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公子如玉

御道桥上铺了四十九块小方砖,皇帝来来回回踩了好几遍,才凭栏站定。

身为天子,他这一辈子,从来没吃过任何人的挂落儿,今日那小骗子,不仅藐视圣躬,还胡乱揣测帝心,就差没指着天子的鼻子说他觊觎她了。

这桩桩件件,哪一条都够判她个斩立决!

阮英在陛下的身后忐忑着,怀里还抱着姑娘的小枕头,那忐忑的模样活像个戏里的大花脸,他试探地问了一句,“陛下,起风了,奴婢侍候着您去寿康宫吧。”

然而皇帝并没有说话,一双星眸烟霭沉沉。

任谁都能看出来陛下此时的愤怒,他素来情绪稳定,哪怕有一年边塞丢了瓦窑堡,皇帝都仅仅是将战报拍在桌案,并未将火气波及无辜。

可今日有些不同,陛下在御道桥上踱了几十步,都还板着一张脸,丝毫没有放晴的迹象。

阮英便不敢再递腔,春日了,小风吹在身上不甚凉,陛下要在这里吹风就吹风吧,也好冷静冷静——午膳晚些进也很好,吃亏吃大发了,肚子说不得也有点撑。

这些腹诽自是不能被肚皮之外的人知道,阮英叹了口气,抱着姑娘的小软枕,呵着腰陪着陛下站在桥上赏景。

这厢皇帝陛下被气的食不下咽,那一厢星落同青团儿一路小跑,直跑到一处宫门下,靠在墙上直大喘气儿。

“姑娘,又没人追咱们,咱们跑什么呀?”青团儿跑的脸红红,挨在星落肩旁小声问。

星落环顾了下四周,那眼神警觉,俨然一只逃窜的小兽。

“我今儿没洗头,不适合同陛下正面交锋——没底气。”她开了个小小的玩笑,举头望了望四方方的天空,“这是哪儿啊,咱们该往哪儿走啊?”

青团儿觉得姑娘就不该问她,“您也是跑糊涂了,您忘了,奴婢在山上上个茅房,都能摸出去二里地……您可愁死我了。”

星落从墙上把自己撑起来,抬手摸了摸青团儿的头。

“摸摸小猪头,万事不用愁。”

她抬头瞧了瞧这一处细窄的宫门,并没有匾额,只得牵了青团儿的手慢慢儿走,宫城太大了,偶尔才会路过三五垂手呵腰的内侍宫娥,匆匆一过,谁也不肯在她的面前逗留。

好容易问明了往寿康宫去的路,两个小姑娘便也松懈下来,勾着手慢悠悠地往前走,待走到一处宫门前时,由远及近,迎面而来一小列禁宫侍卫,走在最前的年轻男子形容清俊,眉眼间略有颓气,反而令他有一种病弱之美。

生地儿遇上了老熟人,星落一眼便认出了辜连星,心突然就安了几分——上一回深夜婴儿塔,也是他将她接了回来,彼此也算是熟稔了。

她牵着青团儿几步到了他跟前,先仰头冲他笑开了。

辜连星本在外宫城的红铺歇息,听得陛下在仙鹤门同黎家姑娘杠上了,他知晓陛下对黎姑娘的敌意源于自己,这便起了身往宫中来了。

小姑娘的笑颜实在可爱,他顿足,垂眸望着她。

“……宫中道路格局纷繁,姑娘想是迷了方向,我送你一程。”他坦然,“此处已进西六宫,朝西再行三座宫殿便可至寿康宫。”

星落随着他的步伐往前走,男儿腿长,饶是她高挑,都有些跟不上,她往前小跑了一下,扯住了辜连星的衣袖。

“辜家哥哥你慢些。走太快了我跟不上。”她认真地问他,“你在家遛弯也这么快么?要学会养生呀。”

她的嗓音实在清甜,还带了几分未脱的孩子气,一声辜家哥哥令辜连星胸中震了一震,好似心疾发作时的症状。

他眉眼带了几分歉意,脚步便慢了下来,那小姑娘便跟上了他,在他的耳朵旁说着话。

“你遛过狗么?”星落突发奇想,说起了她在老君山养的那条獢獢犬(1),“我师尊曾经留下来一条小狗,生的像一只小狮子,可跑起来尤其的快,带它出去遛一回,我就得瘫两天,也不知是我溜它,还是它溜我。”

宫中很安静,只有午间的风轻柔过耳,空气里有橙花和生姜的气味,清冽澄澈。小女儿清甜的语音入耳,让人无端地觉得岁月静好。

辜连星静静听着。

若是旁人大概要多想——前头一句话还在说他步子太大,后头一句却说起遛狗把自己累瘫了,很难不让人觉得意有所指。

他微微垂眼,视线里小姑娘的肩头落了一片海棠,有着稚嫩的一抹红。

“姑娘说起老君山来,顿生神采。想来山上的日子十分有趣。”

星落眼神一霎就灵动起来,毫不迟疑地点了点头,应了一句那是自然,可话音刚落,这些时日的经历令她及时刹住了车。

“有趣归有趣,可终归还是自己家好。”她矜持地转了口风,却因心虚向辜连星看了一眼,正对上他一双温润的眸子。

辜连星唇畔漾了一点浅笑,捕捉到了小姑娘眼里的一些闪烁。

星落吐了吐舌头,岔开话题去,“……那一晚你特意寻我回家,还未曾谢你呢!”她惋惜地说起银票来,“说起来,那一日我还被人偷走了两张五百两的银票。”

辜连星哦了一声,想起了那一晚,陛下因她踢人下河的娇纵行径而震怒的情形。

这般看来,竟是因了偷儿的缘故。

他想了想,“那一晚帝京府倒是捉了不少窃贼歹人,我差人去问一问,说不得有银票的下落。”他看向星落,“是哪间票号的银票,可有什么特征?”

星落眼睛都亮了起来,拿手指比划起来,“山西日晟昌缎子街票号的,两张五百两,左上角都叫我用金箔贴了两个小金元宝——辜家哥哥,你要是能代我找回来,我请你吃缎子街的冰糖葫芦。”

辜连星浅笑着应了一句好。

他性情豁达,却不张扬,便是笑也含蓄,只在眼眉挂了一星儿的笑意,温润如玉。

说话间,已然走近了寿康宫,星落笑眼弯弯地向辜连星致谢。

“……寿康宫的门前种了两株杏树,朱墙粉杏,我一看就认得了。辜家哥哥,多谢你啦,等我过几日出了宫家去,再给你递拜贴,邀你去逛庙会呀?”

如她这般的帝京贵女,无一例外过着差不多的日子,娇养出来的性子也都差不离吧,可她却不一样,轻跃、灵动,像是仙山上饮仙露吃仙果长大的幼鹿。

辜连星微微点头,瞧着她跳脱的背影往那两树粉杏间去了,忽然想到了方才她说的那一句要学会养生的话。

他若有所思,低低自语了一句。

“同舒服的人在一起,方为养生。”

青团儿跟在姑娘后头进了宫门,再进了西配殿,便打来水为姑娘沐发,待收拾干净,拿棉巾为姑娘包了头,扶她坐在廊下晒了一会儿。

“姑娘,辜步帅生的好,脾气也很好,就是年纪大了一点,奴婢听说他都二十一了。”青团儿在小院儿里拧棉巾,又走到姑娘眼跟前儿,蹲着同她小声说话。

星落把头包的像个喇嘛,脸庞白如雪玉,更显的一双黑瞳仁又黑又亮。

“那他好看还是陛下好看?”她闭着眼睛窝在椅上,春阳穿过廊下照下来,她的眼睛在暗处,唇鼻却晒在日光下,愈发的纤白。

“好看嘛还是陛下好看……”青团儿犹犹豫豫地想了好一会儿,星落却接了口,下了判词:“男子贵在性情,疯狗那种我不喜欢。”

说着她偷偷笑起来,睁开眼同青团儿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两个小姑娘便笑开了。

正笑着,便有寿康宫的宫娥走了进来,瞧见了星落的装扮,登时笑弯了眼眉。

“姑娘大安。宫里做了甜雪蜜饯面,十分的香甜,传您去尝尝。”

甜雪蜜饯面,这样的点心好稀奇,星落立刻便来了兴趣,矜持地应了下来。

待那小宫娥一走,这便叫青团儿给她下了棉巾,把头发擦了个半干,又因头发半干,便只挽了两个双啾啾,余下的头发披下来,这般家常的小女儿打扮,更显的一团孩子气了。

半道上遇见了松绿,她耷拉着眼眉,见了星落先是行了个礼,星落忙问她:“可被刁难了。”

又见松绿手里空空如也,心里便凉了半截儿。

“姑娘恕罪,原以为阮大监会将姑娘的行装发还回来,到末了一件不落,都让奴婢亲自送到紫宸殿去了……”松绿有些懊恼,细声道。

星落原以为自己的物件,陛下必不会真的收走,未曾想竟全给收进了紫宸殿。

那一句原来你想要我的枕头,送你了,不过是故意气他的一句话,这下好了,赔了夫人又折兵。

星落情绪十分低落地往寿康宫正殿里去了,只是刚踏进了门槛,还没来得及同太皇太后见礼,便见那屋里铺陈了一排布料子,清雅的也有,鲜艳的也有,见星落来了,太皇太后就招呼她,“造办处送来了一批新料子,正好你在,给你做几身儿新衣裳。”

星落是来吃甜雪蜜饯的,来了却要看料子,娘亲婶娘都喜欢给她置办料子做衣裳,进了宫,太皇太后也要给她做衣裳,大人们怎么那么爱做衣裳啊。

太皇太后就叫人给她量尺寸,笑眯眯地看着她纤细的小腰。

“啧啧,小姑娘这体型就是细致,瞧瞧我这外甥孙女儿,腰细的一巴掌握起来了……”

她兴致来了,拿了一匹碧青的香云纱搭在星落身上,叫她转一圈,星落就依样转了一圈,太皇太后就叫她神气点儿。

星落不得不打起精神,呼啦啦转了一大圈,转完了向着太皇太后撒娇卖乖。

“太娘娘太疼孙儿啦,给我做新衣裳,我穿了就去糖饼铺子买糖饼,赤豆馅儿的来俩,酒酿的来仨。再买两盒子糖霜球,提溜着带回家,就一碗雪泡梅子酒,咕噜咕噜喝下肚,那可真是太舒服啦!”

美滋滋的小美人太招人喜欢,惹得太皇太后眉眼弯弯,直笑的打了嗝,要拿水来压。

星落也掩着嘴笑,正笑着,却见殿门前站了一人,肃着脸,眸光冷冽地看着她。

星落吓了一大跳,忙往太皇太后的身后躲了,太皇太后就把她掩在后头,满宫室的人忙下跪口呼万岁。

皇帝眼眉冷冷,大踏步进了来,碍着太皇太后在,他不好发作,向太皇太后称了礼,便在宫娥的服侍下坐了宝椅。

太皇太后坐在皇帝的对面,眼瞅着这一双小儿女气氛不对,心里却有些得意——为君者,万事万物藏于心不表于情,几时对一个人冷眉冷眼过?这是个好兆头。

她把星落掩在身后,笑的慈爱。

“……孩子来的仓促,为她做几身夏衫。”她见皇帝低头抿茶,又道,“皇帝先前见过的吧?”

皇帝心里冷哼一声。

方才被截了衣衫,这会儿就哄着太皇太后给她做衣裳,可真是好手段。

他冷冷一眼看向那小骗子,见她半垂着眼眸,一副与她无关的样子。

皇帝更加不屑了。

“不过住几日罢了,何至于要做夏衫?”他语音冷冷,令这宫室都清冷了几分。

星落眼观鼻,鼻观心,企图混过去,可惜太皇太后也没说话,宫室里安静一片。

她霎了一霎眼睫,在太皇太后的身后露了半张脸,斟酌了半天,声音小小,带了三分天真无邪和两分小委屈。

“天热了连狗狗都要换毛,我也想穿新衣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