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大结局

温凛再一次见到杨谦南,是在三月。

她在生日前夕收到一封电邮,一个北京的律师约她见一面,说要找她谈房屋赠与合同。对方声称他的委托人会为?她缴纳七位数的产权变更税,俨然一个浮夸的骗局。

但她看完详细的产权信息,当天就买了去北京的机票。

她和?律师约在一个咖啡厅,开口便要求见他的委托人。

律师素养绝佳,不动声色地向她说明,他只?是负责和?她拟定赠与书?,等到公证阶段自然需要当事人出面——“由于房产所有人杨老太太已经失去自理能力,房屋将由监护人,也就是她的女?儿杨蔚女?士出面与您签订协议。”

温凛放下咖啡杯,锁起眉道:“我问的不是什么公证不公证。我要见你的委托人。”

兴许是她太过难缠,那位律师最终还是给了她一个手机号。

温凛当场打了过去。

电话一接通,磁波里唯有一阵缄默。

她甚至没有问对方是谁,这片缄默就告诉了她,那个委托人不是杨蔚。

那一霎许多情绪翻涌上来?,是怨恨,是不解,是庞如?饕餮、吞噬一切的心酸。她声音不住地带哭腔,斥责般问他,时局这么紧张,你回来?干什么啊?

那头默然半晌,还是那副万事不上心的死样子,说:“在外头待不下去。成天想你。”

直到确认是他,所有情绪反而一扫而空。

温凛双唇泛白,觉得那声音冷静得不像自己——“你出来?。”

他们约在夜星。

这间餐厅所有人还是叶骞。应朝禹过世之后?他总觉得睹物思?人,也无心经营,营业状况很?惨淡。但温凛觉得这算是朋友的地方,比较掩人耳目,便选了这里。

很?奇怪,她不知?道风声还紧不紧,不知?道他是光明正大地回来?,还是靠着他信息错乱的证件蒙混过关。但她下意识地在助纣为?虐。

桌上摆着一碗鱼汤,和?律师给她的那份赠予书?。

她问起这份合同,他便轻浮一笑,说:“生日礼物,喜欢吗?”

杨谦南让她放心收下。

他奶奶意识不清醒之后?,财产就由他姑姑全权料理,把颐和?园边上那四合院给了他。他说,横竖到他手上也捂不热。这院子是老太太的财产,干干净净,是一块法外之地。无论他今后?会在哪里,它都会安安稳稳地待在她手上。

杨谦南一挑眼,说:“正好你住得习惯。”

正值三月,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春烟,院墙内外,皆是好时节。

温凛如?鲠在喉,无言地望着他:“你姑姑同意你这么胡搞?”

杨谦南是周身烟火气很?淡的人,所以能有漠对众生的凉薄,也有拱手山河的气魄。他端起碗给她盛汤,说这部?分?你不需要挂心。

温凛一动不动地坐在他对面,看着他平平稳稳盛足一碗汤,热气腾腾端到她面前。

她克制着声线问他:“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杨谦南吹了吹热气,说,“陪你过个生日。”

*

那顿饭是她付的钱。

北京的春天常有风沙。出商场之后?,一道风刮起街道上的沙尘作乱,他们并肩走?在这个混乱的阴天,拦下一辆出租车。温凛吩咐师傅随便开,之后?便陷入长久的沉默。

风仍在呼啸,他们挨坐在一起听沙沙声响,观赏铬黄滤镜下的京城。

不知?过了多久,温凛望着灰秃秃的道路,说:“杨谦南,我要这种?礼物干嘛呢,是敢住还是敢卖?我揣着它做什么,帮你看家吗?”

杨谦南也看着路面,脸上少有表情:“那你想要什么?你说说看。”

温凛面朝着车窗。

她想说她什么都不想要。她希望他平安地活在世上某个角落,自私冷漠,一生浪荡,一生自由。最好最好,不要再与她的人生交汇。

但当初精心谋算才赶上脚步的人,时过境迁,竟用八年和?她打了个死结。

这辆车这么开下去也不是个办法,温凛望着两畔缓缓倒退的街景,忽然妥协一般,轻声说道:“你陪我去普济寺拜个佛吧。”

她记得第一次听人说起这个寺庙,也是在京城某条公路上。叶骞讳莫如?深道,普济寺年年开春闭寺一天,是因为?他妈妈要去敬香。

今年已经不会了。

满城烟沙里,杨谦南执起她的右手,扣着她的五指在唇上一印,轻声说好。那力度是安抚性的,从她手背通达心尖,会有一瞬间的抽搦。

温凛余光里瞧着彼此交握的手,几乎不敢看他的眼睛。

她下车付车费,杨谦南就跟在她身后?。他们好像能去任何地方。

温凛到了寺外才知?道,她今年的生日正逢观音诞,每座佛刹里皆是人山人海,还没进?门便能想其盛景。

北京城仿佛哪里都不缺人。可是他们俩一起挤进?人堆里,还是头一遭。

温凛出生在姑苏城,自小被母亲领去过许多江南古刹,无不是宝塔飞檐、层林叠嶂。她对寺庙最深刻的印象,依然是那首著名?的“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她从来?没有来?过这样的地方。香客熙来?攘往,莲花幡悬迎风而飞,大风扬起大雄宝殿前宝鼎里的红纸与香灰,像许多破碎的宏愿弥散在空中。

杨谦南和?她都没有接法物处递来?的香,如?同两个过路客,两手插口袋,一进?一进?佛殿往前走?。只?从殿外望,佛堂里总是暗的,长明灯燃不尽曛晦,两侧烛檠照亮幔帐,有僧侣一身海青立在门沿,漠视香客下叩。

再往东边去,钟楼隐隐放着大悲咒,来?往人群愈发?密集。

行至门口再也走?不前,杨谦南问她,要不要进?去?

温凛点头说:“进?去看看吧。”

地藏殿是巍峨的三层飞檐,殿宇大而空旷,蒲团摆得齐齐整整,上有僧众念经。温凛独自绕至谛听座下,瞻仰地藏菩萨的佛像金身。

来?往人声隐没在浅浅佛乐中,温凛驻足良久,再回头时已然和?杨谦南走?散。

温凛呆呆地看着眼前画面——杨谦南似乎出佛殿走?了一圈,在熙攘人群中遍寻她无果?,又折返回来?,终于找到她。

他三两步走?来?,见她站在一柱檀香边,牵她的手让她换个地方站:“这地方不呛?”

温凛摇头说没事,却突然一低头,鼻子泛酸。

她喜欢他身陷茫茫人海,人头攒动,烟熏火燎,菩萨低眉颂,红尘万户侯。他下意识地回眸,频频找她。

据闻地藏王菩萨曾发?大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

到今日,度尽了吗?

她想起许多许多往日,想起许多许多过去,那些恨意淬骨,刀刀锋利。到后?来?乱剑迷作尘烟,洪流筑成佛像,半生仿佛在这一眼流逝殆尽——

这一生高楼危塔,纸醉金迷。为?你疯魔,是我罪名?。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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