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国公黎啸行自打从宫里回来后,就一直愁眉苦脸地坐在小书房里思考人生。
国公夫人薛氏近些日子气正不顺,也懒得理他,只是到了后半夜,她见自家老头子还不回来睡觉,这才端了碗甜羹过去,敷衍地往桌案一放。
“又领了什么苦差事?”她斜睨了一眼小窗边圆滚滚的背影,兀自感慨这老头儿又胖了。
老国公并不算太老,四十有七的年纪,还能上战场砍人,不过是孙子辈的一茬茬长起来,把他催老了。
“我问你,”老国公的声音有点委屈,“糖墩儿的大名儿谁给起的?”
冷不丁地提起来自家大儿子、安国公府世子的二女儿,倒把薛氏给问懵了。
“糖墩儿糖墩儿的叫,一时间大名儿想不起来了,”薛氏往那书案前缓缓坐下,认认真真地回忆了起来。
“说是那一年阿贞在杀胡口打了胜仗,夜里头梦见北斗星慢慢落入了海,就留个勺子把在外头……回到京城,糖墩儿就生了,算着时间,就是阿贞做梦那会儿,所以起了个大名儿叫星落……”
她回忆完毕,忽然一个眼风扫过去,看见自家老头子回过头来,一双手颤抖来颤抖去,正咬着后槽牙酝酿着什么,那表情实在是不忍直视。
“公爷您这是要死还是怎么着?”薛氏关切地问了一句自家老头子,“可别中风喽……”
老国公咬牙切齿地看着她,“你就不能盼我点好?”他站起身来,背着手在书房里团团转。
“起个什么名字不好,偏偏叫个星落!不是还梦见外头剩了一个勺子把,怎么不起名叫勺子把?”
薛氏都给听乐了,“公爷您家世子爷的独养女儿起个大名儿,叫黎勺把,您觉得合适吗?”
老国公没心情同她斗嘴,坐在老妻的对面,望着房里正燃着的一盏羊油蜡,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回想着白日里两位太娘娘召见他时,说的那一番话。
近来北胡闹的凶,天子御驾亲征,亲守国门,目下正在雁门关外苦战,两宫太娘娘本就心神不宁,日日拜老君,夜夜拜菩萨,偏那司星台的一帮碎嘴子同两位太娘娘进言,言说帝京西北方有物事挡了天子的气运,推演来去,最终落在了他们安国公府上。
太皇太后因是自家老妻薛氏的亲长姐,同他说话也不遮掩,只问了一句,你们家六姑娘大名儿可是叫星落?
因家里头都是糖墩儿糖墩儿的叫,冷不丁提起来大名儿,倒把国公爷问了一懵,当即就谨慎地摇摇头,说年纪大,脑袋不灵光了。
太后却一句话戳穿了他,说国公爷记不记得不打紧,那公侯伯爵的宝册上都刻着名儿呢。
太皇太后向来待老国公这个妹婿和善,这时候才将始末说给他听,只说陛下去岁得了个天师赐的名儿,唤作星宗,国公府的六姑娘大名叫星落,这是盼着陛下星落呢?
若是平日里民不举官不究的,也便罢了,可这个时候陛下在关外鏖战,司星台又观测到了这一星相,委实不能视而不见。
薛氏直听的眼眉倒竖,噌的一声站起身来,指着老国公就骂。
“咱家糖墩儿十一年前就叫这个,他皇帝小儿去年才叫星宗,这不上赶着碰瓷么?”她撸袖子,“我这老姐姐也是老糊涂了,我得进宫找她说理去!”
老国公一把拽住她的袖子,哀怨极了。
“这会子都后半夜了,宫门下了钥不说,老娘娘都睡迷瞪了,你找谁去?”老国公吐槽起来,“即便你是她亲妹妹,也没有这个半夜进宫的特权!”
薛氏被拽得坐了下来,气的直挠头,“现下是想怎么着?”
老国公愁眉苦脸的,一会儿一个长叹气。
还能怎么着,他在宫里头拍着胸脯说家去即刻就给糖墩儿改名儿,可惜两宫太娘娘都不言声,他当时就觉得情势不妙了,
老国公愁眉苦脸地看她,“太娘娘说了,陛下如今正在关外打仗,一点儿差错都不能出,现下糖墩儿不仅要改个名儿,还得……”
老国公话音还没落下,薛氏就炸了,“改个什么名儿?黎糖墩儿?黎勺把儿?黎她爷爷是个老王八?”
老公爷被自家夫人欺负了一辈子,面上无所谓地呵呵冷笑,可腿去不自觉地哆嗦起来。
改名若能解决的话,何至于让他在窗子边上喝风饮露的愁了一晚上。
依着两宫太娘娘的意思,糖墩儿不光得改名儿,还得远远儿地避开,司星台为六姑娘指了一条道,那河南老君山乃是道家仙山,陛下从前便在那仙山修习过几日,六姑娘此番也往那仙山修习些时日,回来时河清海晏的,权当是为江山社稷做贡献了。
饶是老国公这般虽外表胖胖,心思却缜密之人,都忍不住露出了愕然的神色。
怪道人人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他这回可算是看明白了。
从前和你好的时候,一口一个妹婿叫着,说什么通家之好,又说什么糖墩儿生的玉雪可爱,前途不可限量,闹的宫里宫外都传说,国公府的六姑娘及笄了之后就要迎进宫做皇后去,可才不过几年,这老姐姐就翻脸不认人,要将自家宝贝孙女儿送进深山老林里喂老虎去了。
他安国公府孙辈虽有七个,可这六姑娘糖墩儿下头是一个弟弟,算是顶顶小的小姑娘,上头三个哥哥,两个姐姐,人人都宠糖墩儿,这一朝送入老君山学道,怕是能叫家里人给心疼死。
许是瞧着国公爷脸色不对,也怕这肱骨之臣一口气上不来背过去,太皇太后便又许给国公爷,六姑娘这一遭入仙山,权当是为国出家,待学成归来,这便请进宫里封做国师。
自家千宠万爱的小孙儿,怎可乐意去宫里头做国师?国公爷气鼓鼓的,忍了又忍,到底是忍不住,接了旨挂着一张脸回了家。
薛氏气的直薅头发,“他奶奶个腿儿!”
老公爷叹了一口气,也觉得十分的无奈。
“他奶奶的腿,就是你亲姐姐的腿……”
到底是谁的腿不重要,重要的是,六姑娘出行这一天,帝京顶顶有名的点心铺子良美记,一天只蒸二十笼的“单笼金乳酥”、“轻高面”、“翠玉豆糕”等等限购糕点,天光初亮时分就全部售罄了,有王公贵族家的小厮就来打听,良美记的伙计明面上三缄其口,私底下却将话悄悄传了出去。
“列位到缎子街有名的点心肆铺打听打听去,但凡要是能买到一盒子奶皮卷、一粒糖霜球、一角子龙须酥,咱们良美记就把牌子给摘下来。”
“列位想一想,缎子街甜点扛把子是谁?如今这一位奉旨出家学道去了,临行前还不得把爱吃的多囤点儿?”
事关帝京顶级名门的千金小姐,围观者们急着回府里头报信儿,这便都认命地一挥手,“罢了罢了,横竖也就忍这一回了,往后我家姑娘再也不用同那一位生闷气了。”
国公府六姑娘启程往老君山的时辰天光正好,肃杀的西北风却正在杀胡口的关隘里横冲直撞。
两侧峻岭陡崖笔直而立,隐约可见那真龙大旗在风云中摆动,恍若一条吞吐着云烟,气势雄奇的黑龙。
大梁同北胡的仗打了三天四夜,终究是将北胡赶出了北地。
西北风肃杀,风云涌动,像是要落雨的样子——可天际线上却升起了一斗星子,冷冽错落的寒光遍洒,照下一个身量颀秀的青年。
他站在陡崖上,向着北胡逃窜的方向远目,西北风卷动了他鬓边的发丝,只看得到冷而精致的侧脸,和星光下通透的肌骨。
这会儿建威将军黎贞吉正领着先头兵追击穷寇,算着时辰,该回还了。
青年眼眉轻蹙,神思不过一动,便有戎装传令兵小跑而上陡崖,跪地昂声奏报。
“报!大将军追至摩天岭时,因追击不明人士而误入了北胡的埋伏圈,失陷六人小队,大将军也伤了右臂,昭毅将军拼死护卫,目下正在回还的路上。”
青年倏的回转身,令人看清楚了他的面貌。
星子藏在他的眼眸,不过冷冷一眼,便使人心生凉意。
传令兵的头低的更厉害了,“回陛下,那小人乃是帝京小厮,说是来北地送信,实在英勇,竟一路过了关,闯进了摩天岭……大将军这会儿还昏着,昭毅将军不敢擅专,将这信件先送了回来。”
这一切听起来实在匪夷所思,青年忍不住蹙眉,沉吟一时,示意传令兵念信。
传令兵并不敢打开此信,此时听了令,忙展开了手中的信纸,只是还未张口,已然眼眉胡乱地拧在了一起,不敢出声了。
青年纳罕,再度看了传令兵一眼。
传令兵再不敢噤声,照着信件上的内容,一句一句地念了出来。
“爹!爹!爹!”
这三声爹,直叫到了青年的脸上,一瞬将他沉静的神情击溃,露出些惊愕来,他甚至有些慌乱,仰头看了看天,试图冷静下来。
“皇帝同女儿碰瓷,非要送女儿去老君山出家,女儿不想剃头、不想吃白菜萝卜。祖母同祖父打了一架,娘亲也气病了,可圣意不可违,只求爹爹同皇帝哥哥打仗的时候,说点儿好话、贿赂些金银财宝,好将女儿从老君山换回来。急!急!急!”
就这?
就这些鸡零狗碎的小事,竟累得护国军损失了六人,大将军黎贞吉伤了右臂?
青年抬起眼睫,一双星芒敛尽的眸子,冷冷地落在了传令兵手中的信上。
果是女儿家的信,封口处还压了一朵五瓣桃花,千里奔波的,竟一瓣都没掉。
胸中有些气闷,连带着眼眉便冒出些丝丝凉意,直将传令兵吓的伏地更深,不敢动弹。
“这是谁家的女儿?”
皇帝的眉间拢着一团怒意,语音略有些喑哑,却如敲金撞玉一般动听,话音不过刚落地,却听山崖下有嘈杂人声,便有将官上前奏禀:“启禀陛下,大将军仍在昏迷,好在已无性命之忧。昭毅将军伤了前胸,经过医治,将将才醒过来。”
皇帝忧心,翻身上马,一时间马蹄声飒踏,领着诸将官到达了那安营扎寨之地。
先去探望了黎大将军,将军的伤情使得皇帝眉头紧蹙,再去昭毅将军处,皇帝的眉头才松了几分。
“……将军伤势颇重,虽暂时无碍,可保不齐会留下后遗之症,目下看来,恐寿命会有缩减……”御医小心作答,不敢抬头看。
雷霆之怒一触即发,年轻的皇帝面色铁青,抬起拳头砸向帐中桌案,一室的将官闻声而跪,高呼陛下息怒。
“为着一些零星琐碎的小事,竟使朕失了六位将官,伤了两名大员,这是谁家的女儿!”
那床榻上的昭毅将军辜连星却轻咳一声,声音沙哑向着陛下道,“……黎大将军的小女儿,太娘娘给您内定的小皇后。”
他虽笑着,可眉间却拢着一团痛意,皇帝被这句小皇后刺了心,冷眼相问:“伤势如何?”
“臣无碍。”他同皇帝乃是一同长大的发小,说话便比旁人多了几分随意,“此事不过是个插曲,好在将北胡二王子捉了回来,此时正在押解回程的路上。”
无碍?
寿命缩减这是无碍?
皇帝面上虽星云不动,可心中的怒气却扩大万分,将手中那封信件摔在桌案,冷冷道:“君父皆在外征战,却放任长随往战场送信,此等娇纵任性之女儿,如何能被太娘娘内定为朕的皇后?”
辜连星忍痛轻笑,将那信从头至尾看了一遍,笑出声来,“臣先前审问那信使,这位六姑娘前些时日已然启程,竟拆解了一整座卧房带过去——说这位六姑娘择席,睡不掼外头的床。这般听来,再看了看这信里的话,倒和那句六姑娘的传言对上了。”
年轻的皇帝眸中有星,望着他的眼神便寒冽冷清,辜连星有心缓解皇帝的怒意,唇畔带了一丝笑,戏谑道,“仗着漂亮不干人事。”
方才传令兵的那三声爹忽然涌进了皇帝的脑中,他冷了脸,“此事朕不知情,目下看来,太娘娘的懿旨下的倒是好。”
他回转身,看向那云烟苍茫的关外,语音清明。
“未曾清贫难成人,不经打击总天真。朕瞧在黎大将军骁勇忠贞的面子上,饶她一个擅闯的死罪。这位六姑娘既入了老君山,潜心修道才是正途。无要紧事,不必回来了。”
不必回来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