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百鬼夜行

室中空寂无声,石岚清镇定地抬起了头,看了陛下一眼。

皇帝也?淡然?地看了石岚清一眼。

石岚清表面?很镇定,内心已经疯了。

座上那人,是皇帝、是天子,是九五至尊,他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才不管你?乐意不乐意,爱不爱听,妥当不妥当。

可臣子听了就要瞎琢磨了:陛下几个?意思呢?是在暗示什么?呢?

首先绝不是要他领头弹劾黎大将军,他只是个?礼部侍郎,干不来御史台的事儿。

再想?想?陛下方才最后一句话,仿佛是在暗示他:朕要为国妥协,妥协什么?呢?

陛下最抗拒的是他总举荐中宫人选,听方才的意思,竟像是下了很艰难的决定,打算立后了?

再想?到这几日安国公府的六姑娘,入了宫伴太皇太后的驾,石岚清琢磨明白?了,登时就觉得加薪有望,谨慎地向上抬眼道:“……古来天子为平衡朝政,选忠臣之女充盈后宫宠幸常有之,陛下治国虽雷霆万钧,但也?要适当亲近朝臣……”

皇帝哦了一声,若有所思。

“朕的妥协很珍贵,你?要抓住机会。”

石岚清忽得便?有肩扛重任之感,他年过不惑,有个?嫡亲的妹妹在宫里头,封了娴太妃,皇帝十分优待先帝时的后妃,石岚清一直感念在心。

如今陛下信任他,有了妥协的念头,第一时间便?告诉了他,这是拿他当自己人呢。

他郑重其事地向陛下保证:“您放心,臣一定做到事事有着落,件件有回音,使?命必达!”

……

皇帝挥了挥手?,石岚清这便?躬身却步而出,只是还?没出大殿,就尴尬地想?起来自己的事儿还?没办,这便?又小心翼翼地折回来,同陛下讨要封禅的主意。

这厢皇帝在宫中理政,糖墩儿却在家中结结实实地睡了个?好觉,第二日神清气爽地开?始在小窗下写信。

给静真、世仙、合贞女冠各自写了一封信,封在一处皆捎给静真,届时让她慢慢分配,又同青团儿一道,将太后赏的金元宝、金头面?、祖母给的两千两尾款、陛下给的小金牌,全都?归置在一块,仔仔细细地商讨了起来。

青团儿托着腮,看着自家姑娘扔小金牌玩儿,给她出主意。

“静真尼师那里最是需要现银,这些金元宝小金印委实派不上用场,倒不如去钱庄把金元宝兑成银子,叫刑铨一道捎回去了。”

刑铨是青团儿的同胞哥哥,就在府里给大爷当差,因?着从?前跑过镖,所以府里若是送信跑腿,也?都?是他来。

星落玩儿金拐骨似的,把陛下给的小金牌扔着玩儿,听了青团儿的话,觉得甚是赞成。

“事不宜迟,吃了午饭咱们就去——倒是得想?个?借口才是,别叫祖母娘亲起了疑。”她仰脸伸手?接住了小金牌,“正好去把这金牌融了,打个?神霄令牌……”

青团儿好奇地看了一眼姑娘手?里的赤金牌牌。

“这两面?写的什么?呀?”

星落不学无术,哪里认得这上面?的篆体?,无所谓地将赤金牌牌往腰间小袋一收,收了口。

“管它写了什么?,陛下给了我那就任我处置——我只担心陛下这么?轻易地给了我,别是个?狗头金就成。”

倒也?不是不可能,想?到这一茬,星落立刻把赤金牌牌从?袋子里掏出来,搁在齿间咬了一口,倒是软软的。

她同青团儿正狐疑,便?听外头小丫头雪片在外头喊姑娘。

“正院儿开?饭了,老夫人叫姑娘快去吃——厨房今日烤了杏仁酥、小鸡酥点?,蒸了椰丝桂花糕,还?煮了淮饺。”

吃饭皇帝大,星落携着青团儿一阵风地出了门,顺便?还?叫雪片也?快点?儿跟上。

进得那正厅,只祖母同母亲、二婶娘明氏并一个?小的弟弟在,因?着祖父在枢密院还?挂着职,午间便?不在家中吃,而几位哥哥都?在外进学,一个?姐姐又嫁了出去,家里便?只有她们这些人。

星落规规矩矩地同祖母、母亲、二婶娘行了礼,又逗了逗才四岁的弟弟黎立寺,这才坐下用膳。

家里人不多,却很热闹,容夫人和明夫人一个?爽利,一个?开?朗,再加上薛氏从?不拘束她们,因?着无外人,饭桌上便?聊的很热络。

星落心里记挂着辜连星的事,吃饭吃的便?不专心,频频走神,薛氏就关切地问?起她来:“可是不合胃口?”

星落想?了想?,搁下了筷,认真地同祖母和娘亲将四年前的事说?了一遍。

她见三位亲长都?露出了愕然?的神色,说?到后来自己也?有些郁郁。

“孩儿才向合贞女冠去了信,盼她能问?问?天师爷爷出关的时辰,好救一救辜家哥哥。”

容夫人秀眉轻蹙,“怪道文安侯夫人不应儿媳的约,根儿出在这儿呢。”她是个?温和的性子,立时便?自责起来,“……后来儿媳还?背地里说?了文安侯夫人好几句坏话,现下想?来真是对不住——”

眼见着星落眉眼下垂,几欲落泪,薛氏却敲敲桌,说?起老公爷那一日霸道拽走她说?的话来。

“……依着老公爷的说?法,阿贞倒是吃了许多次他们家的闭门羹,也?听说?辜家那孩子年纪轻轻的,就常吃药……看来当真有咱家的缘故——只是有几分,是不是真,还?要细究。不管怎么?说?,是咱家的错咱认。糖墩儿也?不必难过,眼下最紧要的,是同他们家讨要个?赔偿法才是。”

星落垂着小脑袋,小声道:“有一晚,我同陛下因?辜家哥哥的事吵了起来,就赌气说?要把自己个?儿赔给辜家哥哥……”

明夫人第一个?轻呼了起来,“你?同陛下吵嘴?还?是因?了辜家那孩子?”

薛氏也?觉得很讶异,同两个?儿媳相视了一眼,迟疑问?出口。

“终身大事岂容儿戏?倘若你?是真心欢喜辜家那孩子,倒也?说?得过去,可你?若错把歉疚当喜欢,那可真让祖母心疼。”

星落茫然?地看了看祖母,蹙着小眉头想?了好一时才说?不知道。

“……如今嫁人对我来说?不重要,老君山还?有孙儿未尽的事业,婚事以后再说?也?不迟。”

谁家的孩子谁家疼,容夫人拍了拍糖墩儿的手?,叫她安心。

“一切有爹爹妈妈在,你?不要忧心。”

星落嗯了一声,拿了一块椰丝桂花糕在手?上小口的吃,可是心里到底还?是记挂着辜家哥哥的身体?。

午膳用罢,娘几个?就在花厅里说?话,没过多时,家门前却有天使?捧着圣旨来了,进得府中,宣读了圣意,竟是封黎星落为国师,专司星相占卜、为国祈福。

那天使?不是旁人,正是陛下身边最得脸的大总管阮英,他宣了旨,见国公府的几位女眷有些怔忡的样子,这便?笑着向星落道喜,又问?起回家这两日的情形来:“……姑娘在家中一切都?好?可有挂念宫中的人事?”

星落封了国师,心里正高兴,这便?喜滋滋地同他说?话:“……太皇太后娘娘今日可好?也?不知有没有打太极拳。”她见阮英怔了一下点?头,又笑着说?,“我在家很好,今晚城隍庙大街有夜市,我还?要去看杂耍。”

阮英笑容僵在脸上,讪笑了一声,“开?心就好开?心就好。”

说?着便?同国公府的几位夫人告了辞,自回宫去了不提。

到了入夜时分,糖墩儿就领着青团儿,乘着自家的马车往城隍庙大街去了。

这时候的庙会正热闹,有打铁火的,还?有变戏法的,沿街两边更是摆满了摊,售卖什么?的都?有,女儿家的头花发簪,旧书旧典,孩子的小玩意儿,吃食也?多,各式各样,十分热闹。

星落虽贪恋这些俗世热闹,但正事也?不能忘,先去了那一家名叫“玉魄”的首饰行。

这间首饰行乃是帝京最大的金铺,跑堂的小厮瞧见了一位天仙般的姑娘进来,这便?又是看座又是奉茶,直到星落将那枚赤金牌牌拿出来,小厮也?惊了一惊,忙去后堂叫了掌柜来。

掌柜眼毒,一眼就认出了赤金牌牌正反两面?的良佐和佳偶,他不敢接,又递回了星落的手?里。

“姑娘,这样成色的赤金,像是内造的,上头又刻着那样的字眼,小店实在不敢收,更别提溶了给你?打令牌了。”

星落失望地接回了赤金牌牌,放在手?心里掂量了一下。

“的确是内造的不错,可我敢保证来源正大光明,你?若愿意接这活儿,我多给你?二十两工费。”

掌柜的还?是摇头,他是经年的老冶金手?了,怎会瞧不出这赤金牌的份量?只是这姑娘生的实在高洁,怎么?看都?不像是敢偷着卖内造物件儿的人。

星落失望地说?了一句好吧,这便?同青团儿出了首饰行,打算再寻一家去问?问?,只是人群熙攘,才走了两步,忽得身后头挤过来一群人,将星落同青团儿挤散了。

那一群人像是庙前扮鬼戏的,身着奇装异服,有的还?踩了高跷,他们挤开?了人群,就原地演起来,哇呀呀的好不热闹。

青团儿被人群裹着,跳着脚的叫姑娘,星落担心青团儿身量小,别把鼻子挤歪了,这便?瞅准了一个?空档,穿了过去。

只是人实在太多,她冲过去的速度又太快,竟将演鬼戏的一人直撞倒在地,那人原踩了高跷,一下子连人带高跷倒在地上,顺带将周边的唱戏人也?拉倒了好几个?下来,一时间这群演鬼戏的人七零八落地躺在了地上,戏也?演不成了。

演鬼戏本就要扮阎罗殿的百鬼,他们人人脸上都?画着油彩,嘴里挂着红舌头,十分地骇人,其中好几个?人便?捉住了星落的手?臂,高呼着叫她不要走。

“哪里来的小姑娘,咱们这正演百鬼呢,竟敢如此冲撞。”

“快捉了这小姑娘下阎罗殿去!”

他们这么?一群人这么?围着星落,直将星落吓得小脸煞白?,她使?劲儿往后缩着手?臂,可惜实在挣脱不开?,再加上周遭人的指责,星落简直快要哭出声来。

正在她惊慌害怕之际,忽听得围观的人群里有一阵惊呼,再回过神,一只手?已然?将她从?那些演鬼戏之人的钳制下拉出来,将她掩在了身后。

星落惊魂未定,趴在来人的肩后,不敢去看前面?的百鬼夜行。

来人身量很高,那握住星落手?腕的手?修长却有力,直显出青白?的筋络来,他将星落掩在身后,望住了眼前乌烟瘴气的百鬼们。

“放肆。”

这一把清润的嗓音,星落实在很熟悉,她悄悄从?他的身后探出头,仰头看了看他的侧脸。

在禁宫之外的地方看到皇帝,实在令星落惊吓,此时天幕下他的侧脸清俊的无与伦比,倒惹的围观百姓纷纷议论。

百鬼们却不肯放过星落,有高大僵硬的无常鬼厉声喝问?:“咱们这正演鬼戏,这不知谁家的小姑娘冲撞出来,毁了咱们一出戏,如何能放过她?”

赤发长舌鬼呲牙咧嘴:“没错儿!这小姑娘必须得向咱们赔礼道歉!是不是你?家的,你?管不管?”

皇帝冷笑一声,说?了一句我管,那嗓音如高天之星子,寒冽极了。

星落不敢看,闭着眼睛后头摇了摇皇帝的手?臂,皇帝略略侧身,垂目看她,只见她紧紧闭着眼睛,凑近了他的耳朵,小小声地在他耳朵边上说?话,声音里带着小小的恐慌。

“的确是我不对。可我不敢,您帮我道个?歉成吗?”

别说?道歉了,皇帝这辈子连头都?没低过,更遑论在这样的地界服软?依着他的脾气,这会儿没叫亲军卫抓了这些人,已然?是天大的仁慈了,可是她闭着眼睛的样子实在楚楚,皇帝怔忡了一下,冷冷问?了一句如何道歉?

星落就委委屈屈地在他的耳朵边上说?话,语音哽咽。

“您就说?,对不住,是我家的小姑娘撞了你?,还?请原谅揭过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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