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顿午膳吃的静悄悄。
皇帝的吃相很好,连搁下筷箸都悄无声息,太皇太后却吃的豪放,清炖鸭舌是她的最爱,一口气?吃了七条,清溪就在后头提醒了:“您看看别?的菜式,樱桃肉您还没动筷呢。”
星落很爱吃肉,眼见着那一道?樱桃肉在盘中酥烂肥美,太皇太后娘娘不动筷,星落却也?不好叫青团儿为?她夹上一块儿,只拿大眼睛不时地瞥一眼樱桃肉,将小碗里的蟠桃饭吃的如同嚼蜡。
午间的天光正好,长长的膳桌摆在菱花窗下,暖亮的日?光以菱花的姿态投射进来,有一朵便?落在星落的额角。
皇帝搁了箸,并未离座,手边上一盏普洱茶,他在等它凉,偶一抬眼睫,视线便?落在了她额角上的那朵花上。
他鲜少?会这般打量一位女孩儿。
那朵菱花明亮了她的额角,细软的绒发在皙白的额上清晰,是她一团孩子气?的来源,再往下看,她生了一对极漂亮的眉眼,灵动、轻跃,令人见之忘俗。
也?或许是这双眼睫下的眸太过灵动,那眼巴巴看向?樱桃肉的小眼神,立时便?被皇帝察觉了。
搁在茶盏旁的手微动了一下,皇帝觉得自己应该对便?宜徒弟好些,这便?微扬起?右手,修长的手指一动,示意阮英奉筷。
阮英愣了一下,陛下同太皇太后娘娘进膳,皆是由宫娥内侍布菜,陛下方才已然撤了碗碟,这会儿伸手要什么?
他来不及多想,往陛下的手里递上了漱盂。
皇帝的手中凭空多了一盏漱口的小盂,眉心即刻就是一蹙,阮英立时觉察到了自己的失误,慌得一脑门子汗:陛下究竟要什么呀?
他不敢再胡乱奉上物事,颤着声儿?:“陛下您要何物。”
皇帝无言,眼见着皇祖母同那小妖道?都缓缓地把视线递了过来,尤其是那小妖道?,拿筷子尖抵着牙,饭也?不吃了,瞪着一双乌亮大眼瞧他。
他心下微窘,面上却不显,直将两?道?傲慢的视线落在那一碗樱桃肉上,“朕吃块樱桃肉。”
阮英这才悟了,轻抹了一把汗,刚想为?陛下布菜,陛下却又动了动手指,“朕自己来。”
太皇太后笑眯眯地啃着鸭舌,递了一句话过来,“乖孙儿从前?不是嫌这樱桃肉腻味?”
皇帝若无其事地接过筷箸,哦了一声,“茶寡油,孙儿这会倒有些馋肉了。”
说?话间,皇帝便?从那碗中夹了一块肥美的红肉,担在碗边过了过卤汁,这便?夹了起?来。
太皇太后用□□细,午膳三十多道?,份量却极少?,一碗樱桃肉不过三小块,陛下万一吃高兴了,全给吃了怎么办?
生而为?人的本能,使星落直勾勾地盯住了皇帝筷子间的那一小块肉,不由自主地咽了一下口水。
眼见着那一小块樱桃肉快走了,却在星落再度咽口水的当口,噗通一声,落入了星落的小碗里。
星落小小地吓了一跳,愕着双眼看着陛下夹空的筷子,对上了陛下的双眸。
太皇太后也?抬起?了眼睫,望住了皇帝,心下一阵窃喜:哀家这乖孙,今日?竟似长进了?都会给姑娘家夹菜了?
脸上多了四道?目光,突如其来的窘迫感使皇帝面颊滚烫,糟糕,红晕要上脸了,这该如何是好。
皇帝迅疾地收回了筷箸,清咳一声,掩盖了自己的慌乱。
“黎星落,你咽口水的声音委实?太大,吓到了朕。”他语气?带着不满,似乎真的被吓了一吓。
星落愕着双眸,看了看太皇太后,再看了看陛下,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嗫嚅着:“这也?能听见么?”
太皇太后觉得很匪夷所思,她年纪大了,没闹懂孙儿的意图,这便?为?星落解了个围,“想是馋肉了,吃吧吃吧。”
星落不好意思地霎了一霎眼睫,面上挂了些微的赧色。
“陛下慈悲,多谢您给我夹肉吃。”
皇帝哦了一声,搁下筷箸,若无其事的垂下眼眸。
“……还吃肉呢?都胖的炸腮了,朕给你改个名字叫胖墩儿吧。”
糖墩儿:???
太皇太后:???
一口樱桃肉咬了一半,星落十分地不服气?,拧着小眉头向?陛下伸出来自己的细手腕。
“圆脸七分财,不富也?镇宅,您不懂。”她把樱桃肉咽下肚,鲜香酥烂的口感令人愉快,“我只是脸圆了点儿,可胳膊腿细着呢。”
因快入夏了,星落穿了软纱料,手扬起?来,那软纱袖便?落下了去?了,露出了一截纤细白洁的腕子来。
朕说?她炸腮,她却说?自己镇宅,莫不是又要暗示他什么?那一抹极纤细白洁闪过了皇帝的眼,他半垂了眼睫,心头有万马奔腾。
太皇太后最喜她一团孩子气?,瞧着皇帝的神情,再瞧瞧这孩子的妙语连珠,喜欢的眉毛眼睛都眯起?来了。
“好好好,镇宅好,多少?好人家儿巴不得娶个像你这样的好姑娘。”她瞥一眼自家孙儿,笑的意有所指,“到时候,叫陛下给你添妆。”
那小姑娘埋着头的吃了一口蟠桃饭,皇帝却怔忡了一下,太皇太后敏锐地捕捉到了,心下十分得意。
姻缘呢,起?先就该往一处撮合,到中间儿呢?就得有些外力助推了,她这两?年传召进来好几位姑娘,皇帝不是逃就是躲,哪时候像今日?这般一同用过膳?
更别?提这几日?,他二人又是枕头又是传信的,甭管是吵嘴也?好,生气?也?罢,到底是有了不正经?的开局,这时候就得她来推一把了。
一顿午膳吃的心累,大概是早晨起?的太早,加上方才那一瞬的心灰意冷,皇帝便?有些恹恹,站起?身同自家祖母道?了别?。
“近来总是卯时一刻便?醒,此时有些乏了,孙儿先行回去?了。”
太皇太后眼中迸发了一丝儿促狭,笑他,“都说?孤枕难眠,单身早起?,身边没人睡觉都不香,早起?就很正常,是吧,糖墩儿。”
她前?一句话揶揄皇帝,后一句是吧却是?向?了星落。
星落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是这个理儿,青团儿陪着我睡,我能睡到太阳晒脸都不醒。”
皇帝:???
他负气?,并不是很想接话,黑着脸出了寿康宫。
太皇太后实?在太喜欢糖墩儿什么话都能接的本事了,见把自家孙儿气?走了,喜欢的什么似的,直叫星落近前?来,使劲儿地揉了揉她的小脸。
“本该是后日?叫你回去?的,你祖母那里却不高兴了,非要递牌子进宫来接你——她一来啊,少?不得就跟哀家要东要西闹脾气?,所以明儿哀家就让你家去?。”她揉了揉星落的小脸儿,只觉得十分好摸,“你陪了哀家几日?,哀家高兴得很,想要什么尽管提,哀家给不了的,叫陛下给。”
星落被明日?就可以家去?的惊喜给砸晕了,喜不自禁,也?不管自己的嘴被太皇太后捏成了小鸡嘴,愈发凑了上去?给她揉。
“嗐,您是小道?的亲姨奶奶,哪里能跟您狮子大开口呢?”她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努力展现自己的可爱,“您一般都爱赏些什么呀?”
太皇太后放开她的小脸儿,笑着拉着她的手,拍了一拍。
“你是仙山上下来的仙姑,首饰珠宝的,哀家实?在怕污了你的眼,养恬斋里有一些道?家的典籍,大多都是孤本,一时就叫清溪捡出来,全给你带回家。”
星落啊了一声,只觉得扼腕叹息——孤本的道?家典籍是珍贵,可银子也?很珍贵啊……有了银子,静真和世仙就不会为?难了呀。
可是她到底是国公府出身的姑娘,又是仙山上下来的女冠,断然不能让人瞧出来她渴求发财的那一份心,只得强装出来高兴,谢了太皇太后的恩。
回了东暖阁小睡了一时,再起?身时,暮色已然四合,青团儿听说?明日?可还家了,也?是十分地兴奋,一边叽叽喳喳地同姑娘说?话,一边手脚麻利地收拾行李。
到得那月亮往那飞檐翘角上挂起?来,星落便?领着青团儿往养恬斋去?了——清溪叫人?,是她挑了送来,还是星落自己去?选,星落想着清溪乃是道?家门外人,一定没有她懂得哪本书最值钱,这便?携着青团儿去?了。
主仆两?个慢慢儿走着,就着月色与宫灯,将将走到养恬斋前?的一片假山,便?听有一声清润的嗓音唤她。
星落听得是辜家哥哥的声音,十分欢喜,转过头来,果见那月色下,辜连星行了过来。
他着亲军卫的官服,腰间佩了长刀,想是正在值上,星落唤了一声辜家哥哥,嗓音雀跃。
辜连星在她的面前?站定,笑了笑。
“明日?几时出宫?”
星落仰着头看他,笑眼弯弯,“哥哥也?知道?了?明早用了早膳便?走,听清溪说?,是我家娘亲、哥哥来接……我可太开心了。”
辜连星唇畔带了一线清浅的笑,也?为?她开心。
“好,明早辰时一刻我下值,倒可以送你一送。”他说?起?出宫的事,眼眉温柔,“听闻黎大将军近日?将要凯旋,届时我将会去?府上拜会。”
星落上一回见自家爹爹,还是去?岁,爹爹往老君山看她,匆匆待了两?日?便?回去?了,这一回更是想念,听得辜连星这般说?,她便?十分高兴地点了点头。
“嗯,爹爹打了胜仗,这回能多住上些日?子了。”她仰着小脸,忽然想起?来一事,便??道?,“哥哥从前?不是同我爹爹一起?在军中的么?如今怎会跑来禁中做了亲军卫统领?”
辜连星心中一涩,半垂了眼眸,望住了星落。
她的眼眸清澈澄明,带着不谙世情的天真,他该如何向?她解释呢?
他略略想了想,清浅一笑,并不带任何的情绪。
“……能上战场的,都是天纵奇才,我武力尚有不足,便?退了下来。”
星落嗯了一声,认真地说?,“我爹爹自然是十分勇武,可我觉得,你也?一定不差,别?这么说?自己个儿,听起?来怪让人心疼的。”
没来由的,辜连星的心便?一动,眼前?的小姑娘拧着小眉头,眼神诚挚,心疼不过两?个字,却直落在了他的心里。
“嗯,不早了,我要去?上值了。早些歇息。”他歉疚一笑,“良美记今日?售罄的早,半份儿奶皮卷都没了……”
星落呀了一声,连连摆手,“哥哥又去?给我买甜点了么?显得我很贪嘴似的,这么晚了还吃奶皮卷,我的脸怕是又要圆上几分了——陛下说?,我都炸腮了,像只腮帮子里藏果子的松鼠……”
她说?着话,腮帮子就学着松鼠的样子鼓了鼓,十分地可爱,辜连星点了点头,笑着同她道?别?,转身往那夜色里去?了。
青团儿跟在自家姑娘的后头,望着辜连星的背影,自言自语:“辜家哥哥好温柔呀,若是给您做相公,一定可会疼人了。”
星落由衷地点了点头,“是呀,陛下就不如他好脾气?,若是嫁给了陛下,我总觉得三天两?头就要被他吊起?来打。”
青团儿奇怪地看了自家姑娘一眼,她同姑娘说?嫁给辜家哥哥的好,姑娘却同她说?起?嫁给陛下的不好,这是正常的对话么?
两?个小姑娘目送了辜连星的背影,一路便?往养恬斋去?了,谁也?没注意到那假山一侧,闪出来一串儿人,领头的面色冷冽,眉眼含冰带霜的,像是下一刻就要冰山倾塌似的。
阮英捧着一道?圣旨,一托盘的金子,只觉得脑门子一头汗。
陛下知道?姑娘明儿要出宫了,这便?将封国师的圣旨拟了,又命人取了十锭金元宝,打算去?寿康宫赏给姑娘,未曾想才走到养恬斋左近,便?阴差阳错地,听见了姑娘同辜连星的这一番对话。
对话没什么,不过就是相熟的两?人遇见了,说?上几句话,只是姑娘最后说?的那一句吊起?来打,怕是触了陛下的霉头了。
他向?上觑了一眼陛下,陛下脸色尚好,只是眉眼间似乎多了几分的伤怀。
皇帝负着手,心里只觉得有压不住的火气?翻涌。
这小妖道?回回见了他,都是梗着脖子同他叫嚣,而她与辜连星的两?次会面,都落在了皇帝的眼中,那可爱乖巧的模样他何曾见过?
更别?说?她放才说?的那句话了,她在想什么?他是那种会将人吊起?来打的暴君么?
阮英在后头小声道?:“陛下,奴婢瞧着姑娘往养恬斋去?了,这圣旨还传不传了?”
皇帝闭了闭眼,将胸口那一口郁气?按下去?,漠然道?:“去?。”
阮英应了声是,这便?跟着陛下往那养恬斋去?了。
刚踏进养恬斋的门,便?见正堂摆了一地的书籍,那小妖道?正整个人都趴在地上,翘着腿翻书呢。
皇帝心头全是郁气?,眼见着斋中宫娥内侍一一跪拜,那小妖道?愕然地在地上抬起?头来,正见了陛下高高在上,尴尬地说?道?:“陛下慈悲,小道?平时也?没给您跪过,今日?就给您趴一个吧。”
皇帝冷冷地往那圈椅上坐下,两?条长腿便?摆在了星落的眼前?。
“朕也?不指望你有多诚心。起?来说?话。”
星落嗯了一声,觉得陛下虽然情绪很低落的样子,可还能让她起?来说?话,倒不像是来寻她麻烦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她都要回家了,陛下再收拾她,也?不是待客之道?啊。
她捧了书站在一旁,歪着脑袋?陛下:“您怎么来了?”
皇帝的视线落在满地的道?家典籍上,听她这般?,只觉得十分失落。
“这是朕研习经?典之处,自然来得。”他冷冷开言,“不欢迎朕?”
星落警惕地看了陛下一眼,不好,这是想同她吵架的节奏啊。
她拿书的一角蹭了蹭自己的脑袋,小声说?,“您的家,想待哪儿就待哪儿,小道?何谈欢迎不欢迎呀。”
这话听在皇帝的耳中,只觉得她是在变相地讨厌待在他的家里,皇帝被自己的想象给寒了心,心中一阵怅惘。
“黎星落,你巴不得快点出宫是不是?”
星落望着陛下清爽的下颌线,半垂下的乌浓眼睫,只觉得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宫里虽好,可到底不是小道?的家呀,小道?自然是想回自己的家了。”
皇帝的一颗心像落入了无底的深渊寒潭,一霎之间心灰意冷,他冷冷地望住了她,那视线像是天山之冰,寒彻入骨。
“因你之故,辜连星伤了心脉,大约活不到四十岁——朕不知你是如何能做到,面对他尚能言笑晏晏。”
陛下忍了又忍,终于说?出来了啊,阮英在后头暗自为?陛下捏了一把汗,再看姑娘,眼神一霎变得茫然不知所措。
皇帝将此事说?了出来,心头却袭来一阵后悔。
他不知自己是怎么了,为?何明明讨厌她,却又因她的一举一动牵动心神,甚至于看到她同自己亲如兄弟的发小在一起?,都气?的怒火中烧,口不择言。
星落茫然地看着陛下,不知此话是何意。
辜家哥哥活不到四十,是因为?她?
辜家哥哥那样温柔可亲的一个人,竟然活不到四十岁?
星落原地摇晃了一下身子,有些害怕有些茫然,“您在说?什么?小道?……小道?不懂。”
看着她一霎苍白的小脸,皇帝蹙着眉,手却无意识地抓紧了椅子的扶手。
开弓没有回头箭,皇帝示意阮英上前?,将四年前?之事说?与她听。
阮英硬着头皮将四年前?一事道?来,星落听完,手里的一卷书落地,手脚冰凉。
原来,爹爹手臂上的刀伤是因了她,而辜家哥哥竟也?伤了心肺……
一切都是因着她那封写?给爹爹的家信……
眼泪从星落的眼中滚落,她双手捧住了脸,只觉得心头一片晦暗。
“都是我不好……”
皇帝的心一霎便?痛了起?来,他想站起?身,可脚下却像粘住了一般,悔意席卷而来,一下子便?将他吞没了。
他苦涩地望住她,试图安慰她,“不能怪你,若不是司星台的一通妖言,你也?不会被送进仙山清修,就不会……”
可惜星落却沉浸在无尽的歉疚里,完全听不见陛下说?的的话,她捧着脸,哭了好一时,才抬起?头来,两?只眼睛湿漉漉地,像一只受了伤的幼鹿。
“所以您特恨我,总想着收拾我……”她哽咽,直直地看着陛下,“我害他少?了几十年性命,那就把我自己个儿赔给他,您看成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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