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凛整个年都过?得兴味索然。
有一天她在洗手间撞到琅琅,聊着聊着天,突然问了一句,“你还记得应朝禹吗?”琅琅迷茫地问她:“谁啊?”
那个唱歌时像妖孽,璀璨如星辰的少年,就?这样堙没?进尘土里,成为她心口无处诉说的又一个秘密。
她实在待不下去,才?大年初三就?逃回上海,约绪康白出来喝酒。
外滩熙熙攘攘,满街都是武警维持秩序。两个人对着杯盏寒暄了几句,竟然不约而同地无话可讲。酣歌醉舞的那个人已经走了,剩下的人留在欢场,徒增寂寞。
没?过?多久,Queena来接绪康白回家,留温凛一人在露台吹风。
是夜天色阴沉,浓云蔽月。他们俩的车混入暗红色的车流,成为中山路上普普通通的一辆。她嘴角下抿,空空地望着外滩的夜景灯火,望着越来越厚重的铅云。夜空像撕裂的锡纸,留出一条金色的光缝,左半边的云像只灰黑色的熊,右边又像……
又像什么呢。
温凛越想分散注意力,思绪就?像铅云,越来越集中。
她望着不息的车流,好像它?会回答她,杨谦南现在在哪呢?
他还好吗?
*
大年初五,一场婚礼把她从这压抑氛围中解救出来。
顾璃找了个小开,在浦东ritz大摆宴席,给大学同学都发了请柬,特?意叮嘱人到就?行,不用给礼金。
年初五还在法定节假日,老?同学们来得都很?齐。
温凛听说顾璃和新?郎认识三个月就?闪婚,并没?有多惊讶。她只是有点意外,顾璃竟然一视同仁,是个同学就?请。她刚一走近大学同学那一桌,就?凭借声音认出了周妍。
她正和一个男同学津津乐道?:“你真别说。那种抠抠搜搜的小婚礼广撒请帖,就?显得挖空心思要赚你的红包。顾璃这么一搞,请柬全班同学人手一张,倒像是人家卖你面子。”
而那个男同学,居然是柯家宁。
他没?搭周妍的话,见?到温凛,很?客气?地给她拉了张凳子。
温凛愣了愣,不好驳了他的好意,道?了声谢坐下。
她从来不去同学聚会,在座十几个人,毕业后她都是第一次见?,好些个已经忘了名字。
只有柯家宁,她没?法装作忘记他。
婚礼办得很?隆重,司仪是沪上一位知名男主?持,据说是新?郎的朋友,很?会调动气?氛。一对新?人在台上回忆甜蜜时光,时而被逗得捂嘴大笑。顾璃穿着一件定制婚纱,笑容像被厚重的妆容塑封在了脸上,从头?保持到尾,甜甜地看着新?郎,说:“我愿意。”
温凛多喝了几盏红酒,隐隐觉得,新?郎笑起来有点像程诚。
但她清楚地知道?,程诚是给不了她ritz的婚礼的。
餐后,众人都聚在一块儿三两聊天。柯家宁很?照顾她,时而自然地和她搭几句话。他近年来气?质从容了许多,看起来不再是当年那个哪里呼唤哪里就?有他的老?好人,也变得有些健谈,酒过?三巡,就?主?动和她怀起旧。
他说:“你知道?我第一次见?到你,是在什么地方吗?”
温凛说不知道?。
他便?兀自笑起来,说:“我记得是系里新?生大会那天。离开会时间还早,大家都挤在会议厅外面闹哄哄,有些人带来两个家长,站在门外给孩子不停地交代。只有你没?有家长陪同,很?早就?坐进去了。”
“班主?任吩咐我提前?进去开多媒体。我一进去,会场灯全是暗的,只开了讲台边一盏追光。我一眼就?看见?你,静悄悄坐在第一排边角,一只大箱子搁在脚边,眼睛又冷又清。”
他描绘得坦然自若,像在说上辈子的场面:“那时候我想,这个女孩气?质怎么这么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字。”
柯家宁说到这里,顿了一下,轻轻一笑:“后来我知道?了,叫温凛。”
温凛被夸得不好意思,赧然说:“是吗?这是在哪里,我没?什么印象了。”
柯家宁转过?来看她:“就?是管院那个经常出借的会议厅。你还管过?一年钥匙,你忘了?”
温凛呆住了好半晌。
怎么会忘。怎么可能会忘?
那一年,所有的故事?都才?刚刚开始。
可事?到如今,故事?里的有些人,这辈子却?已见?过?最后一面。
*
顾璃和程诚的最后一面,是一次偶遇。
年初新?天地一个club开业,请了好些红人去热场。顾璃和几个朋友去喝了两杯酒,精心拍下食物和彼此的侧脸,正在热火朝天的DJ音乐里修图,忽然来了一个熟人。
她其实已经快要认不出他了。
但他一年年的没?有改变,竟然还在做夜场领班,只是胸牌上叫得好听,写的是某某经理。他们猝然间重逢,竟互相交换了名片。程诚脾气?好了不少,她朋友调戏帅哥调戏到他头?上,他也不生气?,朝人家笑笑,借着和顾客搭讪的那句话,潇洒对顾璃说,常来啊。
顾璃微笑着点头?说一定。
但他们彼此都知道?,她再也不会去了。
钟惟最后一次见?到庄清许,是在后者的婚礼上。
那是很?早之前?了。2017年她火到有私生粉跟踪,去哪里都不得自由。但在一两年之前?,她还能自由地出入酒店。
后来她参加过?不少极尽奢华的世纪婚礼,连新?娘头?上披的一块白纱都出自赫赫有名的比利时设计师之手。相比下来,庄清许的那一场,显得太过?普通。钟惟站在照片墙前?端详了好一阵子,也没?认出她身上婚纱的牌子。
那是国庆节的第三天,地点在北京城里叫不上名的一家五星级酒店。婚宴厅门口摆着巨幅婚纱照,甜点架上,鲜花缠绕粉蓝两色纸杯蛋糕和马卡龙。
最俗气?的地点,最俗气?的布置,连摆酒时间都不能免俗地挤进国人结婚的大潮里。
钟惟心想,庄清许这个人,可能除了名字以外的部分,全都是用世俗写就?的。
她是个正常人。
所以会在婚礼的煽情环节哭成泪人,会哭着点点头?对新?郎说愿意。
就?连出来送别她的时候,她也红着一双水泡眼,说:“你连饭都不吃就?走呀?”
钟惟笑她:“你老?公知道?你这么爱哭么?”
庄清许小心地擦擦眼睛,说他知道?啊。
钟惟挑眉揶揄她:“不嫌弃你啊?”
她摇摇头?,说不嫌弃。
钟惟于是点了点头?,沉默了几秒,说晚上还有事?儿,得先走了。
彼时彼刻,庄清许没?有告诉她,她正在借着官媒圈子的资源,收集钱东霆公司暗箱操作的证据。
钟惟也不会料到,几年之后时局大变,案子得以曝光,那条新?闻下署名的供稿记者正是庄清许。
那时她走得匆忙,庄清许提着敬酒服跑出来追上她,塞给她一盒喜糖。糖盒是个心形,系着着满溢小女人心思的粉色丝带。钟惟拿在手里,听见?她殷切地说:“阿惟,你没?空吃晚饭,只好给你一盒糖。回去路上吃。”
*
冰消雪融,又是一春。整个二月,杨谦南依然杳杳无踪。
温凛有一天打开自己许久不用的笔记本电脑,发现上面还登着他的账号。
不知是哪次杨谦南来她家,无聊用她的电脑刷网页。历史记录里一堆英文网站,是他工作的时候留下的痕迹。
温凛麻木地浏览着这些痕迹,仿佛在参观一座荒塚。
但哪怕是墓穴里,也能发掘出令人意外的遗迹。
她把历史记录拉到底,突然瞟到一个新?浪博客,中文字样格外突出。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写博客。温凛点进去一看,最后一篇博文果然发表自好几年前?。博主?是一位已故的中文系教?授。她拿他的名字搜索,百度显示的联想赫然是叶蕙欣。搜出来全是零几年的网页,一群人在本地论坛上七嘴八舌讥讽他的情史。
温凛一目十行,看着那些难堪的过?往,实在联系不到那个出没?在慈善活动现场、永远一身翡翠首饰的女人身上。
她直到这一天才?明白,杨谦南为什么一直和他妈关系紧张。
温凛倒回去看那个博客,上面只有一些学术心得和讲座照片。水平笃深的学者,即便?几篇随笔感想也很?见?功底,偶尔挥毫泼墨,手誊几篇范文正公今体诗钞,字迹简淡秀润,风神疏朗。温凛无意识地往下翻了几篇,电脑忽然卡住。
这篇博文全是大图,刷出来要慢些。
她刚想关网页,却?被一张合影吸引住。
那是一次学术活动,博客文字里写了众多领导、知名学者莅临。博主?一一感谢,但不知为何博文配图里,每张都有一个他没?提到的女人,好像她是自己人,不必向外人介绍。只有最后一张图,是他在著作扉页送给她的赠言,隐晦地提示了她的身份——叶女士惠存。
温凛看了好几遍,那女人的耳垂下,是一对双环绞合,钻石镶嵌的翡翠耳坠。
原来她也不是生来一副宝相庄严,皮笑肉不笑的脸。这些合影里的叶蕙欣姿态端庄,但笑容分明是那样粲然,眉眼都眯成了两条线。
再不堪的故事?,再不堪的人,到底也有过?那么一两个美好的时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