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皇太后何尝看不出来,那画儿磕碜,那字儿拙劣?她是太皇太后,一整个天家除了那个喝汤漏水的老王爷,属她辈分最高,她想抬举一个人,说几句赞美的话儿就够了。
只是万没有想到,生的这般高洁的姑娘家,字和画会这般难看,转念一想,大约是仙山苦修,无暇练字吧。
抛开这一点来看,这字画里的寓意也好啊,六星连珠,她十六岁的时候出现过,那一年江山清明,南方百万亩良田大丰收,头年决堤的黄水,那一年就堵上了,最重要的是,她那一年入中宫,夫君疼惜,后宫妃嫔不寻衅滋事,十分地志得意满。
可以说,六星连珠,是她美好富足一生的开始
今夜乃是她千秋,这四十年未曾听说过的六星连珠,竟又出现了,这预示着什么?简直呼之欲出。
她喜欢那个见人三分笑的小姑娘,满了百天,她就让她妹妹抱进寿康宫里来瞧,那小姑娘奶团子似的,胖的睁不开眼,撅着小鱼嘴找吃的,她喜欢的不得了,夸上了天:“这孩子真胖!是哀家看过最胖的孩子!”
再后来,就出了司星台那一宗,她妹妹英珑差点儿没跟她拼命——父母亲都过世了,大哥又不贴心,这世上就这一个亲妹子了,不能反目成仇啊。
这才想辙,把这胖孩子召回来吧。
那山呼赞颂的声音刚落下,林太后就咬着后槽牙同太皇太后说悄悄话,“您是不是想害我?这字儿这画儿看着就糟心。”
太皇太后也咬着后槽牙面无表情,“不糟心的也有,成了吗?说不得你这皇儿就喜欢这种不着调的……”
林太后诧异地看向太皇太后,太皇太后笑的慈爱,不动声色地叫她转回去,“多少年了,还改不掉惊惶的毛病,真不让人省心!”
林太后不服气,气鼓鼓地转过头去,“您且瞧好吧,若是这回能成,我就把我那串‘逢赌必胜’的转运金珠送给您,包管您把把胡大四喜!”
台下的贵妇人们各安各坐,两宫太娘娘在哪里打眉眼官司,皇帝捏了捏眉心,只觉得荒谬至极。
指鹿为马这等不着调的事,竟然公然出现在了他的眼前,他还不能发作——吉祥画、吉祥词、祖母偏偏又被哄的高高兴兴。
若是没有太皇太后同母后在这儿,这糊弄人的废话精就得即刻撵出宫去。
可惜没有如果,皇帝神情淡漠,垂目斟酌了好一时,这才道:“太皇太后高兴,朕也高兴。”他看了一眼笑眯眯的祖母,接收到她眼神里的鼓动,“该赏,……待朕好好想想。”
好好想想?太皇太后急了,还没来得及同皇帝分辨,就见自家儿媳林太后握住了她的手,温声劝她,“一个非常态的相遇,已经预示了美好的开始,这就够了——您不是说戏文里能成姻缘的,都有一个不正经的邂逅方式吗?”
……
皇帝扶额,看了身旁内官一眼,阮英会意,立时命那戏台上唱起来,宴席吃起来,一时间昆明湖上又是一片喜气。
他觉得此地目下是待不住了,于是放缓了语调,哄孩子似的同太皇太后说话,“……海外进贡了一匹瑞兽为您贺兽,狮头鹿角,虎眼麋身,像是古籍里的麒麟,届时在万灵园养着,您无事便可去瞧瞧。”
太皇太后并不喜欢动物,却也知道那是外邦小国的孝敬,她假装很感兴趣地哦了一声,又想将话题转回来。
皇帝眼看着不得了,当机立断地站起身,向着皇祖母长长揖,“……还有折子要看,您同母后先听戏,孙儿告退了。”
林太后听说皇帝要去忙政事,自然是一百个赞成,太皇太后却有点不高兴了,林太后又去劝她,“这事急不得,横竖也拖到了二十郎当岁,咱们婆媳同心,这回非得找一个好的才行。”
太皇太后这才作罢,叹了一气,继续听戏了。
今晚夜色很好,稀蓝的夜幕上挂着几颗零星的星子,皇帝慢慢地走在湖与岸相接的长廊上,脚下是随风微卷的湖水,他忽的有些意动,顿住脚步仰头朝星空望去。
他看书很多,星相也略懂一二——从前在老君山修习过数日,张天师也曾指点过他几句,故而知晓,若当真有六星连珠,肉眼凡胎怎能看的清晰?
唇畔牵了一丝蔑笑,皇帝抬脚往前,却瞧见那长廊尽头,有个小小的姑娘裹了大大的白狐裘,正坐在岸边大石上。
皇帝脚下一顿,再起步时,就见那姑娘身后的内官提醒一句,她便站起身,神情懵然地望过来。
那一霎眼神投射在皇帝的身上,竟让他周身一凉,他听过她的真心话,便实在反感她此时的一身清冷。
这世上果真不公平,有的人才德兼备,偏偏形貌不佳,比如今科状元董克元;有的人娇纵蛮横,十足纨绔,却偏偏生的美丽,比如眼前这一位。
他寒着脸走近,却不曾听到身侧这姑娘的问安声。
就这么不当回事的走过去,实在有损他皇帝的尊严,真是太奇怪了,这世上怎么会有这般不知礼的人?
他在她的跟前定住,半垂了眼眸看她,那乌浓的眼睫之下,雾霭沉沉。
“糊弄太皇太后,你很有胆色。”他的声线冰凉,春夜里尤其使人生寒。
星落觉得这地儿有点太冷了,她吸了吸鼻子,仰头同陛下说话。
“小道不敢。”她又吸了吸鼻子,“每一个字都出自小道的真心。”
侍立在星落身后的内官有些急了,偷偷拽了拽她的袖子,星落却不察,一张小脸窝在白狐裘的毛毛里,理直气壮。
皇帝觉得她胆大包天,冷冷望住她。
“朕实在很好奇,你在仙山修道四年,究竟学了些什么?”
莫名地问起这个,星落也陷入了自我怀疑中,不过人前不能堕了师门的威风,她又把脑袋往雪白的毛毛中悄悄缩了缩,认真地想了想。
“小道的师尊虽然在墙上挂着,但该传授的一样不落,陛下若有夸赞,小道一定带到。”
皇帝不说话了,眉心蹙了一道清浅的河,星落冷的直发抖,偏偏皇帝仍不放过她,问出来的话犀利无比。
“管中窥豹,可知你那师尊并不是什么正经人。”他下了定论,眼见着身前这小骗子神情微诧,他才凝眸,眼波平静而寒凉,“朕平生最恨两面派,望你谨记。”
星落深吸了一口气。
她在心里愤愤不平,平生无冤,近世无仇的,你凭什么这般揣测我?
可惜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星落在心里给皇帝挖了个坟,面上维持着平静如水,眼眸半垂,应了声是。
皇帝的眼光从她那张狐裘下平静的小脸上挪开,望了望天际那一道星云,拂袖而去。
等皇帝同身后一串儿的内官侍卫渐渐没了踪影,星落这才坐下来,捂着嘴好一阵儿咳嗽,身后的内官名唤童亮,是在林太后身旁当差,方才去司星台请黎星落的,此时见状,忙为姑娘轻抚了抚后背。
“天子垂询,姑娘不跪也便罢了,怎能问一句回一句的,听得奴婢心惊肉跳……”
星落此时瞌睡上头——到点了,往常在老君山,这时候都歇了,她有些伤风的症状,此时鼻音浓厚,实在不解。
“陛下问话,我若不回,陛下多没面子啊……”
童亮瞧着这姑娘一团孩子气,又见她鼻头红红,涕泪交加,这便递上了一叠帕子,关切了一句,“您是在这儿等呢,还是进去?”
星落哪里肯进到那是非场,连连摇头,小小声央求童亮,“劳您驾,向我的母亲通传一声……”
姑娘此时正娇弱,哪里有不应的道理,童亮不放心地看了一眼周遭,见有两个小宫娥慢慢行来,便交待了一番:“这位是国公府的六姑娘,你二人且仔细照看她,咱家去去就回。”
中宫虚悬,后宫一切皆由林太后执掌,太后身边的内官发话,小小宫娥无有不应,手头虽有差事,也暂且放下。
眼见着童亮去了,星落坐在大石上,白色的狐毛笼了小小的一张脸,因着伤了风头重的原因,紧闭着双眸,纤浓的眼睫如小扇般盖着。
两个小宫娥瞧着星落实在美丽,一个悄悄蹲下来,拿肩膀为她搁脑袋,一个则在她的身侧蹲下,为她轻捶肩背,这样善意的举动自是换来星落的感激一笑,小小声许给她们好处:“等我有机会再进宫,给你们捎糖霜球来吃。”
许是被座中人事绊住了脚,容夫人迟迟不来,却等来了一位盛装的少女。
两个小宫娥扶正了星落,稳稳妥妥地向来人行了礼,口称临清县主。
星落头痛的厉害,眉心一根筋拽的人生疼,那临清县主却微微蹙了眉,带了审视的眼光望住了星落。
她自打及笈,人人赞她最多的一个词,便是“出尘脱俗”,今日却听阖宫上下都在传说,来了一位真正的谪仙子,她好奇的不行,一定要来瞧瞧。
方才听戏时没瞧见,她满心满眼的都是陛下,悄悄追出来时,正远远瞧见陛下同她说话。
好在只说了一时,令她不至于醋海翻波,只是近前一瞧,临清县主梅逊雪便心凉了半截儿。
比美不怕,就怕撞型,她是太娘娘属意的人,而这位六姑娘今日阵仗极大的来了千秋宴,又听闻两位太娘娘都十分地喜爱,万一陛下当真喜欢清冷谪仙挂的女孩子,她同这位国公府的六姑娘相较,显然清冷的不够彻底。
故而星落正兀自抵抗上风带来的头痛时,梅逊雪便轻咳了一声,走至星落的身旁,笑的温婉,“方才我瞧见容夫人走出来,是不是在寻妹妹?”
她不待星落反应,这便扶起她,托起了她的手臂,“我唤太娘娘一声姑母,闺名叫做逊雪……妹妹好烫,可是伤了风?”
星落听她提及母亲,又自报了家门,便点了点头。小宫娥二人面面相觑,听梅逊雪吩咐道,“总这么坐着不是法子,我带妹妹走过去寻夫人吧。”
星落此时一心想找到母亲,听她这般说,便由着她扶着自己往那长廊去了。
梅逊雪轻轻托着她的手臂,只觉得星落肌骨纤细,更是心生妒意,眼见着前方是一段儿浅桥,桥面离湖面颇近,莲叶静躺湖面,梅逊雪听身侧小姑娘呼吸渐重,暗忖:“她正患伤风,若是再浸湖水,怕是得病上一阵子……”
心里有了这个邪恶念头,便再也按捺不住,她偷偷地想着:“她落下去了,我就即刻救她上来,只叫她病上一阵子,再慢慢儿好起来,不至于有性命之忧……”
她这么想着,回身便看了一眼自己的婢女观棋,观棋何等的聪慧,这便疾步向前,冲撞了一下梅逊雪,梅逊雪哎哟一声,再撞上星落。
眼看着星落便要跌落湖中,却见星落呀了一声,脚下生风,迅疾往前,这便闪了梅逊雪一道,那身姿窈窕的临清县主直接跌入了河。
星落捂着脑袋,只觉得头痛难忍,再见那婢女观棋一下子扑在桥边,失声喊道:“县主,是奴婢的失误……”说到这儿,她忽然往星落看了一眼,随即住了嘴,冲着湖里正扑腾的县主哭喊。
星落本打算下水救人,却被婢女观棋的这一眼看明白了。
世家大族,哪一个没有规矩章程?在桥上冲撞,怕是存心的吧。
眼见着四周还没人来,星落忍着头痛,冲湖里扑腾的县主高声问了一句:“我同你往日无冤今日无仇,为何害我。”
那湖里的县主自然是不认的,星落想了一想,还是先救人的好,这便叫观棋寻了根长棍子,两个人合力将县主救了上来。
梅逊雪浑身是水,捂着唇咳嗽,星落在侧旁再问,“若你不说,我便大张旗鼓叫人来问。”
梅逊雪的眼泪掉下来,十分地委屈,“如今是我掉下去,你叫人来就是——人人皆知你我都是要进宫的,自然会说是你心生嫉妒,推我下水。”
一言既明,星落觉得十分的荒谬,见她还在这里装委屈,星落有心气她,编了个瞎话向她叫嚣:“你不必做梦了,陛下喜欢可爱的小姑娘,我就是可爱本人。”
她蹲下来,握着拳头威胁她:“再敢暗算我,我就把你踢下去!”说罢,气鼓鼓地站起身,自去往那喧嚣处寻母亲不提。
夜深如井,昆明湖上的热闹散去,皇帝寝宫里还点着灯,光色溶溶,皇帝执一卷书,坐在一片光影里,那执卷的手指修长青白,垂下的眼睫乌浓,很有几分闲适的况味。
阮英缓步上前,为陛下奉上一盏甜羹,大约是甜羹香气浓郁,惹得皇帝蹙眉。
他放下书卷,背靠软枕闭目养神,随口一问:“方才齐善来做什么?”
阮英一愣。
齐善乃是管茶库的内官,来寻他不过是一件无意得来的小事,因是转了几手的消息,阮英也不愿上报,便作罢。
他心知瞒不过陛下,恭敬道:“……是传了几手的消息,奴婢不敢保真,故而不敢上报。”
他向上觑着陛下的神情,确定尚佳,这才迟疑道,“说是今夜昆明湖边上,济州侯家里的临清县主被踢下了湖,始作俑者便是那国公府六姑娘黎星落。”
灯影一跳,皇帝在椅上半睁了眼,听着阮英的下文。
阮英斟酌道:“因临清县主也没有声张此事,故而未有掖庭的介入,只有几个茶库的小宫娥目睹了,偷偷在底下传着说,齐善听着不妥,才来同奴婢言语了一声。”
皇帝哦了一声,“说什么了。”
阮英愕住,掂量了一下,硬着头皮道:“说那六姑娘十分地跋扈,叫嚣着什么……”
他嗫嚅着,不敢向上看陛下的眼睛。
皇帝半垂着眼,浓睫下是一双睥睨万物的深邃眼眸,他望住阮英,那迫人的气势,叫阮英心生胆怯。
“我是陛下可爱可爱的小姑娘。”阮英倒腾着不知传了几嘴的消息,小心翼翼学着六姑娘的语气,“你们都别做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