手望向?陛下,朗声道:“臣征战半载,一朝回京,竟得陛下亲临,臣感恩不?尽,叩谢天?恩。”
黎贞吉说完话,目光却不?由自主地看向?了陛下身旁,正红着眼睛站着看他的小女儿。
上一次见女儿,还是两年前,他同夫人一起上老君山探望她,那时候女儿还未抽条,身量不?似今日?这般高,稚气?未脱,圆润可爱,今日?再见,虽神情仍带了几分孩子气?,可眉眼间却已有几分沉稳。
皇帝神情微动,站起身,虚扶了一把?黎大将军,命人为他同夫人看座。
在场诸人纷纷而起,皇帝心原本因?星落的一句话,而狂跳不?止,此刻却慢慢儿地落入了实处。
千百年来,天?子愿江山永固,将相愿边境安宁,建功立业,读书人愿为天?地立正心,为生民?立命,而黎明百姓则愿天?下太?平,五谷丰登。
黎贞吉出身安国公府,世袭罔替的权贵公爵,却甘舍锦绣窝,守卫边境数二十年,立下赫赫战功,同许许多多的武将一起,为着江山稳固、天?下太?平耗尽了心血,也让读书人更能心无旁骛、一心向?学,乃至实现为往圣继绝学,开万世之太?平的崇高之愿。
这样的人家教出来的女儿,心泉必然纯净,虽因?他之故被?送入仙山,又因?他之故无师教导,脾性娇纵了一些,可她才十五岁,来日?方长,总有晓事明理的那一天?。
皇帝忽然心脑清明,有些尘埃落定的安稳之感。
他目光落在黎大将军的眼睛,其中还有几分行路的倦色,皇帝眼中光华微动,又望住了容夫人。
“将军在外保家卫国,夫人操持家事,养育儿女,实属不?易。”他温言,顿了一顿。
容夫人一颗心也慢慢落定,听着陛下的话音,竟不?似要追究她御前失言一事,这便暗自舒了一口气?。
皇帝目色温和,缓缓道,“……容夫人膝下,黎立庵斩获今岁武举头名,黎立观勤学苦读,听闻学业也有小成,朕乃是青年天?子,最乐意见到的,便是国中青年勤勉、有志,未来辅佐社稷,为国效力。”
皇帝略略侧过?脸去,身旁立着的小姑娘正扭头看他,像是目含期待,皇帝微微扬眉,唇畔牵了一线浅笑。
“古语有云,治国平天?下之权,女人家操之大半,盖以母教为本也。容夫人听封,”他略过?了星落不?提,神色微肃,“加封容夫人为二品郡夫人,择日?由中书科缮写,由内阁诰敕房加盖御宝颁发。”
容夫人有点儿发懵,乍一回府,御前便失了言,哪知陛下不?仅不?降罪,还加封了二品郡夫人,她原本不?过?是三品诰命,如今竟只比自家婆婆薛氏低一等了。
她懵然,黎贞吉却轻撞了撞她,协同妻子一道谢恩。
因?时辰将晚,皇帝清咳一声,道:“朕今日?来的匆忙,改日?朕再择佳地为将军接风。”
这是要走?的意思了。
黎将军等人便叩谢圣恩,皇帝站起身,阮英便往前扶了一步,皇帝余光看到了一旁的星落,失落之感浮上心头。
人的欲念啊,便是步步升高,原本不?过?是想驻足国公府前,看一看她出生生活的地方,现下被?迎进了府中,竟又生出了几分想要她相送的期盼。
皇帝清咳一声,按下那些暗生的贪念,笑称不?必送了。
阮英暗觑陛下神色,敏锐地捕捉到了陛下眼中的一抹失落之色,心下立时便有了计较,向?着一旁的亲军护卫使了个眼色。
一行人簇拥着陛下出了花厅,过?了垂花门,一路出了国公府,星落落在后?头,同黎立观打了好一会儿眉眼官司。
待到了那国公府正门前,早有皇帝的车驾迎候,因?陛下此行微服,在门前众人也只跪拜相送,只是皇帝将将提了一只脚,边听一声狗叫,一位小内侍轻手轻脚地过?来,急道:“……回禀陛下,奴婢万死?,方才一时不?察又让蔻蔻跑走?了,这会儿在国公府后?巷的墙根呆着呢。”
星落在后?头小小的呀了一声,从爹爹的肩膀后?头探出脑袋来。
“又跑了?”她拧着眉头,“师尊您别管了,徒儿领人找去。”
她回身向?着爹爹妈妈告了一声,这便提着裙子往后?巷去了,皇帝便领着一串儿内侍护卫缓缓跟了上去。
黎贞吉面色闪过?一丝担心,正要跟上去,便被?自家妻子扯了一把?,扶着他的肘往府中回,“咱们去西?小门悄悄看着去——陛下乃是糖墩儿的师尊,必不?会做出什?么出格之事。”
黎贞吉眉头紧蹙,听得妻子这般说,这便疾步同妻子往西?小门去了。
此时云消雨歇,后?巷茂密的槐树上,往下有一搭没一搭地滴着水,墙后?的安国公府升起了灯,比往常却是要明亮一万分,皇帝慢慢地走?过?去,脚下时不?时踩到空心的青石砖,泥水便溅上了袍角靴尖。
皇帝负着手缓缓走?近,便瞧见那溶溶光色下,小姑娘正蹲在哪儿往背处瞧,一迭声儿地唤蔻蔻,那声音小小的,带着一团孩子气?。
他忽的有一些歉疚,蔻蔻并?没有走?丢,不?过?是阮英为他创造了一个再见面的时机罢了。
“……说是在前方找着了,朕准你回府去。”皇帝难得温和,“听人说晚回家的孩子会被?野猫叼走?。”
星落听陛下说蔻蔻在前方找着了,便站了起身,下一句就听到了陛下吓唬她,星落才不?怵,仰头回了一句。
“我转个弯儿就到家啦,倒是您,才要仔细被?猫儿叼走?,”她吓唬他,眼神亮亮,“卷吧卷吧就吃掉了。”
近来帝京宵禁,打了落更街巷便没什?么人烟了,夜静如井,她的声音实在灵动,皇帝不?敢垂目,心跳隆隆,甚至手都有些麻。
“脸上几道污泥,朕看你倒像是野猫。”他转身,慢慢往前走?,“安国公府乃是世袭罔替的公爵府,如何后?巷这般破败,一走?一脚泥,如何能过?人?”
星落跟在陛下后?头亦步亦趋,看了自家围墙一眼,又看了陛下一眼,那眼神奇奇怪怪的。
“这本就是后?巷,并?不?常有人出入,一头又是堵上的,”她挠鬓边,“哪知道您今日?会来这里遛狗呢——不?过?我也爱从小门走?,从正门出去太?招摇,他们总疑心我要出门为害人间。”
皇帝哦了一声,一脚踩了块空心砖,泥水又迸了出来,他无奈,“人间没那么脆弱。”
他说着话,却见身旁小姑娘忽地就矮下了身子,皇帝垂目看去,这糖葫芦望着哇地里的一滩泥水出神呢。
“师尊您看,这水里头像是生了小鱼苗似的。”星落指了指小水洼,仰头招呼陛下来看,“今儿这雨下的真?大,我家后?巷都能养鱼了。”
皇帝知道水洼子里是奇奇怪怪的水生动物,心下抵触,昂着头不?看,说话间天?空又落了些雨下来,阮英举过?来一把?十六骨大伞,皇帝接了便举在星落头上,为她遮雨。
看了好一会儿,星落蹲的脚麻,站起身来略缓一缓,却见头顶的雨伞挪了一挪,伞骨上的雨水便哗啦啦地,全浇在了星落的头上。
星落呀了一声,忙往伞下躲,走?的急了,脚下一块青石砖踩了一个空,泥水直溅出来,溅上了陛下握伞的手,以及垂着的面庞上。
星落抹了把?脸,看着陛下直乐,皇帝闭了闭眼,以手指轻抹开了一些去,再垂目看她,见她眼眉弯弯,十分得意,忽的顽皮心起,提起脚来,运气?,一脚踩下去,迸出来的泥水登时糊了星落一脸。
皇帝看她小脸上挂了许多道泥污,拿两只大黑眼珠使劲儿地瞪着他,皇帝忍不?住仰唇笑。
“朕瞧你这个样子,显得特别忤逆。”
星落眼珠一转,这便笑了起来,也运了运气?,攥着拳头,双脚离地使劲儿往上一蹿,皇帝心道不?好,下一霎,自己已然被?溅了一脸一身的泥水。
……
于是这场师徒寻狗记,以师徒二人同归于尽,皆成半个泥人告终,皇帝头脸上挂着泥痕,面无表情地上了龙车,临走?时向?下睥睨着星落,十分冷漠的样子。
“往后?别指望朕领你去讨饭,回家找你娘亲去。”
说罢便连人带车头也不?回地去了。
星落摸了摸自个儿的脸,嫌弃地嘶了一声,自回府洗漱更衣不?提。
到得第二日?,星落惦记着爹爹,破天?荒地没睡懒觉,一路跑到爹娘的卧房,甫一进去,就扑了爹爹满怀,黎贞吉高大,抱小孩子似的,抱着糖墩儿转了好几圈,才放她下来说话。
左不?过?是撒娇卖乖,容夫人来为夫君整理仪容,向?糖墩儿说起关于辜连星的事儿来。
“前些时日?我向?你爹爹去了信,说了此事,你爹爹也没回信儿,昨晚倒说清楚了。”
黎贞吉瞧着自家女儿小口小口地喝粥,眉眼舒展,同女儿说起来话来。
“此事不?怨你……”
只是黎贞吉的话刚起了一个头,便有丫鬟在外头递话。
“回禀夫人,今早大公子出门,往那后?巷走?了一走?,瞧出了不?对来——早年间铺的青石板已然破败不?堪,今早竟齐刷刷地全换了新,踩地夯实,无一中空,不?知是谁一夜之间给咱们府后?街,重新修缮了一番。”
黎贞吉同容夫人对看了一眼。
是谁呢?是谁能这般雷厉风行、又悄无声息地做下这样的事儿来呢?
作者有话要说:小仙女们,抱歉啦T_T感谢在2021-05-2423:43:11~2021-05-2623:00:05期间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营养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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