合贞女冠说,近来夜观星象,许会有六星连珠,最好不要出门。
黎星落不免有些情绪低落。
朱漆榆木马车在缎子街上驶的平稳,青螺幔帐上还挂着些许小小雨珠——午后将将下过一场雨,初春好闻的清气氤氲。
乘车枯燥,黎星落窝在自家娘亲的怀里,捧着一盏温热的蜜水,些微的烟水气笼在了小姑娘的眼睫,微微一动,令人望之便心生柔软。
“我顶顶讨厌星相了!”
风吹帐幔,有一线风吹动了星落身后妇人的鬓发,她样貌柔美,目带疼爱,听得自家女儿这般说,立刻便揽住了自家女儿的肩,哄着她,“糖墩儿乖,星相什么的,娘亲也最是听不得的……”
小小的姑娘垂眸,捧起手里的粉彩牡丹吸杯,搁在嘴边小心的吸了一口其间的蜜水,撒娇似的蹭了蹭自家娘亲的肩头,嘟着嘴巴埋怨,“什么六星连珠,要我说,就是六颗山楂球串成一串糖葫芦……”
这美貌妇人乃是安国公世子夫人容氏,此时听了女儿小小声的埋怨,只觉得愧疚之情在心里微漾。
四年前,一道懿旨将她的宝贝女儿送入了老君山修道,本以为数月就能回还,谁知陛下的一句别回来了,足足让糖墩儿在老君山呆了四年。
前些日子,北蛮被我朝打到了瀚海边上喂鸭子,苗疆西域诸小国皆臣服我朝,陛下龙颜大开,大赦天下,老公爷借着这个机会,上表两位太娘娘,这才以姑娘大了要说亲的由头,将糖墩儿从老君山接了回来。
她抬起手来,为女儿拢了拢额上的胎发——十五岁的小姑娘,笑起来一团孩子气,额上一圈茸茸的胎发,还像个孩子呢,就得操心亲事了。
“这回太娘娘千秋宴,请的人不老少,说不得就能寻个好的。”她疼糖墩儿疼的贴切,说起亲事来毫不避讳,“若你能瞧得上,就赶紧定下来,万莫再被送到山里去。”
话音刚落,女儿就泪眼汪汪地仰起了头,“娘亲不疼我,女儿这一次既然回来了,绝没有再回去的道理。”
小小的姑娘眼睫纤浓,垂下来像两朵小扇子,直将容夫人看的心尖疼,她把女儿的小手握在掌心,再为她拭了拭眼泪,“我的儿啊,娘亲怎会不疼你,你可是娘亲身上掉下来的肉,娘亲看你啊,怎么看都喜欢,怎么样都好看。”
怀里的女儿却呆了一呆,乌浓的眼睫一霎,纠结地望住了自家娘亲。
“娘亲糟糕,我可能不是真心喜欢您……”她在薛氏的肩头又蹭了蹭,收起眼泪,笑嘻嘻地说,“因为我有时候觉得您长的像个媒婆。”
一句话将容氏说的破涕为笑,她知道自家女儿向来奇思妙想,最爱说俏皮话,这便捏了捏星落的脸颊,笑骂了她一句调皮。
窗外风急,吹起了一角帐帘,带进了几瓣粉嘟嘟的桃花,拂过了黎星落的脸颊,小小的姑娘躲了一躲,笑了起来。
十五六的小姑娘笑起来像春日的桃花瓣,鲜润的唇边有一对浅浅的笑涡,好似盛了最清澈甘甜的蜜水。
饶是容夫人这般见惯了帝京美人的,瞧见自家女儿的笑靥,都看迷了眼,好一会儿才想起来提醒她,“怪道女冠给你起了个那样的道号,在外头少笑一些,万莫丢了仙姑的气质。”
提起自己那个丢人的道号,黎星落的唇角立时便降了下来,摆出一副清贵高冷的样子。
容夫人这才满意地点点头,“仙姑有礼了。”
糖墩儿娘胎里带出来的娇,样貌更是生的绝美,偏生十一岁那年入了老君山,仙典道经没看懂几本,可却修了一身的仙肌玉骨,任谁见了都要倒吸一口仙气,直感慨好一位清心少欲的仙姑。
黎星落装的好累,倒在身后的软枕上,气闷极了,“娘亲也要管着我……什么仙姑道姑,下辈子我就当一个蘑菇,什么都不干,就在山上撑着小伞傻乐,谁摘我吃就毒死他……”
越说越不像话了,容夫人瞧着女儿不错眼珠,可也知道糖墩儿心里头委屈。
好端端的公府小姐,四年前一道被懿旨指进了老君山修道,怎能不让人委屈?虽说自己一年总会去老君山山下住上两月,可山上的清苦却也得她自己熬啊。
说话间,车轿已然进了仙鹤门,国公府的小丫头青团儿从后一辆马车走过来,牵了自家姑娘的手,将她扶下来。
瞧着容夫人在前头同仆妇交代着什么,星落眼睫不动,轻声问起青团儿来:“圣姑奶奶进京了?”
青团儿缩肩塌背,鬼头日脑地说,“在西藕花胡同歇下了——姑奶奶穿一身花,跟个大花蛾子似的。”
……怎么跟个贼似的?
星落咬着牙叫她自然点儿,“……你要是没事干就去要饭,我跟这儿仙风道骨,你一个乌龟缩脖就把我这气场全毁掉——再这么编排金仙姑奶奶,下回她揍你别指望我去搭救。”
小姑娘咬牙切齿起来也是十分地赏心悦目,威吓完不知事的小丫头,眼见着仙鹤门前陆陆续续地驶来了许多架马车,将要放下许多的贵族小姐,星落心念微动,旋即抬高下巴,天光下通透的肌肤犹如雪玉,下颌线清绝,眉眼含霜带雪,无端生出一番孤高清冷的气质。
满帝京都知道她黎星落去了仙山修道,今日乃是她回京后第一回应酬,若不装出一副仙风道骨,怕是在两位老娘娘那里说不过去。
容夫人同仆妇交待了几句,回身便来挽女儿的手,却叫女儿眉眼间的清冷疏离给吓了一吓,直到女儿偷偷向她挤了挤眼睛,容夫人才缓过神来,同女儿一道慢慢地往仙鹤门里去了。
春阳的金色碎芒落在重阶金顶上,屋脊走兽们虽各有形态,可头肩都沐着一层迟重的金色。
从娥英殿的甬道穿过去,再经过三五个殿宇,才能到今次千秋宴的举办地——太娘娘们居住的寿康宫,脚下的青石不平,星落却走的稳妥。
身前身后都很安静,外命妇们常进宫,宫里的规矩门儿清,即便是初次进宫的千金小姐,行走在这样宏阔的建筑群里,也皆不敢发出声响。
陛下尚未立后,后宫更是空荡荡无一人,于是外命妇们自打进了仙鹤门,除了撞上一位长公主娘娘之外,膝盖便没弯过。
星落却是不必跪的。
打仙山回来的第一日,太皇太后的懿旨进了国公府,传旨的小黄门便先传了口谕:姑娘乃是方外仙姝,不必遵从世俗的规矩,特许站着说话。
故而满甬道的命妇千金跪拜长公主,星落只能捏了个玉清决,双目远望,摆出了一副看破红尘、清心寡欲的样子。
抚州长公主坐在鸾驾上,不过疑惑地看了一眼星落,便被她这蝎子尾巴独一份的清冷气质给震慑住了,多看了好几眼才恋恋不舍地走了。
快要进东六宫时,突然起了一阵细风,星落的心倏的一跳,再一晃眼,甬道上行来一人,穿玄色的常服,天光下显出惊心动魄的白净来。
星落挪开了视线,没敢再看第二眼。
即使相隔甚远,看不清来人的面貌,可他高大颀秀的身姿,以及迫人的气势,再加上他身后跟着的一长串内官宫娥,无一不昭示着他至高无上的身份。
跪还是不跪呢?她有点儿拿不定主意了。
外命妇们各个都磕头迎驾,唯她一人仍捏着玉清决,站的视死如归。
无他,不过是多想了一时,便错过了磕头的最佳时机,索性站着吧——懿旨是太皇太后下的,皇帝小老儿,咱俩本就有仇,你若有胆量,找你奶奶理论去吧。
看惯了跪了一地的人头,乍瞧见一个特立独行绝不下跪的,皇帝倒有几分纳罕了,因着前朝有奏报,他脚下不停,面上星云不动,只拿一双星眸冷冷地望了星落一眼,便调开视线往前去了。
身侧的内官阮英慌了一慌,准备了一肚子的说辞,小跑着向皇帝奏报:“……许是国公府家的六姑娘,在老君山修了几年道,人人说她仙姿玉骨、清心寡欲,说不得哪一天便会飞升成仙,位列仙班……”
阮英生怕陛下动怒,他又知晓内情,自是为黎星落多说了几句,皇帝并不开言,面色依旧冷冽,似乎并不将方才之事放在心上。
星落逃过一劫,容夫人却后怕的厉害,又不好多说什么,一路被引领着往寿康宫里去了。
寿康宫是太皇太后的居所,今日便是她的生辰,因是晚宴,命妇们引进宫来,行了跪拜礼之后,便一一坐了。
太皇太后是个眉眼犀利的妇人,人老了眼眉向下耷拉了起来,冲淡了几分年轻时的勇毅。
命妇千金们见的多了没什么稀罕,今次她是特意要瞧那一个被她发配到老君山出家修道的小姑娘。
清颜玉骨的小美人实在好看,高挑纤细的身姿,眉眼口鼻无一处不绝美,更令她心惊的,还是通身的气派,好似九天之上的仙女,疑心下一刻就要飞天而去。
黎星落这一份谪仙气质,令太皇太后都暗自斟酌了几句,才握着她的小手,和蔼地问起话来。
“……论起来,你要叫哀家一声姨奶奶。”太皇太后拿指腹摩挲着星落的手背,话说的亲切,“姨奶奶当年把你送入了仙山修习,你心里可有怨呢?”
一声姨奶奶说的容夫人心惊肉跳,也让在场的诸位世家小姐心里皆起了别样的心思,单等着听她怎么回话。
可惜小美人并不动容,只略略挑眉,神情澹宁。
“老君山乃是无双胜境、无上仙山,臣女能去方外修习仙典道经,乃是至高的奖赏,您给了臣女此等荣耀,臣女感激不尽,何来怨言?”
容夫人松了一口气,自家女儿打小就是个废话精,万没料到此刻竟应对妥帖,可见这几年的修道的确是有进益的。
太皇太后有心考验她,笑容也更加和蔼了几分。
“未曾想哀家还结了个善缘。仙家典籍浩瀚如烟海,你既同道家有缘,待这回探完了亲,哀家叫皇帝封你个国师,再去仙山修习个几年,再回宫时,专司国运、保我大邺万年江山。”
保你妈。
星落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没死过去,好在修习了女冠的道法,倒也没怎么失态,只维持着清矜的浅笑,说了几句客套话。
好在一时便有宫娥来请听戏,太皇太后这便放过了星落,说什么恐污了仙姑的耳朵,让她自去逛逛园子。
星落胸中气闷,见诸位命妇千金都离了宫,这便扯了青团儿的手,一路往那昆明湖边去了,进了那水榭,便支开了宫娥内官,悄悄地和青团儿说起话来。
快要入夜了,星夜清冷,几处流萤零星飞舞,宫灯依约,照下了一个清冽俊秀的人影。
皇帝身量很高,宫灯照下的影子更加颀秀,他在夜色里佯佯而行,袍角卷了些许湿冷水雾,愈发显得他清冽森冷。
天子的衣衫断然不能湿,更何况一时还要去为祖母祝寿,皇帝信步进了湖边水榭,自有内官去拿衣衫。
随手拾起手边的一卷书,皇帝只略略扫了几眼,便听得圆窗外有小女儿轻声细语。
循声望去,窗外的远处烟波浩渺,窗下却坐了一个小姑娘,烟水气笼着她的眼眉,蹙着一团清浅的愁。
正是白日里那一位不跪天子的国公府六姑娘。
皇帝视线寒凉,正待出声,却听轻软一声唤,语音清甜娇软,像是撒娇,又像是在埋怨。
她向着蹲在地上挖坑玩儿的小丫头说话,好似在下什么决心一般。
“这道是真不能再修了,我就想马上嫁人,天天出门花相公的钱,相公叫我少花点儿,我就躺在地上装死,相公要是指摘我一句,我就叫我哥哥们去揍他,然后和离找下一个相公。总而言之,这道是一天都不能再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