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有点尴尬了。
地面很光洁,光洁到星落一垂眸,就能看到自己个儿模糊的小人影儿。
陛下的话,不像是人能说出来的。
有点像得了失心疯。
她在仙山修道四年,正经的典籍没背过几篇,可道家思想却学的非常好,那便是道法自然、无所不容,再加上她胎里带的乐天豁达,更是万事万物不过心,皆付诸一笑。
外头起了风,吹动了殿里的地灯,陛下坐在书案前,灯色映在他的侧脸,偶一晃动,眸中瞳影重重,有种妖冶的况味。
星落轻轻叹了一口气,小眉头纠结着,纤浓的眼睫抬起,一双澄澈的双眸望住了陛下。
“陛下慈悲,小道只是来要回小道的枕头,并非想摸您的龙角。”她的眼神真诚,带了一丝的悲天悯人,“那软枕有四个小角角,是小道自小摸到大的,故而割舍不下,才来走这一趟。”
灯影一晃,那上首的清俊男子面色明显一变,星落疑心陛下并不想归还,再想起自己的小金袋,还有陛下方才对她的揣测,就有点小小的委屈了。
“陛下,小道在仙山修道数年,师尊也传授了小道一身本领,除却观星祝祷、布施道法,修仙炼丹以外,还会斩妖除魔。”她顿了一顿,眼神静泊,“小道眼神极好,曾经和师尊一道,斩杀了一个专上人身、使人发胖的猪精。小道斗胆谏言,陛下这里,似乎也有不妥之处。”
她默默后退了一步,把视线落在了陛下的身上。
“不过,陛下乃真龙天子,若真有邪祟,陛下晃一晃龙角,就能吓退。小道便不为陛下担忧了。”
她话说完,微微一颔首,后退了几步,继而转身,提着裙子便跑出了大殿。
许是学过道家轻身功夫的缘故,那一抹清影转瞬即逝。
深邃的寂静笼罩了整个大殿,宫娥内侍隐匿在角落,大气不敢出,阮英手里拎着一个小金袋,只觉得额头后背汗津津一片。
方才姑娘说什么了?是说陛下是专上人身、使人发胖的猪精,还是说陛下有两个大龙角,可以吓退邪祟?
太上老君、道德天尊啊,陛下何曾吃过这样的亏?又有谁敢这般当面指摘陛下啊……
他悄悄向上觑着书案边的陛下,这一眼望住去,差点没把自己给吓死。
许是夜色深迷,灯色暗暗的缘故,陛下的眉眼深邃如妖邪,原本坚毅的唇此刻紧紧抿成一线,好似下一刻就要将桌子掀翻了。
阮英硬着头上谏言,话音里有一丝儿的哆嗦。
“陛下,姑娘说完又……又跑了……她不讲武德啊!”
整个殿宇像是被冰雪覆盖住了,那杆无辜的天子万年笔在皇帝的手里攥紧,没有别的感受,就是生气。
她方才说什么?枕头的小角角?
什么枕头?上一回她揣测他想霸占她的枕头,说送给他了,可他压根没拿!
一派胡言!
养恬斋虽在寿康宫之侧,可除了他和太皇太后,无人敢擅闯,偏偏她进去发那么一通愿,难道不是说给他听的吗?
方才被当场拆穿,竟还敢嘴硬,说什么枕头上的小角角,还拿大龙角来取笑他,当真可笑!
殿宇静深,皇帝好容易顺了气,眉眼沉沉。
“一个枕头罢了,朕怎会要?竟拿这个当借口!”
阮英闻听此言,如雷轰顶,膝盖一软登时便跪在了地上。
皇帝心一寒,视线落在阮英低垂的脑袋上。
阮英砰砰磕头:“陛下恕罪,姑娘当时说将枕头送给您了,奴婢不知如何处置,这便叫人一道收起来,送到了紫宸殿的库房……”
皇帝心凉了半截,有些恨铁不成钢的切齿。
“方才为何不问清她的来意?”他想起方才阮英夺了金袋子就往回献宝的样子,恨不能叫时间重回。
阮英吓得瑟瑟发抖,哪里还敢再言声,只缩着脑袋趴在地上,等候皇帝的发落。
皇帝望了望殿宇里,隐匿在暗处的宫娥内侍,丢脸之后的尴尬感悄悄攀上心头。
他以手握拳,虚虚在唇边轻咳一声,叫阮英滚下去。
“把那枕头给朕送来,朕倒要看一看那角长什么样!”如若被他发现那小骗子又在骗人说话,他定要她好看!
阮英连滚带爬地去了库房不提,这一厢星落也惊魂未定,拉着青团儿的手在宫里狂奔,走了好一会儿才停下来,双手扶膝大喘气儿。
青团儿方才在殿外没跟进去,这一会儿瞧着自家姑娘青白的小脸,关切问起来。
“您怎么像从鬼门关走了一遭回来的一样,陛下他折磨您了?”
星落心有余悸,只觉得小命即将不保。
“陛下跟得了失心疯一样,忽然很严肃地告诫我,叫我不要妄想摸他的龙角,还叫我控制一下本性,不要对他起了邪念。”
青团儿愕然,接着回过神来,大感兴趣地又问,“那您怎么说的呀?”
星落挎起青团儿的小胳膊,整个人歪在青团儿的肩膀上有气无力。
“我能怎么说,我总不能说:您想多了,您快闭嘴吧。”她无可奈何地叹了一气,“我估摸着,陛下是想霸占我的枕头了,又被阮公公诓了一袋子金叶子,当时我那个火呀,蹭蹭蹭地,便冒起来了。”
说到这里,星落无精打采地说起来。
“也不知道祖父那个丹书铁券,管不管孙子辈的脑袋,或者祖母同太皇太后的感情,能不能留下我一条小命。”
青团儿不明白,“陛下拿了您的东西,凭什么要您的脑袋呀?”
星落给了她一个你不明白的眼神:“就凭我说陛下是猪精龙怪,该不该掉脑袋……”
青团儿愕着双眼,良久才给了自家姑娘一个赞赏的眼神,“也不知道丫鬟受不受牵连……”
星落悲极反笑,“笑死,依着陛下的性子,说不得要诛丫鬟九族。”
青团儿吓了一跳,当即闭了嘴,好一时才嘀咕道,“太皇太后身边的清溪姐姐叫咱们去养恬斋拜老君,拜来拜去拜了个寂寞……”
青团儿手里提的一盏小宫灯,照着脚跟前儿的一方土,两个小姑娘正垂头丧气地走着,却听前方有内侍的声音响起:“皇太后鸾嘉,避让。”
星落有太皇太后的懿旨,不必跪拜,青团儿却要下跪迎候,往前望去,太后娘娘高坐鸾驾,前有四名内侍宫娥开道,后面还跟着一长串儿的宫娥,排场竟是比太皇太后还要盛大些。
鸾驾行到离星落三丈之外,便有内侍高声问道:“一更落定,宫门下钥,如无要事,不许随意在宫中行走,你是何人?”
太后娘娘在鸾驾上,纱帘遮住了她的形貌,星落心一凛,规规矩矩地捏了玉清决,回禀道:“太后娘娘慈悲,小道黎星落初次进宫,不知规矩,请太娘娘降罪。”
那一日太皇太后千秋,林太后身边儿的小内侍特意将她从司星台救了回来,又听闻从前林太后在闺中同自家娘亲颇为交好,应当不会对她多加责难,星落便也不甚害怕。
林太后却在鸾驾上皱紧了眉头。
她今日同自家姐姐文安侯夫人林氏一同听了讲经,末了姐姐用了膳凄凄哀哀地出了宫,林太后头一次知晓了姐姐的心事,也感同身受,是以此时此刻心绪十万分不佳。
林太后隔着纱帘一角向下望住了那小姑娘。
她站在一树玉兰花下,身形纤细修长,那半垂的眉眼更是清冷孤傲,的确是一等一的漂亮。
也的确令人想不到她竟是这般的娇纵。
林太后的声音由鸾驾上降下,声音柔婉却带了几分的冷漠。
“既知罪,便在这站上两个时辰吧。”
说完,不待星落回应,鸾驾起步,往那紫宸殿而去了。
不提星落的愕然,只说林太后进了那紫宸殿,直入皇帝的寝宫,但见自家皇儿着了一身青衣道袍,正在书案前翻阅书卷。
见自家母后这个时辰来临,皇帝略感讶异,只将林太后迎在了椅上安坐。
“母后如何这个时辰来?”
林太后叹了一气,“……今儿晚膳你没来,你那姨母同母亲说了自己心底的事。”
见皇帝挑眉聆听,林太后又道:“……怪道这几年保元时常用汤药,今儿你姨母又说保元活不到四十岁……祸首就是国公府那胡说八道的小道姑!”
皇帝默然。
四年前的雁门关战场上发生的事,无人将此事外传——盖因刀剑无眼,战场叵测,不能将这一切归咎于一个女子,便无人将此事外传,未曾想,今日母后竟从姨母口中得知了此事。
林太后又拭了拭眼角,“那国公府世子夫人倒真有意思,竟还邀约你姨母,好似还有结亲的念头,可真好意思!”
结亲?
皇帝眉头微动,还未有反应,母后已然又黯然道:“今日你皇祖母又将这是非精传进了宫伴左右,我心里实在是慌的厉害……还是早日打发出去的好……”
皇帝嗯了一声,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林太后却将心里的话吐露出来,舒服了几分,站起身环顾了一下四周,“……哎我心里不舒坦,这会子好些了,一时还要同贵太妃她们打马吊……咦,这是什么?”
皇帝随着母后的视线看向龙床,待看清了龙榻上的那个物事,头脑一炸。
一个小而精致的四角翘翘的小枕头,正躺在他的龙床上,其下是皇帝的明黄被,而那小枕头有些隐隐的粉,其上更是绣着小女儿气息浓厚的图案,怎么看都不像皇帝的物件儿。
林太后几步夺过去,讶异地把小枕头抱在怀里,柔软的质感顿时让林太后起了疑心,“皇儿,这是?”
她忽然有些惊喜,莫不是自家皇儿有了什么心怡的人?不对啊,即便召幸了什么宫娥之类的,也不应当放个小枕头——这小枕头明显是旧物。
皇帝不自然地摸了摸鼻头,只觉得脸上烧的厉害。
阮英你个狗东西,大剌剌地把那小骗子的枕头放在龙床上,是活够了吗?
这个时候也不好说别的,皇帝沉了沉气,哦了一声:“……这是儿子特意命造办处做的,儿子喜欢……”
林太后惊恐地望了自家皇儿一眼,纠结地把枕头放回了原处。
皇儿……皇儿会不会是单身太久,变态了吧……
她也不知该说什么,打量了一下自家皇儿,纠结又慌张地离开了。
皇帝目送着自家母后离开,只觉得头晕脑胀,这是被气的,也来不及唤阮英进来送死,拿起那小枕头就往地上一扔。
那小枕头落在地上,一本薄薄的《清净经》掉在地上。
皇帝舒了一口气,把这本清静经捡了起来,拿在手里看。
翻开第一页,但见那书页上,用金箔贴了一个金元宝,那元宝贴的畸形,瞧着竟像坨金粑粑。
而那粑粑的旁边,赫然写着几个嚣张的小字儿,张牙舞爪地像皇帝示威。
“世间鲜有真可爱者,唯老子一人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