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热了,连狗都要换毛,所以她也想穿新衣服。
听听,这说的是人话吗?
这两者之间是因为所以的关系吗?
皇帝来之前心里本就窝了一肚子的气,这会儿倒让她给气笑了——骗子擅长的,不就是哄骗人心吗,目下太皇太后就听了她这句话,笑的直拍掌。
而那个小骗子,则一脸矜持地浅笑,不明就里的人,怕都觉得她纯真可爱吧。
可惜此刻在太皇太后的宫里,皇帝再有满肚子的冷嘲不屑,都得暂时按下去。
宫娥来奉茶,皇帝冷眼接过,垂眸细品。
太皇太后却还高兴着,牵过那小骗子的手,把她拉到身前儿来。
“穿,穿。漂漂亮亮的小美人儿就该穿新衣裳。你呀,好端端的谪仙子,竟同小狗儿计较起来了。”她说起往事来,“哀家记得从前皇帝御前也养了一只小狗儿,后来带出去一趟,就没带回来。那狗儿十分闹腾,满花园子的跑,十足可爱。”
皇帝应了一声是,便不接话了,太皇太后瞧着皇帝像是带着气,到底不能忽略过去,这便慈声问道:“……可是朝政上出了什么事,惹得你不高兴?”
情绪上脸,竟让太皇太后担心了起来,皇帝至孝,便将茶盏搁下,耐心道:“晨起时有些闷,这会儿好了。听闻祖母这几日点了清息香,夜里可睡的好些了?”
太皇太后便说还成,又问起皇帝前些日子御史参奏国舅一事,星落站在太皇太后的手边上,听着陛下同太皇太后说话,视线便落在皇帝搁在茶盏旁的手上。
皇帝今日穿青色,因手臂屈着,衣袖便把手盖住了半截儿,那露出来的手面雪白,又因其上有些青色的脉络,愈发显得如玉,他同太皇太后说着话,手指偶一敲桌案,那修长的姿态十分俊逸。
星落看完了手,再向上看人——好似品画一般,总要品个完整才是。
皇帝的侧脸冷而精致,下颌线的弧线清俊,眼眉唇鼻生的无一不端方俊秀,大约是为君者的缘故,他坐在那里,即便眉眼舒展,可仍让人觉得萧疏清寒,使人望之生寒。
大人们的聊天总是很无趣,左不过是吃了没睡的好不好,星落很无聊,视线便落在了皇帝的眼睫上,乌浓的像是两柄小黑扇子,星落便在心里数他的睫毛,只是还没数几根,那小扇一般的眼睫便抬了一抬,两道清寒的视线便对上了她的。
这一眼,把星落吓的一哆嗦,忙不迭地挪开视线,假作无事地垂下了眼眸,盯着自己的手卖呆。
皇帝打一落座,就知晓这小骗子在偷偷打量他,保不齐又在憋什么坏主意,那两道视线灼热,从手上挪到了脸上。
过了一会儿更是胆大包天,竟直勾勾瞧着自己的眼睛,皇帝心里冷哼一声,直望住了她,目带警示。
太皇太后觉察到了皇帝同身后这小姑娘之间的眉眼官司,直乐的笑开了花,同身边儿的大宫女心照不宣地对了个眼神,便问起皇帝来:“说着话儿怎么就分神了呢?瞧什么呢?”
皇帝哦了一声,收回视线,“近日宫里头飞来了几只枭鸟,掼爱夜里出没,孙儿方才一抬头,险些以为自己个儿瞧见了。”
星落低着头一愣,脑袋瓜急速地动了起来。
方才陛下明明一抬头同她对上了视线,这会儿却说一抬头看见一只枭鸟?莫不是在指桑骂槐说她是个鸟?
等下,这枭鸟是什么鸟?
好在太皇太后知道,她哎呀一声拍了拍胸口,有些惊惧的样子。
“竟是夜猫子不是?夜猫子掼爱不睡觉数人眼睫毛,怎生跑到宫里头来了?这可是不详啊。”
夜猫子?原来枭鸟是夜猫子。
星落勾着头琢磨,从前在老君山常见夜猫子,猫咪一样的小脸,有的还生了胡子,圆滚滚的身子,总在夜里头飞。
哼,原来是说她长得像夜猫子啊?
星落悻悻地想着,方才还在暗忖他生的好看,他却内涵她是个夜猫子。
皇帝听太皇太后说了不详,唇畔自然而然生了一线浅笑,有些小小得意的样子。
“是了,朕也听闻枭鸟不睡觉就爱数人眼睫毛,果真是大大的不祥。”他不知道夜猫子的这些隐秘传说,只是接了太皇太后的话往下说,“算着时辰,这些枭鸟倒是同太甜女冠一个时辰入宫的,不知有什么说法。”
哦,原来在这等着她呢。
自己那令人尴尬的道号倒不算什么了,陛下这般问起来,总要有个回应才是。
她抬起眼睫,对上皇帝那略带了几分狡黠的眼神,立时便作出了一副讶异的样子,双眼圆瞪,十分无辜。
“夜猫子的故事我也听说过……”她迟疑着,复而去安慰太皇太后,“您别害怕,小道看的真真儿的,您身周有三清护体,百无禁忌。”
她顿了一顿,眼眉弯弯看向皇帝陛下,“夜猫子数谁的眼睫毛,就勾谁的魂儿去,只要没数您的,您甭怕。”
她的眼神诚挚极了,好似真的在安慰皇帝一般,皇帝唇畔那丝笑却悄悄地隐匿了——好一个伶牙俐齿的小女冠,竟是分毫吃不得亏。
他的唇角微微下沉,那股子天威莫测的威仪又起来了,他声音清寒,冰凉入骨。
“方才为何暗窥天颜?”
星落万没想到他突然发难,半垂了眼眸,摇着头说道:“因为您生的好看。”
一石惊起千重浪,太皇太后在一旁听得这一双小儿女的对话,跟瞧戏一般,乍听得星落这般说,太皇太后真想往台上扔些花篮瓜子,好叫这小花旦唱的更起劲儿一些。
诚实坦白的人最可贵,诚实坦白又可爱的小姑娘更可贵,太皇太后按住了自己想要鼓掌的心,饶有兴致地品了一口茶。
大约是快进午间了,太阳照在中天,殿内就有些暖暖的,皇帝怔住了,好一时才不自然地清咳一声,垂下了眼眸,端起了茶盏。
眼见着有几分可疑的红,似乎爬上了自家孙儿的耳朵尖儿,太皇太后激动的手抖——攒了这么几年的相亲局,这一回可算是请对了!
她慈笑着,打了个哈哈,“真是个坦诚的好孩子。不怪罪不怪罪,十五六的小姑娘见万岁爷生的好,多看了几眼,也不是什么死罪——她又不是夜猫子,还能真的会勾魂儿?”
太皇太后嘴上这般说着,心里快要呐喊助威了:快勾魂儿赶紧的,别墨迹。
她笑眯眯地瞧了一眼皇帝,又瞧了一眼星落,只觉得一万个合衬。
“哀家这里不许生气,叫人布膳吧。”
太皇太后有心留星落用午膳,哪知这小姑娘捧了一晚甜雪蜜饯面,喜滋滋地颔首告退:“……小道还有午课,便不叨扰陛下和太皇太后娘娘了。”
太皇太后嘴里说着这孩子,怎么又自称小道了,皇帝却坐在宝椅,眼睫不动,心内冷嗤一声:什么午课晚课,一定又是在哄骗人。
眼见着那小姑娘踏出了门槛,太皇太后便向着皇帝道:“……外表瞧着清冷乖顺,内里却是个娇憨可爱的芯子,从前那些个没找好,闹的你成日离家出走,这一回可满意了?”
这话皇帝没法接,只垂着眼眸嗯了一声。
太皇太后年纪大了,眼见着方才俩小儿女的眉眼官司,她连重孙儿的名儿都给想好了。
“也不知寻常百姓家里愁不愁这个,哀家反正愁得心慌,偌大的一个皇朝,供着俩不中用的老太婆,连桑蚕礼都要你母后代劳,你若体谅她,就该好生立一位中宫。我看这孩子,家世人品样貌……”
太皇太后的话还未落地,皇帝却眉心蹙了一道深谷,搁下了筷箸。
“孙儿认为,黎星落不仅当不得中宫,甚至要即刻撵出宫才是。”
此言一出,满宫寂静,太皇太后拿帕子拭了拭嘴角,好一时才讶异道:“好好地说着话,惯会吓人,怎么还要撵出去了呢?”
皇帝应了一声是,语音缓缓:“四年前,皇祖母便以星落二字同星宗相克为由,将她送入老君山修行,如何四年一过,竟意欲立她为后?孙儿近来常常心悸,睡卧不安,想来还是应在这里。”
皇帝面色冷冽,不似玩笑,太皇太后却松了一口气,叫他安心。
“这孩子回京前,安国公夫人送来一封书信,你道是谁写的?竟是许天师,也是你那挂名的师尊,书信里特特言明了,天师为她算了一命,不但无碍天子气运,反而是贵不可及的命格,至于名字相克一说,天师更斥之为无稽之谈……”
她说完了,又语重心长地同自家孙儿说起心悸的事来。
“……祖母年纪大了,说话不讲究,你且听着就好。男儿既成了人,必要有所疏解。你如今年过弱冠,不仅未有发妻,后宫更是连个美人儿都没有……如今什么心悸啊、睡卧不安呢,都很正常,说不得过一阵子该流鼻血了。”
她说起高宗来,“你祖父,十七岁时东宫里就有两个侧妃,三个宝林了……”
皇帝听到“男儿成人,必要有所疏解”时已然窘迫,待太皇太后又说起高宗皇帝后宫的事儿来,更加地坐立不安,他面上星云不动的,身子却起了,道:“孙儿还有政事……”
太皇太后回忆起旧事就停不下来,有些意犹未尽,这便又招呼自家孙儿:“来,吃碗甜雪蜜饯再走。”
皇帝拒绝,蹙眉道:“孙儿六岁起便不吃糖了。”
太皇太后哦了一声,忽然想到了什么,道:“那敢情好,你那将来的小皇后小名儿叫个糖墩儿,你不吃糖,正好从她那里补一补。”
皇帝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