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46(再修)

其实那四?年间,他们见过一次面。

16年初,概念迭出的互联网公司把?虚拟现实一度炒得火热,杨谦南奔赴上海一个科技秀场,和温凛有过一次短暂的照面。

那天他迟到?了。

入场的时?候,秀场灯光半暗,嘉宾和媒体早已就位。杨谦南在稀薄的白光里独自落座,好像是会场里无足轻重的一份子。

温凛并没有注意到?他。

当天秀场的主题是水喷淋3D全?息动画,所有人头顶悬挂着?一个类似《生化危机》里生物培养皿的巨型水箱。杨谦南拧开秀场配备的赞助商饮料,抬头一瞥,观赏这只容器。

彼时?温凛坐在T台另一端,正聚精会神地望着?里面浅蓝色的硫酸铜溶液。那水箱里漂浮着?四?根呼吸管一般的黑色塑胶管道,像剧毒的水草,在她?眼窝的深海里浮沉。

他们相隔两米,眼里是同一种蔚蓝神秘色泽。

舞台上,主持人播报的声音告一段落。

灯光就在此时?彻底熄灭,舞台两侧的发射器射出两道相对的强光,照彻秀场。配合着?节奏感极强的心跳声,水装置启动,密集的水滴呈一面光幕,在舞台上流动,中?英文男声传到?秀场的每个角落——

“欢迎来到?A390智能运动手环发布现场。”

那是温凛回国之后做的第一个策划案,每个环节都经过严密的测算,在她?心里了如指掌。她?审视着?舞台效果,时?而疏离地拍两下手,显得分?外冷肃。

效果意料之中?的成功。

她?的甲方老总早年是做运动饮料发家,很喜欢发布会最后那个液体小人的创意——水喷淋形成的人体在T台上奋力向前奔跑,两片光幕自空中?荡曳而来,助跑到?此的“水人”腾空纵跃,穿透虚无的空间。

银白色光幕解体成漫天繁星,一道道锋利如刀刃的碎片布满穹顶,突然静止。3D投影造成的逼真效果让它像一条欲坠的银河,像恒星爆炸后的璀璨宇宙。

音乐骤止,光线收束,星辰凝聚成一只巨大的银环。喷淋系统转换文字,用下降的雨滴在巨型手环旁边打上一行立体slogan——Runaheadofthetimes。

全?场报以掌声。

灯光重新亮起,温凛膝上摆着?一本褐色封皮的记事本,侧身和一旁的甲方CEO交谈,白皙的耳垂上珍珠吊坠柔光熠熠,闪着?十字光芒。

她?瘦了许多,本子上写着?“首次实现”“3D全?息”“水喷淋动画”之类用作媒体宣传稿的几个关键词。明明长相没怎么变,可气?质使然,看上去有种凛然的漂亮。

粼粼波光映在每一个人的脸上,盛装打扮的女?人们身着?小礼服,妆容淹没在密集人潮里,每个人都面目模糊。可黑暗与人群,无一能将她?吞没。

那两个小时?,杨谦南一直坐到?了最后。

他身边是有人作伴,时?不时?和他攀谈几句,但他很少应答。

杨谦南自己?也说不清,他为什?么留了下来——或许是那片闪耀群星,太像记忆深处某个夜晚,他曾经错过的银河。

人必须要对自己?的记忆坦诚。时?间会让所有东西麻木,当初的许多细节,他早已记不清了。情绪难以名状,他只是在地下车库提车的时?候,多抽了一根烟。

温凛就在这支烟的时?间里出现,短暂地路过他,把?一辆红色奔驰从停车场C区倒出来,从他面前开走。杨谦南瞟过一眼她?的车牌号,只看清开头的沪B。

那是她?回国的第三个月,谁也没有认出谁。

这城市无疑是美好的。项目成功之后,引爆科技论坛,微信疯狂震动,工作群里表情包横飞,欢欣鼓舞,但没有一个人提议聚餐。

温凛回想起大学创业的时?候,取得一点小小的成就,热血得男男女?女?恨不得一起喝酒拥抱。如今所有人都只想换下通勤装,回家的回家,泡吧的泡吧。下了班之后,不记得自己?的同事姓甚名谁。

也许是受在外念书那阵子影响,她?很适应这里的土壤。

近几年她?成了很少开口说话的人。她?读的学校不是什?么partyschool,坐落在北美乡村,中?国人不多。她?不住学校提供的学生公寓,独自在外租房,深居简出,一天中?和人交流得最多的时?刻,是半夜火警把?所有人轰下楼,站在人群中?听此起彼伏的英文谩骂。

所以她?很少怀恋过去,很少再做梦,每晌安眠都分?外珍惜。

温凛以为,她?这辈子都不会见到?杨谦南了。

那天气?温很低,夜幕降临,南国的都会寒气?逼人,那种完成一项大任务之后倦怠的空虚感又霸占了她?的身体。她?只想快点穿过外滩隧道,回对岸的家里。

她?想起过他吗?有过一瞬间吧。

是在驱车经过南苏州路的时?候。在这个路口的一盏红灯前,北京城里那条交通混乱、灰扑扑的苏州街又如浮风一般,再度卷过眼前。

分?明是相似的地名,上海的苏州路文艺气?息浓郁,从英国领事馆官邸,到?老石库门里弄,扑面而来一个华洋杂居,浮华绮靡的十里洋场。

那个在风雪天遭窃,身无分?文站在街头等人认领的小姑娘,到?底是上辈子的事了。

*

这天之后没多久,老周找到?她?,说又有新案子。

温凛坐在自己?的办公椅里,听他眉飞色舞地讲解,甲方是个多么有实力的汽车公司,对他们又是多么信任。温凛惊讶自己?确实听说过这家车企的名字。但更惊讶的是,这么大的案子居然会找上他们公司。

老周被她?气?得一屁股坐下来,用不在调上的普通话质问她?:“Lynn,你能不能对公司有点信心?”

温凛哂然一笑?。

老周大名叫周正清,是个新加坡人。

这行的老板大多不是大陆籍。广告业最鼎盛那几年,4A公司的楼里都是一层外国面孔,一层新马泰。如今每个人都明白,这条衰老的虬龙早已盘不上云天,应届生薪酬年年走下坡路,有想法的一拨人早就辞职做起新媒体。

相比下来,老周对行业显得太过乐观。半年前他还是美国某广告公司巨头的高?层,由于娶了个中?国老婆,毅然决定来大陆单干,做自己?的创意热店。

温凛那时?还是他的同事,周正清看中?她?的履历,忽悠她?做他的合伙人。

当时?他是这么说的——

“Lynn,传播绝不是一种商业,它是一种艺术。拿着?几个既定概念违心地写策划,再看着?策划案被实现得面目全?非,多么浪费你的创造力?你有你自己?的风格,有你自己?的理想,应该有一个地方让你大展拳脚。和我一起回国,我们做自己?的品牌,做能被称作艺术的产品!”说得热血沸腾。

换作其他人,可能会给他预约精神科医生。

但温凛考虑了一个月,放弃了唾手可得的绿卡,随他回国创立了现在的公司。

国内大环境对创意产业并不友好,温凛担着?一个合伙人的名头,薪资远不如在美国的一半。但她?前几年把?自己?餐厅的股份转让了出去,做了几笔成功的投资,终于不再需要依靠工资过活,可以真正去做一些一看就不赚钱的营生。

周正清也是偶然有一次,听说温凛在衡山路有一套三居,回家后和太太连连感叹,说时?代真的变了啊,就是有一群聪明又能拼的小年轻,让他们这群老骨头都坐不住。

那是春雨时?节,好风里吹来多少喜讯,万物生长,生机焕发。

也是同一天,绪康白告诉她?,他要结婚了。

彼时?温凛和他还没有重新熟络起来。

出国那几年,温凛和国内所有朋友都保持着?只有逢年过节会相互祝福一次的联系频率。尤其是绪康白那几年事业颇为成功,意味着?联系更少。

温凛没料到?他会给自己?发请柬。

她?略显疏离地参加他的婚礼。睽违多年的老友,竟一时?想不出祝词,温凛词穷地祝了一句“早生贵子”,绪康白笑?了好一阵。好像别?人说这句话都正常,可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像不懂衰老为何物的小孩子拱着?手祝人寿比南山,有种别?样?的天真。

他拍拍她?的头,说:“你呢?决定来上海了?在哪里高?就?”

温凛点头,说自己?在和人一起做公司。

他们是从她?去参加婚礼之后,才重新开始频繁联络的。

那年春天,温凛在上海刚刚站稳脚跟,绪康白几乎是她?唯一的私交。她?休假出国找不到?伴,绪康白把?老婆贡献出来,说:“反正她?上哪都是买东西,你们一起玩。”

他们仨拉了个微信群,旅行期间他老婆每天在里面分?享购物清单。绪康白几乎不吭声,百忙之中?出来冒个泡,说:“你别?带坏人家温凛。”他老婆嗔怪:“哎呀人家温凛做广告的,轮得到?我带坏伐啦?”

林夕在大陆出版过一本杂文集叫《曾经》,扉页上写道:“可待成追忆的当时?,都是我们的亲生骨肉。”

温凛后来回忆这段没有杨谦南的日子,心里还是会留有一丝温情。

那时?一切都是平静的。

不像他出现的每个日夜,日子复又动荡流乱。

*

那个十月的一切动荡,是从绪康白开始的。

温凛有时?怀疑,每段关系奔流到?海,是不是都会溃决千里。

而她?和绪康白的那场溃决,始于一个莫名其妙的起因。

一开始的大半年,温凛和他老婆的来往比和他还多。

绪康白的另一半姓孙,有个很秀气?的名字叫亦漓,但大部分?朋友都只知道她?的英文名Queena。她?是那种典型的出身优渥的千金小姐,勤更ins账号,度假旅行种花养狗。单看她?的朋友圈,根本窥不到?已婚痕迹。

温凛第一次知道她?的大名,随口说起自己?大学室友也是上海人,名字里也有个璃。Queena自来熟地大笑?,说,“那真是多谢她?啦,让你和我有话可聊。”

在温凛的印象里,她?每次见到?Queena,她?都是一脸热情夸张的笑?。

Queena朋友很多,喊每个人都是“sweetie”,“甜心小宝贝”,丝毫不觉得肉麻。温凛习惯了一阵子她?的行事作风,逐渐也变成了她?的宝贝之一。

所以十月的某一天,她?收到?Queena喊她?一起吃晚餐的邀请,没有多想就赴了约。

Queena当时?在一个聚会上。

她?被品牌邀请参加一个Pop-upShop店的开幕式,同样?受邀的还有微博上一群美妆博主、各色网红。这种活动结束后,自然要去高?档餐厅聚一聚,餐后会有一张经过七八个当事人检验的精修合照流传到?微博上。

现场人多且杂,同一桌互相有所耳闻,却又不知底细。

温凛刚找到?地方,Queena把?留给她?的座位拉出来,小声埋在她?耳边,说:“你上次是不是说这家的牛肋骨做得不错?我一听她?们要来这里,就想着?喊你来。”温凛早已不记得自己?说过这话,但还是从善如流地落座。

席间有人关心她?是谁,Queena说“我一个朋友”,没有打出任何为人所知的旗号,后来也没人再好奇。

温凛于是存在感很低地,认认真真剥虾。

她?只不过是多吃了几只虾,抬头时?,饭桌上不知为何就变成了一个网红在发言,讲她?的情感故事。

女?生是个模特?,瘦得很骨感,戴着?两只金色细线耳环,蜜色的皮肤,网传是越南裔混血。

小美女?托着?下巴,拿小甜品勺有一下没一下地舀着?布丁冻,说:“陈老师不是号称当代女?青年的情感导师嘛?来帮我拿拿主意呀。”

被唤作陈老师的情感博主笑?着?接茬:“还有你吃不准的男人啊?”

“这个情况比较复杂。”

Queena爱看热闹,噗嗤一声:“你说说看。”

那位模特?姑娘于是说起,那人最近在追她?,但她?出于各种考量,一直犹豫——听她?悉数下来,她?的那位考察对象五毒俱全?,不仅黄赌毒全?沾,而且私生活混乱。

“他上一个女?朋友谈了小半年吧,吹了。据说那女?孩她?爸是某衙门的一把?手,作天作地的大小姐,好像是哪个纪念日没记牢来着?,就要跟他分?手。”

有人评价:“那他也是挺倒霉的。”

“倒霉什?么啊——他通讯录里女?人的名字有这么长一串。”她?两手成掌,比了个夸张的距离,“这么多生意要照顾,哪记得住纪念日啊。”

Queena两指拎着?个银勺,饶有兴致地挑眉:“那你这个,是个浪子咯?”

对方说何止。

“听说他谈这个女?朋友之前更乱,最长的谈了两年多吧——这个蛮有名的,听说没什?么背景,全?靠他给她?开公司开餐厅。可惜有了后来这个女?朋友,他们家讲门当户对的呀,就和原来那个掰咯。”

那位“陈老师”就坐在温凛左边,哦哟一声:“那你还考虑什?么啊?”

小美女?于是附在陈姓姑娘耳边,嘴唇悄悄翕动了几下,把?对方的背景说出来,陈姓姑娘爆出一句上海话:“真额噶额?(真的假的?)”

“一开始我也不太信。”女?生仿佛不好意思地一笑?,佯装懵懂地在饭桌上讲,“不过他家今年好像刚出手颐和园边上一个老宅,你们猜猜看多少钱?”

作者有话要说:

从这章起所有情节都重写了一遍。

重看从这里看起。