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歉是不可能道歉的,这辈子都不可能道歉。
天黑下来了,今儿一天光刮风了,雨没落下来,天上孤零零地挂着一轮毛月亮,小姑娘的影子拖的长长的,纤幼无助。
皇帝把獐子腿往阮英手里头一撂,伸出手在她的肘下托了一把,她就着陛下的手起了身,却哽咽地问他:“您手上有油……”
皇帝被噎了一下,破天荒地没着恼,叫那一旁的小宫娥过来扶住她,接着冷着脸迈步往长秋宫去了。
他心里像是烧沸了一锅水,滚水沸腾着,烧的他心慌。
早晨同保元猎了几只野味,午间吃了个鲜,南苑的灶上又烤了一条獐子腿,皇帝就叫人在小车里一路拿小架子炉熏烤着,想着往那寿康宫里走一遭,也叫皇祖母尝个鲜,哪知将将迈进寿康宫的大门,那门前的小宫娥就跪下了。
“启禀陛下,女冠言语上开罪了太后娘娘,这会子正在甬道上跪着,太皇太后娘娘刚出了殿门,正赶着去救她呢……”
皇帝一霎就慌了,说不上来哪儿慌,就是有种火急火燎的慌乱感,携着阮英就往长秋宫这里赶,越走越气,越走越气,直将步伐走的跟流星似得。
且不说这小骗子是不是他那挂名徒弟,单把金阙宫捡出来,她也是晚几年上山的道友,虽说道德上有些瑕疵,行事上也无比的娇纵,可甭管怎么样,他还没欺负呢,自家母后就上手了,偏还接连两次——这小骗子进宫也不过三日而已。
待再?见着这小骗子小小的身影跪在道上,风裹挟着碎叶子往她脸上砸,那小骗子就垂着脑袋跪着哭,那眼泪跟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砸的周遭的青石砖一片湿——这是哭了多久啊,才能哭成这样。
皇帝本想着过去刺她几句,可一瞧见她那双水雾遮住的眸子,他竟不由自主地出声,贴心地安慰了她一句,叫她别再哭了,真挺丑的。
皇帝在道上走的袍角匆匆,脑中却想着那小骗子让他道歉那一句,道歉了她就不哭了,这一句多少让皇帝有些局促——他这辈子还没向谁道过歉,谁惹的祸事谁道歉,绝不会是他——他对她多好啊。
待皇帝过了长秋宫的影壁,宫里头的宫娥内侍便跪了一地,再?往正殿去,太皇太后正站在殿门口,一旁的小宫娥端着把圈椅请她坐,太皇太后竟不理?,只捂着胸口小喘。
而自家母后林太后则神情安然地跪在地上,见自家皇儿来了,忽的自嘲一笑?:“这是又来了一个。”
太皇太后回身瞧了一眼皇帝,那一双温慈的眼眸划过去,又划了回来,继续向着林太后说着话。
“……即便如你?所说,她一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不过说错了一句话,便要这般惩戒?淮如,你?这是打哀家的脸啊。”
长者为先,皇帝瞧着太皇太后在问询,便坐上了宝椅,听了一耳朵,倒也知道了事情的始末。他向下望着自家母后,见她神情安然,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对星落的惩戒有何?过错。
她平静地看着太皇太后,语音缓缓:“儿媳同母后在后宫相处数二十年,儿媳孝与不孝,是不是故意寻您的麻烦,您心里一定有数。”她没待太皇太后叫起,这便慢慢地由身边的宫娥扶了起来,往那一侧的圈椅坐了,“尚未及笄的小姑娘她是,可说错了一句话并不全是,她那一句委实恶毒,儿媳此刻都不愿回想。”
她口中说着不愿回想,可只哀伤了一时,便自顾自地说了起来,“儿媳养育天子,善待后宫,这般作为在她的口中,竟成了要消除的罪业,儿媳执掌六宫,莫不是连个宫女丫鬟的管束权都没有了?累的母后和陛下一道来问罪。”
太皇太后乍听得那一句消除罪业,也吓了一跳,眼中便多了几分的惊愕,抬头看了看皇帝。
皇帝却眉梢挂了些许的如释重负,长舒了一口气——还以为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竟不过是消除罪业这四个字,当?真可笑,别说道家经典,即便是佛家的经典,消除罪业这四个字比比皆是,何?至于要如此为难那个小骗子。
他尚未出言,太皇太后却冷了脸,说了一句错了,“你?执掌六宫,自是能管束宫女丫鬟,可这位姑娘既不是宫娥也非丫鬟,是哀家请进宫来的客人,再?说明白点儿,哀家属意她当皇后,你?心里头不欢喜,借着消除罪业的由头来呲打哀家来了。”
林太后心里那股子犟劲儿也起来了,皇帝是由她肚子里生出来的,偏自家这个婆母成日价越俎代庖的,给她皇儿相亲事,上一回六星连珠,她就觉得?这黎家姑娘十分的不靠谱,未成想太皇太后竟越发来劲,甚至要越过她决定皇后的归属了。
她生的清婉,即便是生着气,面上都还是柔和的样子,只淡淡地说道:“中宫久久不立,也是儿媳的心病,您是太皇太后,是国朝的老祖宗,顶顶尊贵的一位,您若是想立谁就立谁,那儿媳这执掌六宫的凤牌,要了又有何?用——入了宫便是陛下的奴婢,儿媳若是都不能管束的话,这后宫不管了也罢。”
她这话一撂出来,便语惊四座,后宫没有中宫坐镇,皇太后便不能放权,太皇太后也不该横加干涉,如今她拿撂挑子不干来威胁,倒让太皇太后一时气闷——她这位老迈皇祖母若真管了后宫,倒也不好看。
太皇太后气极,皇帝却在一旁淡淡地接了话,语音和缓:“朕来管。”
皇帝这一声他来管,直将林太后撂在了当?场,无法下台,愕着双眸望住了自家皇儿,可皇帝却似乎话没说完,顿了顿又道,“太甜女冠是朕从老君山请回来的得?道女仙,过些时日便要敕封国师,母后贸贸然惩戒,实在令朕衔怒。”
皇帝一向少言,情绪更是从不外露,林太后听他说衔怒二字,已然觉得?愕然,再?想到方才皇帝说的要将后宫之权收回,自己亲手来管,林太后愈发的致郁了。
“……皇儿竟全然不顾那道姑说的消除罪业四字么?”她扬着眉问向皇帝,眼中带了几分的哀伤。
皇帝在拿帕子拭手,待将那手指上的零星油脂擦拭干净,这才吩咐阮英:“传女冠。”
这时候星落早就侯在了殿外,虽不殿里在说些什么,到底不用再罚跪,眼泪便止住了,只红着眼圈,慢慢儿地走了进来。
林太后瞧她身形纤弱,肌骨似雪,颇有几分稚气可怜的模样,心里便愈发的闷气起来。
太皇太后喜爱星落,既同自家儿媳撕开了脸面,倒也不顾什么了,自己坐在了圈椅上,向着星落伸了伸手,拍了拍自己的大腿,关切地说,“来,姨奶奶抱着你?回话。”
星落一怔,仰头看了看宝座上的皇帝,见他半垂着眼眸,十分冷漠的样子。
既然太皇太后吩咐了,星落倒也不客气,便往太皇太后的腿跟前去了,倒没敢真的坐上去,只是偎在了太后的身边儿。
皇帝微抬了眼眸,望住了她:“消除罪业四个字,你?说了?”
陛下的声音平静而寒凉,像推开窗,直扑上脸颊的雪,星落心里头一阵委屈,一声哽咽的是刚想说出口,却在这一霎,她对上了皇帝的双眸。
那眸色有如高天之星子的冷冽,那眼睫乌浓纤长,向着星落不动神色地眨了两眨,倒叫星落愣了一愣。
再?定睛看过去,皇帝却已然垂下了眸,似乎方才并没有眨过眼睛。
星落确信自己没看错,她看了看林太后冰凉的眼神,默默地在袖中握紧了小拳头,摇着头说了一句绝无,“娘娘是九天上的菩萨,福泽绵亿,小道再?不懂规矩,也不敢口出恶言。”
林太后本就拿着星落说自己需消除罪业的话柄,来堵住皇帝和太皇太后的嘴,想来这小道年幼,绝不敢否认,未成想,此时她竟头铁,矢口否认。
被冤枉的感?觉弥漫全身,林太后咬碎了一口银牙,眼睛直直地盯住了星落。
“出家人不打诳语,女冠不怕下阿鼻地狱么?”
星落茫然地摇了摇头,纠结了半晌,才小声道:“好教娘娘知道,小道修习的是道法,只有阴间,并无地狱。”
林太后登时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没背过去——先帝后宫也有争斗,她最是知晓其中的法门,这个时候自己已落了下乘,太皇太后摆明了要护着这小道姑,再?分辨已是无用,说不得?自家皇儿也觉得?自己无理?了。
她只得咬碎了牙往肚里咽,“当?着陛下的面,也敢扯谎,哀家当真是小看你?了。”她站起身,冷冷一眼看向自家皇儿,又微微向着太皇太后颔首,“儿媳乏了,自去了。”
太皇太后心里正气着,便也没兜搭她,皇帝却觉得?心踏实了下来,往那殿门前一看,那小骗子已然坐在了太皇太后的腿上,正笑着说话呢。
这会子该高兴了吧,朕真是对她太好了。
皇帝想了想,从那宝椅上走了下来,袍角翩跹,像是如释重负的样子,一路越过了星落和太皇太后,往殿外去了。
星落却有些意动,同太皇太后说了一声,便提着裙子追了出去,只留下太皇太后在后头一脸磕到了的甜蜜神情。
天阴沉沉的,宫里四处都点了灯,溶溶的灯色落在皇帝的肩头,像是给他镶了一圈玉色的边,他身量很高,路也走的飞快,星落跟在后头小跑着,勉强跟上了半个肩头,问起他来。
“您方才冲我眨眼睛了?”
皇帝不言不语的,走得很快,“做梦呢?”
星落蹙起了小眉头,又追问了一句,“这么说,您相信我?”
皇帝忽的一下子停住了脚步,星落一时不察,一下子就撞在了皇帝的半个肩头上,揉着额头直叫痛。
皇帝却负着手,闲闲一句落地,“朕信你个鬼。”他把手又扬起来,两只手拎起了星落肩上的衣裳,给她转了个身,轻推了一把,“离朕远点儿,朕还有一整个后宫要管,忙着呢。”
说罢,转身便走了,十分有不留功与名的潇洒感?。
阮英捧着一个冷掉了的獐子腿,跟在陛下后头满腹全是不解,最?后委实憋不住,多了一句嘴。
“陛下,您不是可烦可烦女冠了吗?”
皇帝哦了一声,负手走的闲适,仰头望了望暗极了的夜幕。
“小骗子再?可恶也不过是师门不幸。”他将路走的不可一世,“无他,朕就是看不得?朕的徒弟受委屈。”
作者有话要说:阮英:您忙啥呀,您后宫也只有就太皇太后、太后、几位老太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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